這日一大早,離宮後院一陣喧嘩吵鬧,即將楊玄瑛驚動。她走出屋門,正見幾個禁軍士卒催促著一群宮人走過,於是她便悄悄尾隨而去。及至院中空地,方見當中壘起一座高台,台上縛著男女九人,個個衣衫襤褸,瑟瑟作抖。台前百餘宮人圍觀,楊玄瑛混於其中,正見宮監總管提著一杆長鞭,惡狠狠走上高台,厲聲於眾人說道:“一人潛逃,十人問責。昨夜竟然又有人遁走,這些人監管不力,依律當罰,以儆效尤。”說罷他揮鞭便往其中一人身上重重撘去。


    鞭聲過處,一聲淒慘哀嚎,受刑之人當胸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宮監總管熟視無睹,又是一鞭撘去而道:“汝等再有逃走,便是這般下場,絕無姑息。來人,將這些人杖責二百,我看還有敢包庇縱容逃走之人。”一隊禁軍衛士得令,湧上高台,兩人伺候一個,將那些待罪宮人按倒在地,撩起碗口粗的軍棍,便往那些人背上砸去。劈啪亂聲之中,哀號迭起,血肉橫飛,有兩人受不過十數重棒摧殘,已竟自一命嗚唿。畢竟都是些無辜受累之人,即便有責,亦罪不致如此折磨,這般慘無人道,楊玄瑛看著不禁搖頭暗自歎息一聲,不忍再瞧下去,這便趁人不注意溜出了人群,迴去自己遁身之處。


    楊玄瑛正一路迴走,忽然間又記起昨晚之事,那人深更半夜偷偷摸摸鑽進夥房,便再無蹤影,而今早即被發現有人潛逃,兩者絕非巧合,昨晚入夥房之人,必然就是潛逃之人,看來那屋中定有密道通往宮外,無非隻是自己尚未尋著,想到此處,楊玄瑛即刻折往夥房過去。


    當下宮人皆被聚在院中空地,夥房中空無一人,楊玄瑛一入屋去,四下仔細一番查探,半天仍未見可疑之處,不禁心中納悶,莫非昨晚還真是自己撞鬼了。正此時,她無意間瞥見那灶台,其間一盞大鍋下的爐中柴火皆被推至一旁,甚為蹊蹺,這便走到爐旁,掀起上頭那盞大鍋一看,爐底煤灰之下卻擱著一塊鐵板。楊玄瑛身手輕叩那塊鐵板,空空之聲響起,其下真是別有乾坤。昨晚夜黑,她並未注意到灶台之下藏匿機關,也未曾想到暗門竟會鑿在爐底,此刻她終於找到暗門所在,心中一喜,立刻提起那塊鐵板,果然有一條通往地底而去的密道赫然映入眼簾。


    這密道僅可容一人躬身而過,楊玄瑛一望四下無人,點亮火褶,便鑽入密道之中。隻走了半柱香十分,楊玄瑛便自密道另一頭而出,正是距遇見趙公公不遠之處一顆大樹下的灌木叢中。自此可去被流星砸斷牆之處,看來如今出入離宮已可隨心所欲,楊玄瑛不禁興奮起來,當下隻需再設法打聽出隋帝楊廣居處所在,便可去尋他了斷這一場恩怨了。


    不過話雖如此,想要尋到隋帝居所也並非易事,楊玄瑛又自密道入內城後院,將暗門掩畢,迴到自己匿身之處,冥思苦想,仍是一籌莫展,毫無頭緒。楊玄瑛獨自坐在榻上,又抱起拾來的那柄琵琶,此刻正值白日,屋外來往宮人頗多,未免引人注目,她不敢大聲彈唱,隻得輕輕撫著琴弦,弄出些淡淡琤琮細聲,為自己解憂。此處恩怨一了,往後何去何從,雖想再迴會稽山中,可那孤寂時日又著實令人難忍,隻盼有人相伴花前月下,此生足矣,可事與願違,昨夜瓊華苑中宇文博斷然拒絕的樣子又浮上腦海,更教人黯然神傷。


    楊玄瑛正想到宇文博,忽然間靈光一閃,心生一計,宇文博也是驍果衛之人,如今又在宮中,多半是作為侍衛安保離宮,他必定知道隋帝居處,若可誆他,再設法套問,定會有結果。但楊玄瑛自幼起從未說過違心之話,從未做過違心之事,這念頭一閃而過,忽又覺得此法甚為邪惡卑劣。


    楊玄瑛放下琵琶,起身在房中來迴踱步,心中七上八下,煩亂不堪。這又想到楊玄感兵敗身死,獨孤彥雲墜崖而亡,李密與柴孝姮同結連理,宇文博誓死不離隋庭,人生苦悶,總是聚少離多,最後總不免落的各自散去下場,太過執著在意,隻是徒增悲愁。而當初在江南之時,王婉兒亦是布局設套,不僅騙了劉元進,亦是唬了自己,方得助其父平滅叛亂,這情誼之事,自己當真,可別人卻未必當真,如今拿來做一次博弈賭籌,又何嚐不可。思來想去,她終還是暗下決心,打算今夜再探一次瓊華苑去尋宇文博來。


    計議一定,楊玄瑛小憩半日,養足精神,直待到夜深人靜,取了那柄琵琶,便往瓊華苑去。她翻入園中,尋了一圈,及至院子西首牆垣之處,仍未見半個人影。楊玄瑛昂首往牆外望去,一幢幢樓闕殿閣如林而立,想必隋帝就在那其中一處。這堵西牆並不高,躍出牆去亦不在話下,隻是那一帶地形防務不熟,楊玄瑛仍不敢冒失越牆出園,便又迴到那株瓊樹下,抱起琵琶,打算用曲聲將宇文博引來。


    仍是那曲“阿蘭若念處”,曲音婉轉悠揚,令人不禁又憶起會稽山中秋夕月夜,若是宇文博真的再來,自己又該如何麵對,日間翻來覆去想好之詞,當下竟覺得一句也說不出口,楊玄瑛越彈越是心酸難耐,猛然間齊指一按四弦,曲斷音絕,那誆人之事,著實違心違願,自己又豈能做此勾當,想到此處,她收起琵琶,站起身來,決定還是冒險自己去探。


    而正此時忽有身後有一女子聲音說道:“適才彈曲之人是你?”怎想曲聲驚動了他人,楊玄瑛一怔,迴過頭去,隻見一名內侍,伴著一個衣著華麗的婦人站在那裏。事出突然,楊玄瑛尚未想好托辭,於那婦人問話,一時間竟答不上來。那內侍見楊玄瑛愣立在那不做聲,即刻厲聲斥道:“大膽奴才,怎見了娘娘既不行禮,又不迴話!”原來那婦人確是蕭後,楊玄瑛強持鎮定,連忙跪下身去,低頭說道:“奴婢不知娘娘駕到,望請娘娘恕罪。”那內侍正欲開口相責,蕭後一擺手將他製止,又溫言於楊玄瑛說道:“起來說話吧。”楊玄瑛說了一聲“謝娘娘。”緩緩立起而道:“適才一曲確實奴婢所奏,不想深夜攪了娘娘休息,奴婢知罪。”蕭後說道:“這一曲天籟,心平氣靜,讓人聽著舒坦,又掃卻煩亂,就恕你無罪。”楊玄瑛說道:“謝娘娘。娘娘美譽,奴婢愧不敢當。”


    蕭後一點頭,又盯著楊玄瑛瞧了半晌,見她始終低著頭,煙鬢垂掩,半遮眉眼,隻顯出一雙淺朱櫻唇,如似露凝水潤,於是蕭後便說道:“你且抬起頭來。”楊玄瑛暗自心驚,雖知蕭後未必識得她來曆,卻也怕被她看破自己並非宮中之人,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內侍見狀,插嘴說道:“娘娘喚你抬起頭來,你沒聽見嗎?”楊玄瑛無可奈何,也隻得從命,雖提心掉膽抬起了頭,卻仍未敢與蕭後直視。


    蕭後將她上下仔細打量一番,而後說道:“你何時入宮?為何我從未見過?”楊玄瑛小心翼翼迴道:“自陛下來了江都,便被招募入宮。奴婢一直在後院做些雜役,也曾未見過娘娘之容。”內侍聞言,大聲喝道:“大膽奴才,怎不知宮中規矩。後院雜役,豈可來此禦花園中,還在此彈起琵琶。”楊玄瑛慌忙應聲答道:“夜黑難辨,奴婢一時走錯了路,見此園門未鎖,園內花草甚美,一時心喜忘形,方才擅自闖進來瞧瞧。不想又在園中拾獲一柄舊琵琶,忽憶起故鄉山水,思情難耐,這才貿然彈奏,驚動了娘娘。”蕭後聽罷說道:“聽你口音,不似南國人士,你家鄉何處?又是何處習了這一手琵琶技藝?”楊玄瑛說道:“奴婢本是關中華陰人士,原以賣唱為生,隻因關中兵禍不斷,無家可歸,方才流落至此。”海內動蕩,中原戰亂不斷,百姓流離失所,往南下避禍也是人之常情,蕭後不禁心中感傷,這便輕歎一聲說道:“華陰,陛下也是祖籍華陰,隻是不知有生之年可否再歸故裏。”


    蕭後一提起隋帝楊廣,楊玄瑛心中恨意頓生,此番隻身犯險,潛入深宮,不正是來尋楊廣了斷,不過當下不是發作之時,楊玄瑛憋住滿腹怨氣,依舊不動聲色。而此刻蕭後卻又說道:“陛下南巡,時日已久,也該思鄉心切了。且如今逢多事之秋,陛下日夜哀愁不已,你既有這一手琵琶絕藝,明日當隨我一同麵聖,為陛下獻奏一曲,以排憂解煩。”這不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楊玄瑛朝思暮想,便是如何打聽出隋帝居處,再設法靠近隋帝,當下如有蕭後引路,這數日來之困即刻迎刃而解,直教她一時激動,竟忘了應聲作答。那內侍見楊玄瑛閉口不言,隻道她猶豫不決,便上來說道:“還愣著做甚,可為陛下獻曲,乃是你三生修來的福分。若是這曲兒教陛下高興,往後錦衣玉食,榮華富貴還少得了嗎。”楊玄瑛方才迴神,毫不猶豫拜倒在地說道:“娘娘知遇,奴婢感激涕零。奴婢定不負娘娘所望。”蕭後淺淺一笑,道了一聲“好。”,又轉身於內侍說道:“你且帶她迴去,好好漱洗打扮一番,再換身像樣的裙裳。明日午後未時,領她來西廂霽月閣前見我。”


    獨闖禁宮,麵會隋帝,與之當庭對質,必是九死一生之事,不過楊玄瑛這些年來日日夜夜盼著這一刻到來,如今終於走到這一步,又如何會膽怯退縮,況且,事已至此,她也無路可退。次日一早,楊玄瑛在那內侍指引之下,於後堂沐浴更衣,洗漱打扮,披上一身霞裙月帔,半抱琵琶,盈盈蓮步而出,麗色倩妝,舉動風華,立刻豔驚四座,直教那內侍瞧得目亂神迷,垂涎三尺,禁不住說道:“女娃兒這般姿色,定教陛下歡喜。”若在平時,那內侍這般嘴臉,早就討了一頓好打,不過此刻午時將盡,楊玄瑛仍沉著氣說道:“時辰將至,還勞煩公公引路,莫教娘娘久候。”那內侍聞言,隨即獻上一臉媚笑說道:“你此番得以麵聖,可都是我給引薦,待得了富貴,可切末忘了這份恩情啊。”楊玄瑛淺淺陪了一笑,說道:“公公放心,奴婢可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那內侍立刻心花怒放,即引楊玄瑛去往西廂霽月閣。


    兩人一路穿過瓊華苑往西,楊玄瑛心中暗暗記下地形,無論此行成敗,此刻她心中都已謀好了退路。不一會,兩人已至一座十數株桂樹圍起的高閣之前,舉首望去,閣高五層,金磚紅瓦,琉璃網戶,珍珠風簾,這瓊樓金闕,如似月中瑤閣,美輪美奐,直令觀者歎絕。楊玄瑛正想再仔細瞧瞧那幢閣樓,這內侍猛然一拉她裙角,輕聲說道:“娘娘來了,還不趕快見禮。”楊玄瑛聽罷一迴頭,隻見蕭後由兩名宮女伴著,已走至自己麵前。


    楊玄瑛與內侍一同拜過蕭後,蕭後又將她上下打量一番,隻見她仙姿佚貌,亭亭玉立,真似籠煙芍藥,出水芙蓉,與昨夜所見判若兩人,這便微微笑道:“你喚作什麽名字?”楊玄瑛應聲答道:“迴娘娘,奴婢喚做王英。”蕭後念著“王英”二字思索片刻說道:“''下潛醴泉,上受雲英'',我看你今後就叫''雲英''吧。”楊玄瑛說道:“奴婢多謝娘娘賜名。”蕭後說道:“你在此稍候片刻,待我上去見過陛下,便著人來喚你。”


    蕭後說罷正欲入霽月閣去,閣內卻先走出兩人,迎麵見著著蕭後,即上來施禮。楊玄瑛瞧見在前一人正顏厲色,麵冷如霜,而自己竟然識得,直教她立時大吃一驚,此人不正是自己在洞庭湖畔閱軍樓下打跑的沈光,這後麵跟著的,便是其副手麥孟才。當時與沈光酣鬥的激烈,又攪了他在湘州的局,料他必定銘記於心,當下重逢在此,不知他是否會認出自己來,楊玄瑛想著,揣揣不安,不禁心中暗自緊張起來。


    沈光倒還未注意到楊玄瑛,隻是伏地拜道:“卑職拜見娘娘。”蕭後說道:“沈大人不必多禮,此刻來見陛下,可是宮中又出了什麽事?”沈光迴道:“宮中尚無異事,隻是受陛下傳召而來,如今正準備奉命出宮去辦些事情。”蕭後詫異問道:“究竟何事如此興師動眾,竟需勞煩沈大人親自出馬?”沈光說道:“迴娘娘,關內淪沒,有報李孝常以華陰反叛,故此陛下令卑職前去緝拿其弟千牛左右衛李孝本、李孝質兄弟二人。”蕭後輕歎一口氣說道:“李孝常反叛,與他兄弟二人又有何幹。如今江都將士家眷多半都在關內,陛下此舉,又教此處軍士如何安心?”沈光說道:“卑職也是奉命行事,娘娘切勿見怪。”蕭後說道:“沈大人忠心為國,我又豈會怪罪。不過陛下隻是命沈大人緝拿李氏兄弟,他二人罪不致死,還請沈大人手下留情,莫傷人性命。”沈光應聲說道:“卑職謹記娘娘吩咐。”蕭後點頭笑道:“沈大人去吧。”


    沈光辭別蕭後而走,正與楊玄瑛擦肩而過之時,猛然停下腳步,扭頭瞪著她,目光如炬,直盯著楊玄瑛渾身不自在,垂首立在那裏,沉默不語。當下楊玄瑛經打扮又換了一身舞裝,與在湘州之時迥然不同,沈光瞧了半晌,似忽一時並未將她認出,隻是向蕭後問道:“娘娘,這位姑娘是?”蕭後說道:“這是琴姬雲英姑娘。我看陛下終日悶悶不樂,故尋她來為陛下獻上一曲,以為陛下解憂。”沈光依然目不轉睛盯著楊玄瑛,口中反複念了幾聲:“雲英?!”忽然聲色俱厲說道:“雲英何時入宮?為何卑職從未見過此人?”蕭後說道:“陛下此番來江都之時入宮,她此前一直在後院做些雜役。”沈光一點頭,忽又轉身於楊玄瑛說道:“雲英,不知姑娘何方人氏,又為何入宮?”楊玄瑛低著頭答道:“奴婢乃是弘農華陰人士,為避中原戰禍流落至此,入宮隻為討一頓飯吃。”沈光嗯了一聲說道:“雲英姑娘這柄琵琶,可否借我一觀?”楊玄瑛遞過琵琶說道:“大人隻管拿去看便是。”沈光見狀,便去接那琵琶,哪知他手伸到一半,手心驟然一翻,既往楊玄瑛右手肩頭狠狠抓去。


    這一下出人意料,蕭後在一旁失聲驚唿。眼見沈光來勢兇辣,毫不留情,若是被他抓著,不死也殘,楊玄瑛也是俄然一怔,不假思索,即側過身子往後退出半步,右肩一閃,雖有驚無險避過沈光的爪鋒,可待她再立足站定之時,卻見沈光已雙手倒拖陌刀,擺出架勢,雙眸閃過一縷兇光,又顯出悍戾之氣,鋒芒逼人而道:“雲英!那日在洞庭湖畔之人果然是你!”被沈光識破身份,也是意料中事,楊玄瑛未有絲毫驚詫,仗著當日挫敗沈光之威,依舊麵不改色而道:“是又如何,不過一個手下敗將,又有何懼哉。”


    變故突然,轉眼間楊玄瑛與沈光劍拔弩張,針鋒相對,直教蕭後如墜雲霧,不知所以,隻恐鬧出血光之災,這便趕緊喝停而道:“沈大人識得雲英姑娘?何故如此大動幹戈?”沈光含恨在心,怒聲說道:“娘娘,此人便是湘州那盜書之人同黨。她半月前尚在洞庭湖畔,又怎可能於陛下南巡之際入宮?”沈光沉穩持重,並非信口胡謅,撥弄是非之人,蕭後聞言一愣,隨即色容厲肅,轉於楊玄瑛質問道:“雲英姑娘,此事可當真?”楊玄瑛哼了一聲,冷冷道:“不錯,在湘州盜書之人便是本姑娘。今日本姑娘就先折你威風,再尋昏主算賬!”話音未落,她冷不丁撩起手中琵琶,便砸沈光而去。


    此前雖是讓楊玄瑛與魚蔓雲聯手逼退,可沈光畢竟還是吃過虧之人,他絲毫不敢怠慢,看準那琵琶來路,即揮刀劈去。那琵琶木質,如何架得住這柄厚重鐵刀,但聞哐一聲響,琵琶被陌刀劈得粉碎。木屑正當空迸飛,一陣尖風乍起,便是一道金光如電而至,不及瞬目,楊玄瑛已仗槊在手,勁紮沈光當胸。沈光見狀,大喝一聲,一麵舉刀相迎,一麵急於身旁副手麥孟才說道:“這女賊出手狠辣,不必憐香惜玉,麥兄弟與我一同將她拿下再說。”


    這麥孟才乃是右屯衛大將軍、宿國公麥鐵杖之子,彪悍驍勇,頗有其父遺風,亦自幼習得一手好刀法。他一得令,雖見楊玄瑛一介女流,可知她便是在洞庭湖畔擊退沈光之人,自也不敢輕敵。更何況蕭後就在一旁,而隋帝亦在霽月閣上,若無速戰速決,一旦殃及隋帝隨後,後果不堪設想,麥孟才這也顧不得兩個大男人欺她一個女子教人笑話,一提刀便上去加入戰圈。三人你來我往繞作一團,一時間,但見刀光槊影此起彼伏,若似電舉雲湧,雨橫風狂,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這一番激鬥,瞬間掀起軒然大波,驚動整個離宮,宮中立刻金鑼遍響,唿喊陣陣,禁軍戍衛聞聲紛紛趕往這裏聚來。


    當下楊玄瑛單打沈、麥二人,本就處於劣勢,又聞得四處皆是宮中守衛奔來的腳步之聲,隻怕來眾越來越多,自己終究孤掌難鳴,寡不敵眾,她這便想撇開沈、麥二人,衝上閣樓,能與隋帝拚個同歸於盡也好。於是她看準麥孟才刀法遜於沈光,縱身躍起,橫手一掃,流雲槊化作一道金練,挽起兇風尖嘯,星流霆擊,天驚石破,槊風寒芒直迎麥孟才麵門射去。這一招如過電不及瞬目,麥孟才無從閃躲,又招架不及,不禁麵色慘白,驚唿一聲。一旁沈光乍見他遇險落難,無暇多想,連忙把刀鋒一轉,斜劈槊尖,以為其解圍。可楊玄瑛此招卻是虛招,實乃聲東擊西,她半空中看準沈光救麥孟才不能自顧之際,猛然一個騰轉,金槊一收一放,竟已折過方向,改紮沈光而去。這一襲出其不意,掩其不備,沈光正替麥孟才解圍,俄然見金槊路子詭異,改刺自己而來,亦是心中一懍。如今他的陌刀又長又重,抽刀格擋顯然不及對手迅速。說時遲,那時快,生死關頭,沈光猶然臨危不亂,猛喝一聲,撒開右手,隻使左手將刀柄一舉,鏗鏘一聲,居然用刀柄將那金槊硬生生給架住。


    這柄陌刀形態奇異,似刀非刀,似劍非劍,似矛非矛,似槍非槍,刀柄刀身又是一般長短,先前沈光持刀,皆是左手在前,右手在後,雙手共握,楊玄瑛一直道是它隻作尋常長柄大刀一般使法,怎料到此刀不僅可單手舞動,刀柄還能做作近身格擋。楊玄瑛這一下不中,倍感意外,亦令她心中暗自一怔,手上不禁慢了幾分,此輪攻勢便再無後勁。而楊玄瑛前招已盡,後招不至,沈光與麥孟才皆得一息可喘,兩人迅速調整身形,又各自揮刀,反戈而上,分擊左右,一同再襲她而去。


    三人正鬥酣時,蕭後已在眾人簇擁下,倉促避入霽月閣中,即有人將閣門關閉反鎖。隨後又是一隊禁衛闖來,在閣前排開戰仗,持刀動槍,嚴陣以待,將霽月閣嚴嚴實實護在當中。楊玄瑛瞧在眼裏,甚是焦急,竟也失了往日冷靜,上手攻得激烈兇狠,隻想迅速打倒沈、麥二人。不過陣上交鋒,忌急於求勝,沈光的刀法雖快不過楊玄瑛的槊法,可他已看破對手心思,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再趁虛反擊,攻其弱處,如此一來,合上麥孟才在一旁助陣,十數迴合下來,他終於穩穩占得上風,勝出隻是遲早之事。


    此刻,又是一隊禁衛奔至,軍士揮刀掄戈,張牙舞爪,即圍楊玄瑛而來。眼見如今即便能挫敗沈、麥二人,也不可能再上霽月閣去,楊玄瑛心中一涼,立時泄氣,隻得虛晃一招,逼沈光退了半步,猛然向後縱身一躍,脫出戰圈,轉身即跑。沈光見狀,豈容她輕易逃走,立刻大喝一聲說道:“休走,這離宮豈是汝等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話音未落,他與麥孟才一前一後,即追她而去。


    楊玄瑛繞著宮中樓殿而奔,抹角拐了幾個彎,直至將沈、麥二人甩開,便轉奔瓊華苑去。眼見已至園門之前,忽然又一眾刀手橫殺出來,大聲唿喝,攔住了前頭去路,氣勢洶洶,欲撲上來。楊玄瑛怕耽擱在此被沈、麥二人追上,亦不敢與之接戰,隻得調轉方向,避之而去。哪知楊玄瑛這一走,卻是誤入了南麵宮城主殿群落所在,宮中禁衛越來越多,源源不斷,接踵殺至,一路圍追堵截而來。楊玄瑛見敵人少落單的,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舉槊將其打翻,見其人多勢眾的,便避開繞路而走。一時間,隻見輕影縱橫梭飛於樓殿之中,東奔西闖,兔起鶻落,行蹤無定,直繞得追她之人暈頭轉向,目昏眼花。饒是如此,可敵眾紛至,開始結隊堵起宮中道路,鋪開天羅地網,直將她往死路裏逼去,如此下去,又出不了宮,總有束手就擒之時,楊玄瑛心中叫苦連天。


    楊玄瑛奔抵儀鸞殿東首,又鑽進一道巷子,一口氣奔出百餘步,沿牆角一個轉身,卻見一麵高牆赫然聳立在前,攔斷去路。這牆高壁滑,自己不可能攀越過去,楊玄瑛又左右一望,均無處可去,不想左拐右拐,自己不熟宮中線路,終還是闖入了一道死胡同。此刻途盡計窮,尋路不得,楊玄瑛心急火燎,隻得轉身退至先前那條巷子,正打算原路返迴,卻聞巷口一陣淩亂腳步之聲,一隊禁衛應聲迎麵而至。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楊玄瑛把心一橫,操起金槊,便欲上前衝開一條血路。可那隊禁衛似乎忌於她金槊兇辣,並不上來與她近身肉搏,而是紛紛掏出弓來,隨即前排軍士一字布開,半跪於地,二話不說,搭箭張弦,砰砰一串驚響,便是一梭子狂矢唿嘯而起,直衝楊玄瑛射去。激矢橫飛,亂箭雨墜,楊玄瑛眼疾手快,立刻舞起金槊,將全身上下護得密不透風。劈啪之聲不絕,眨眼一撥流箭已教她盡數打落在地,可那路禁軍仍無氣餒,一輪剛射罷,前頭軍士便左右散開,後排軍士即緊跟上來放箭再射。


    漫天流矢,接連不斷,楊玄瑛一人單槊,連打落三波亂箭,已是氣喘籲籲,香汗淋漓,兩臂酸軟,腰肢乏力,手頭金槊亦是漸漸慢了下來。忽然間噗地一聲,終有一支飛箭貫透金槊鋒圈,直紮透她右臂肩頭,楊玄瑛一吃痛,金槊險些脫手而落。那路禁軍見楊玄瑛中箭受傷,其中即有人鳴起金鑼,高聲連唿道:“刺客在此受傷,已無路可退!”


    並非貪生怕死,隻是家仇未報,困死於此著實窩囊,心有萬般不甘,楊玄瑛左手捂著肩頭傷處,恨恨不已。想此前既尋著出宮密道,大可先迴醉雲居尋魚蔓雲一同商議,周密部署,再做打算徐徐圖之,怎料自己原本小心謹慎之人,竟也會因報仇心切而行這等冒失魯莽之事,急功近利,硬是孤身獨闖禁宮,不僅連隋帝影兒都未瞧見,反教自己陷落絕境。而此刻上天無路,遁地無門,再來追悔,已是噬臍莫及,但聞弓弦通通再響,一波亂箭又應聲飛來,楊玄瑛正想舉槊再打,猛然牽扯肩頭箭傷,一陣劇痛貫心,那流雲槊卻已是提不起來了。這正是:


    燕巢幕上,羊入虎群。


    兇險迭起,阽危四臨。


    身困末路,發引千鈞。


    計窮力盡,何處圖存。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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