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離宮上下侍女近千餘,有互不相識的也是在所難免,多了楊玄瑛一個生麵孔倒也未教人生疑。且楊玄瑛乃是貴族出身,多少知道些宮中的規矩,如今她又換了一身宮裝,像模像樣,在宮中混跡了兩日,竟也無人識破她身份。


    不過這離宮中樓殿不計其數,迴廊千曲百轉,又隨處可見禁軍的哨崗巡衛,身處險地,危機四伏,楊玄瑛未免引人注目,行事也是謹小慎微,處處提防,既不敢冒然亂闖,也不敢公然詢問隋帝居處,於是這兩日來,她晝伏夜出,始終轉悠在後院一帶,摸清了此處隻是離宮雜役聚居之所,亦尋了幾個下人,旁敲側擊打聽來一些宮內情形。也正此時,楊玄瑛從別人口中得知,逢此亂世兇年,而隋帝又是喜怒無常,隨性屠戮,惹得離宮之中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故此多有潛逃之人。這逃亡屢禁不止,於是宮監總管病急亂投醫,除鎖門戒嚴禁闕之外,更將諸多宮女內侍編為什伍,一人叛逃,十人問責。好在這些宮人多是貪生怕死之徒,隻知相互算計,不知同心協力謀取生路,因此這辦法倒也頗見成效,一時間還真震懾住了一些意欲竄逃之人。


    盡管如此,那晚卻又有名女婢冒險喬裝潛走,及至被喚作趙公公的內侍發現,這趙公公唯恐自己受累見誅,才甘願不惜重金賄賂戍門守將,追出內城來尋人。機緣巧合,陰錯陽差,那夜遁的宮女身形與楊玄瑛有個幾分相似,再加當時天昏地暗的,趙公公兩眼昏花,竟認錯了人,誤把楊玄瑛給帶迴了宮中。而楊玄瑛隨趙公公入宮,即使銀子堵了他的嘴,息了他的憤,方免去一頓皮肉之苦,也算將此事給神不知鬼不覺地抹平了。


    這一日晚間,月白風清,夜寂人靜,楊玄瑛又如前兩夜那般暗中溜出住地,再去查探離宮虛實。待她繞過一排連閣,又穿過兩道長廊,不知覺間已抵西首一道緊閉坊門之前,俄然抬頭看去,隻見此門端金牓上書“瓊華苑”三字,看來此處多半乃是禦花園所在。眼見這坊門兩旁牆垣並不高,此刻又無人值守,楊玄瑛不假思索,即刻奮身一躍,便悄無聲息地翻入園內。


    瓊華苑內瑰石為山,碧水為池,奇樹遍栽,珍卉鋪地,而此又正直春中花草馥鬱之時,楊玄瑛一入園中,即有一襲芬芳撲麵而來,沁人肺腑,潤人心脾,直教人覺得安然舒坦,立刻將這幾日來的緊張疲累一掃而空。楊玄瑛沿著園中鏡湖走向園林深處,又連穿過幾棵參天古木之間,剛步入個矮灌圍成的曠地,便有當中一株結滿琪花如雪的碧樹乍然映入眼簾。


    瑤萼天葩,冰清玉潤,一番仙姿綽約,俊雅脫俗,直教先前園內所見那些凡花相形失色,立刻令楊玄瑛一見傾心,不禁駐足而頓,舉目凝望起那一樹奇花來。據聞有玉樹生於昆侖西流沙濱,其花似瓊屑晶瑩,故稱瓊花,不想這江都囂塵之地,竟也栽有此仙域靈樹一支,使自己得以有幸親眼一睹瓊花芳容,楊玄瑛瞧著不禁心馳神往,情難自已。


    楊玄瑛正自陶然沉醉,不經意間又瞥見樹下橫著一柄老舊琵琶,這便緩步上前,躬身將它拾了起來。這柄琵琶隻是普通檀木雕成,琴身朱漆過半脫落,琴麵亦抹了一層薄灰,看來擱在此處無人問津,也是有一段時日了。不過這琵琶四弦尚全,楊玄瑛伸指輕挑其間一根,側耳聆聽,但聞琤琮一聲,其音質雖不及她那柄紫鸞琴,可在琵琶之中亦算上品,想必此琴也是名貴珍物,不知被何人遺棄在此,著實大煞風景,教人不甚惋惜。楊玄瑛也是喜好琴樂之人,如今她那柄紫鸞琴留在醉雲居的密室之中,卻在這寂寂深宮裏不期拾得另一柄琵琶,自然如獲至寶,不忍釋手,又技癢難搔,這便拂去琴麵薄灰,將琵琶斜抱在懷,轉軸調準音色,即掄指撥起弦來。


    禁闕深苑,良夜月前,瓊花樹下,練影隙間,幽音靡曼而起,清韻婉轉流淌,聲聲入耳,絲絲動人。直至一曲彈罷,楊玄瑛意猶未盡,抱著琵琶仍舊不願擱下,尚在迴味之中,忽聞身旁有人說道:“原來真的是你?!”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這聲音聽不見時總是念念不忘,這聲音聽得見時又不知如何麵對,這說話者不正是久別經年的宇文博。楊玄瑛聞聲即刻亂了方寸,無所適從,她不敢扭頭去看,更不敢與之相認,隻得低下頭去,使琵琶遮住臉容,極力壓著嗓子淡淡說道:“將軍認錯人了。”宇文博聽罷,依舊自信不疑而道:“雖是一曲''阿蘭若念處'',卻難舍離欲界五欲五蓋,心亦難入空寂居。這一曲心境猶似當年未變,這撫琴之人又怎能有變。”一席話鑿鑿有據,不容置辯,楊玄瑛豈料時過境遷,宇文博不僅仍記得當初會稽山中蘭夜月下一曲,亦能自曲樂中聽出其間千頭萬緒,不禁臉上一紅,更是心亂如麻,不可言狀。


    宇文博見楊玄瑛沉默不語,又說道:“此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乘還無人發現,隨我出宮去吧。”楊玄瑛卻收起琵琶,起身冷冷說道:“勿需將軍勞心,小妹自有分寸。”說著她轉身欲走,宇文博已上前拽住她說道:“你孤身一人留在此太過危險,趕快隨我出宮,去好好尋個安身之處。”楊玄瑛一甩手,哼了一聲,滿腹怨氣而道:“安身之處?!那昏主滅我九族,罷我宗室,欲置我楊家上下於死地而後快,將軍讓我去何處安身?”宇文博聽罷便知楊玄瑛此番入宮來意,歎了一口氣,好言勸道:“宮中高手如雲,此事你又如何能成,莫再強逞意氣了。”的確,楊玄瑛潛入宮中已有整整三日,卻險阻重重,至今未知隋帝居處所在,不免有些失望,當下又聽宇文博如此一說,更覺氣餒,心中一酸,便說不出話來。


    寥夜淒淒,悲風切切,忽又有春寒襲人,憑空添上了幾分愁苦,楊玄瑛經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宇文博見狀,俄然間會稽山中秋夕月下那晚又湧上腦海,若是時光可以倒流,讓自己再選擇一次,那一刻是否還會決然而去,他想到此處,心旌搖搖,難以終薄。而此刻,楊玄瑛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忽然迴身,含顰凝目,深情脈脈,注視著他說道:“若是宇文將軍執意要帶小妹出宮也未嚐不可,不過送佛送到西,將軍需答應就此離開隋宮,帶小妹同去會稽山中,此生遠離這些塵囂紛爭。”


    這一雙眸秋波盈盈,牽動神魂,惹人憐愛,此情此景,仿若當初月夜再現:“此處猶若五柳先生筆下桃源仙境,沒有俗事所擾,宇文將軍就不想在此處過些自在逍遙日子?”寒來暑往,幾經聚散,可深山夜話依舊猶言在耳,青溪芳影依舊曆曆在目,自己時常夢迴那時那刻,隻盼著可再做一次抉擇,怎料如今真得償麵對此境之時,竟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左右為難,躊躇不決,想到此處,宇文博不禁垂下頭去,避開了楊玄瑛的目光。


    楊玄瑛見他這番猶豫之狀,心中一急,又忍不住上來說道:“隋室氣數已盡,宇文將軍一人獨木難支,又何必守此愚忠。”宇文博聽到此處心頭一怔,猛然醒過神來,試想兩朝隋主有恩於己,可眼前隋室江山風雨飄搖,危在旦夕,自己又豈能於國難當頭之時棄之不顧,甩手而去,做一個不忠不義之人,於是他還是把心一橫,於楊玄瑛說道:“別再任性了,先隨我一同出宮再說。”誰料時隔經年,宇文博還是一口迴絕,楊玄瑛聽罷心中一涼,萬分失望,隨即暗嘲自己著實可笑,想要宇文博離開隋宮,終不過癡心妄想,一念及此,胸中恨意頓生,教她毅然轉過身去,冷言說道:“既然宇文將軍舍不得那些榮華富貴,小妹也不勉強。隻是小妹的事,也請將軍莫再插手幹涉。”話雖如此,可宇文博怎容她在宮中逗留,正欲上來相攔,卻又聽她斬釘截鐵說道:“小妹與那昏主勢不兩立,若有人意欲阻擾,小妹就是拚卻性命,也誓與他血戰至死!”說罷她一拂裙袖,頭也不迴地自顧離去,這正是:


    急景流年,重相逢處多傷目。


    滿庭花樹,難解芳心妒。


    咫尺天涯,餘語憑誰訴。


    哀弦住,曲涼聲苦,長恨不堪渡。


    夜闌更深,霧慘雲愁,楊玄瑛獨自黯然而走,翻牆出了瓊華苑,又尋原路往後宮迴去。及近遁身之處,她忽然遙遙瞧見遠處有一人鬼鬼祟祟走出屋來,躲在一棵樹下,正自探頭探腦,四下張望半晌,然後往北疾步走去。眼見那人穿著一身粗布衣裳,形跡可疑,楊玄瑛好奇心起,想要看個究竟,這便躡足緊跟了上去。那人一路向北,走上三五步便停下迴頭瞧上幾眼,看來顯然是怕有人尾隨於後,不過他看上去似乎又不會武功,雖如此謹慎,可卻始終未察覺出暗中正有人盯著他。


    那人偷偷摸摸跑到雜役用的夥房門前,又環顧一圈四下無人,噌一聲躥入屋內,便再無聲響。楊玄瑛在遠處暗中窺伺許久,既不見那人再出屋來,亦不見夥房中半點動靜,不禁心中納悶起來,這便悄然上前,順著門縫往屋內瞧去,卻見那夥房內漆黑一片,死寂沉沉,哪有半分人影可尋,那人竟似泥牛入海一般,杳無蹤跡。楊玄瑛俄然一愣,適才明明見那人入屋,怎會如此憑空消失,且他不會武藝,即便是翻窗而遁,自己也不可能毫無察覺。若非親眼目睹,誰信這等詭異之事,楊玄瑛下定決心必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於是她輕輕推開屋門,即走入夥房。


    這間夥房內擺著兩個灶台與幾張櫥櫃,楊玄瑛也曾於日間來過兩次,而此刻屋內炊具物品陳設一如先前所見,並未有人動過跡象,楊玄瑛點亮火褶往四壁一照,半天也未見可疑之處。她左思右想,忽又覺屋中多半藏有暗門密道,可容那人遁走,於是她又將地上石板一一踏過,再翻了一遍櫥櫃,卻仍然一無所獲,這令她開始懷疑起自己來,適才若不是眼昏,那就必是活見鬼了,想到此處,楊玄瑛驟覺一陣冷意襲背,驚起一身雞皮疙瘩。而就這時,忽聞咯吱一聲,居然是一陣陰風乍起,掀動屋門,掠入屋內,徑直吹息了她手上的火褶。霎時間,整屋頓陷無邊慘暗,楊玄瑛立於其間,不禁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竟不敢再片刻逗留,她一個箭步,即躍出夥房,離屋而去。


    與此同時,江都城東驍果營中,司馬德戡憂心忡忡,睡意全無,一人正坐帳中獨飲悶酒。這兩日來,營中戒嚴,雖暫未再見潛逃之人,可軍中將士依舊暗中竊竊私語,非議抱怨不斷,照此情形下去,事態早晚失控。司馬德戡愁眉苦臉,又自斟一杯飲過,想起昨日前去宇文化及府邸,怎料他再這等節骨眼上仍有閑情逸致,竟又跑去醉雲居中尋歡作樂。再想當初江南劉元進叛亂,自己奉命隨宇文兄弟二人來江都援手剿寇,可他駐軍江都始終按兵不動,在城中花天酒地,直待王世充天目山一役摧滅賊巢,宇文化及方才為爭剿寇之功,麾軍渡江裝模作樣地去攻延陵、蘇州的餘寇。此人營私利己,反複無常,恣心縱欲,好逸惡勞,雖身為驍果統領,卻從未過問軍中疾苦,此刻亦擺出了一副樂不思蜀的樣子,看來正如裴虔通所說,他是指望不上了,欲圖生路,終歸還得靠自己。想到此處,司馬德戡也不禁一聲歎息,數年來自己拚死捺命,屢立戰功,好不容易爬到驍果衛副統之職,本盼著一場榮華富貴,封妻蔭子,怎料隋帝南巡不歸,置中原亂局不顧,天下傾覆在即,不僅讓自己功名之途俄然斷滅,當下更已危及到自己生死。眼看如今社稷將亡已成定局,留在隋庭也多半是為那昏主陪葬,也是時候該為自己謀取後路了,一想及此,司馬德戡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萬一軍中士卒真的大舉嘩變,逃亡西歸,不若與之同去,倒也是個辦法。


    司馬德戡剛想到此處,正欲再深入斟酌權衡,忽然裴虔通跌跌撞撞闖入軍帳,慌張失措喊道:“司馬大人,大事不好了!”司馬德戡一驚,料到必是營中又有兵變,於是趕緊問道:“何事如此驚惶?”裴虔通說道:“郎將竇賢率本部人馬千餘人私自出了江都,正往西去。”這竇賢雖不在此營之中,卻也是驍果衛之人,前些日正奉命率本部戍守江都城北門,如今突然離去,多半也是打算逃亡西歸,司馬德戡聞言立刻說道:“此事聖上與宇文大人可知?”裴虔通說道:“竇賢方走不久,這深更半夜的,應還未驚動陛下與宇文大人。”司馬德戡聽罷,立刻提起畫戟說道:“走,速速與我同去,將他攔住再說。”裴虔通應聲稱諾,二人一同奔出帳外,點了百餘精騎,便出門直追西北而去。


    一行人快馬加鞭,倍道而進,及至天亮,已追出江都二十餘裏,馳上一個山崗,終瞧見遠處一路人馬正往西行。裴虔通遙望那軍幡旗,正是竇部,這便舉鞭一指說道:“司馬大人,竇賢正在那裏,我等該當如何?”司馬德戡與竇賢素有深交,於是說道:“麾軍叛走,理當問斬,隻是如今非常之時,先看看能否將他所部勸迴,以安軍心。”裴虔通一點頭,正欲拍馬而上,忽聞東首一聲炮響,呐喊震天動地,循聲望去,隻見東路坡上飛沙走礫,煙塵彌漫,隨即便是一彪人馬斜刺裏橫殺出來。


    那路人來勢洶洶,風馳電掣,轉眼即突入竇部軍馬,橫衝直撞,溷殺一氣,將其攪得七零八落。司馬德戡在這邊山崗上瞧得目瞪口呆,而裴虔通亦是訝然失色,指著那路人說道:“司馬大人,那不是陳棱的江淮軍,為何會來此處截殺竇賢?莫非是竇賢叛去之事已走漏了風聲?”司馬德戡又驚又怒,憤憤罵道:“我驍果衛之事,怎輪得到陳棱那個老匹夫插手。”說罷,他操起畫戟,便欲衝殺上去。裴虔通見狀,卻趕緊將他攔住說道:“司馬大人三思。陳棱此番伏擊顯然有備而來,想必已知竇賢叛逃,若真如此,此事早晚驚動陛下,司馬大人莫趕這趟渾水,以免我等同遭牽連滅族。”這陳棱官拜左武衛大將軍,其品階尚在司馬德戡之上,此前隋帝為再征遼東而下江都之時,任命他統領江淮軍馬,駐於廣陵渡口操練水師,亦可見隋帝對他甚為器重。司馬德戡適才隻是一時衝動,當下經裴虔通一說,立刻冷靜下來,想自己盡管與竇賢有些交情,可他叛逃死罪,自己並無必要為他搭上性命,況且陳棱握有江淮水師兵權,如今也未到與他翻臉之時,兼權熟計,當下還是得撇清與竇賢的關係,保住自己再說,於是他即刻麵色一沉,疾言厲色說道:“竇賢謀反竄逃,該當軍法處置,不容姑息。眾將士聽令,速速隨我一同前去平叛。”說罷他一聲高喝,揚起手中畫戟,即引眾人往那亂陣衝殺過去。


    而另一頭竇賢正引軍西進,不料忽遭陳棱率軍突擊,被其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不出半會,其部已是傷亡慘重,潰不成軍。司馬德戡上來之時,正見其部士卒丟盔棄甲,鼠竄而逃,而竇賢在亂軍之中也是一邊嘶嚷,一邊退卻。司馬德戡正欲衝開亂軍,迎竇賢過去,卻見前方又奔出一將,頭頂朱纓盔,身披黃銅甲,威風八麵,盛氣淩人,奮舞一柄精鐵重刀,左劈右砍,轉眼即分出一道血路,殺至竇賢身前。司馬德戡認得此人,正是左武衛大將軍、江淮軍統領陳棱,此番由他親自率軍設伏截殺,看來也是欲置竇賢一部於死地了。


    陳棱來得迅猛,銳不可當,那竇賢且戰且退之中,乍見他若神兵天降而至,頓時心中涼了半截,暗生怯意,不敢與之接戰,隻是虛晃一招,便撥馬而逃。陳棱見狀,冷笑一聲,叱吒唿道:“叛將休走,納命來!”話音未落,早已操起掛在馬背上的一張長弓,搭箭張弦,便射竇賢。砰一聲弦響,激風四射,飛箭似電,唿嘯而出。竇賢正自逃竄之時,忽聞背後風聲,便知有箭射來,他無暇思索,趕緊一個側身,舉刀便去撩那飛箭。好在竇賢手快刀快,不及觀者瞬目,又是砰一聲響,那箭已被竇賢劈落在地。


    竇賢雖將飛箭斬落,可他慌亂倉促之間揮勁過狠,一刀下去,無法收勢,竟教身子失了重心,前後一晃,眼看即要翻落下馬。千鈞一發,竇賢大駭,下意識地夾馬提韁,硬生生勒停戰馬,隻待穩住身形。可陣前交鋒,你死我活均在須臾之間,又豈容人喘息調停,陳棱眼見竇賢這一陣手忙腳亂,立刻揚刀大喝一聲。這吼聲如雷,尚未散盡,陳棱早已躍馬而上,不由分說,手起刀落,隻見兇光閃過,鮮血飛濺,那竇賢連首帶肩,被劈作兩段,跌落馬來,陳屍於地。


    主將竇賢授首,餘眾更無心戀戰,或逃或降。陳棱命人取了竇賢首級,一轉身瞧見這邊的司馬德戡,便大搖大擺走上前來,煞有介事說道:“本將奉聖命來此平滅叛軍,司馬大人又是何故來此?莫不是與竇賢竄謀變亂?”此刻司馬德戡怒火中燒,卻也無可奈何,隻得下馬施了一禮,又忍氣吞聲說道:“卑職聽聞軍中有人叛走,即帶人前來將其捉拿歸案,不想已有陳大人代勞,平息了這場亂事,卑職謝過陳大人了。”陳棱故作恍然大悟,哈哈說道:“對了,原來叛將竇賢乃是司馬大人的部下,本將一時間倒是忘了。”司馬德戡說道:“竇賢叛走,論罪當誅,陳大人秉公執法,卑職欽佩不已。”陳棱說道:“司馬大人未與亂黨同流合汙就好。不過如今多事之秋,司馬大人可得好好約束部下,莫要再為陛下添亂了。”司馬德戡依舊沉著氣說道:“卑職謹記陳大人教誨,若無他事,卑職先行告退了。”陳棱把手一揚說道:“走吧,本將也得迴宮複命去了。”


    司馬德戡辭了陳棱,悻悻而歸,當下死了一個叛逃的竇賢倒也不足為惜,隻是隋帝得知驍果軍士叛逃,卻讓陳棱的江淮軍前去追剿,看來也是對自己與宇文化及有所防備了。不過宇文化及他家大業大,難以連根拔起,而自己卻是僅僅一個副統,如若軍中再生變故,即便與自己毫無幹係,也難保不被連誅,想到此處,先前那隨軍士一同逃亡謀生的念頭,不禁又在他腦海中閃現出來。正此刻,裴虔通忽然說道:“陳棱的江淮軍皆是南人,與我驍果衛素有仇隙,若有他插手驍果衛之事,我等該當如何是好?”司馬德戡本就心中煩亂,又被他打斷思緒,忍不住怒上心頭,便脫口厲聲斥道:“汝等也是食祿之人,怎地這般無主見,處處皆來問我!”裴虔通討了一頓罵,一個哆嗦,也不敢再言語。司馬德戡見狀,又沒好氣地說道:“廢物!汝等先迴營去,容我一人仔細想想。”裴虔通聞言,戰戰兢兢稱了一聲諾,即刻引著隨眾,先於司馬德戡迴營而去。


    司馬德戡喝退裴虔通,又獨自一人踱馬信步前行,不知覺間,江都城垣已遙遙在望,忽見一名女子背對他立在在前頭,將他去路攔住。司馬德戡一惱,舉起馬鞭罵道:“何人攔路,還不快給我閃開。”那女子聞聲,咯吱一笑,迴過頭來說道:“司馬大人別來無恙。”司馬德戡德戡定睛一瞧,這不正是魚蔓雲,直教他俄然一怔。魚蔓雲望著司馬德戡那副驚詫模樣,又禁不住譏笑而道:“驍果軍中這番動蕩,看來已是教司馬大人焦頭爛額,束手無策了呢。”司馬德戡說道:“此事與你何幹?!你一個朝廷欽犯,如此遊蕩在江都城郊,就不怕被人捉拿。”魚蔓雲佯恚說道:“自大源縣郊一別,不覺已有數年,司馬大人怎變得這般冷漠。既然司馬大人早忘了那夜舊情,小妹也就不再叨擾,就此告辭了。”司馬德戡怎料魚蔓雲會主動提起當年那場風花雪月,雖然如今歲月已將那晚雨魂雲夢漸漸衝淡,可這幾年來偶爾還是會有些想入非非,而每念及此,又總不免令人生憾,於是他即刻翻身下馬,轉而笑道:“魚大小姐如此溫柔可人,令人一見傾心,卑職又怎能忘懷。”魚蔓雲嬌嗔說道:“司馬大人說得好聽,可那日在水寨舊址,卻狠心頭也不迴地就走了。”司馬德戡被她惹得春心搖蕩,難以自持,猛然一步上前,將她摟在懷中說道:“卑職也不想辜負魚大小姐這一番情意,隻是那日實有軍中要事,不得不走,還請魚大小姐見諒啊。”魚蔓雲杏臉含羞,低頭柔聲說道:“此處光天化日之下,司馬大人性急如此,也不怕被人瞧見了笑話。”司馬德戡哈哈大笑數聲說道:“這倒是卑職疏忽了,卑職這就帶魚大小姐去尋個沒人來擾的好去處。”說罷,他即將魚蔓雲抱上馬背,兩人一騎,共赴江都城去。


    司馬德戡攜魚蔓雲一入城中,沿著城中河道而走,直至晚間,尋了個清雅酒樓,便包了一間僻靜的臨水小閣。兩人在閣上水榭台中擺了一席酒水,相視而坐,對樽雙飲。春夜和風習習,滿園芳草香溢,軒前柔水琤琤,杯中玉液馞馝。佳景如詩畫,陶然快意,誰不戀這份幽雅情致,而若非當今天下大亂,自己亦負血海深仇,誰又不願在此永享這份恬謐。魚蔓雲不勝酒力,數杯入腸,已是眼花耳熱,頭暈目眩,忽被這良辰美景所感,情不自禁,竟噙淚怨聲說道:“司馬大人曾有諾於我,待江南亂事一息,便來尋我,怎知這一去便是五年,杳無音訊。”魚蔓雲麵泛紅暈,雙瞳剪水,司馬德戡望著她這份醉態,也是神魂顛倒,難以自拔,便將她攬入懷中,又輕歎一口氣說道:“我又何嚐不想與你雙宿雙飛,隻是在軍中也是身不由己。況如今驍果軍士叛逃,陛下已令南人介入此事,我在其中進退維穀,又如履薄冰,如何能安然走脫。”魚蔓雲舉杯一飲而盡,而後說道:“昏君冤殺我父,此仇不共戴天,你若真有心,當趁此驍果軍心不定之時,舉義將其誅殺,不就可與我安然雙飛。”司馬德戡雖也有個三分醉,可腦袋還算清醒,他頂上有宇文化及權大勢大,不遠處亦有陳棱的江淮軍盯梢,若以他個人威望舉義,有多少人前來響應尚且未知,更莫說是殺入離宮討誅隋帝,想到此處,司馬德戡自飲一杯說道:“此事非同小可,還當從長計議。今夜花宵月夕,美酒佳肴,莫提那些煩人之事,折煞了如此大好風景,你我該當一醉盡歡。”說罷他又斟滿一杯酒,往魚蔓雲唇間遞去。魚蔓雲半推半就喝罷一杯,醉意更深,不禁淒然淚下,含嗔而道:“你隻知花言巧語哄人,理當決斷之時,卻像個婦人一般毫無膽識,也算是我看錯人了。”司馬德戡畢竟還是謹慎之人,他雖早有與軍士叛走西歸之念,可從未有反隋弑主之心,當下亦不為魚蔓雲言語所激,隻是喂她一杯酒溫言慰道:“此事非朝夕可成,當謀定而後動,你切勿性急。當下難得清淨無擾之夜,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我可莫負此大好時光。”魚蔓雲醉眼朦朧,淋漓昏酣,聞言卻也未惱,隻是恩恩幾聲,含糊囈語道:“好!你我今朝有酒今朝醉,若真得一醉不醒,也算死作逍遙鬼了。”說著她含眸輕啟朱櫻,吹起一陣蘭香,迎著司馬德戡的雙唇,緊緊貼了上去,這正是:


    秋眸濕沾梨花雨,耳鬢暖吹柳絮風。


    莫問今夕塵緣短,癡夜一夢酒一盅。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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