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不絕,魚蔓雲雖不通音律,不過也聽出這一曲詞意,秦淮水、金陵宮、烏衣巷、後庭花,盡是建康舊事,分明是在追思吊唁前朝,於是她禁不住說道:“此處江都城郊,隨處可逢那昏君的爪牙,究竟是何人如此膽大包天,居然光天化日之下以這曲吳歌為南朝招魂?”說著她便循著樂聲走了過去。楊玄瑛禁不住好奇,亦隨魚蔓雲一同前往,兩人穿過水寨遺墟,正見不遠處一名青衣女子抱琴麵江而坐。楊玄瑛細細打量著那名女子,隻見她朱唇皓齒,靡顏膩理,濃妝豔抹,妖媚萬分,這一番容貌打扮,看似個流落風塵之人。


    曲終音散,那女子緩緩站起身來,乍見楊、魚二人不知何時而至,俄然一驚,方露出一臉詫異慌張神色,立刻又鎮定下來,衝著她二人莞爾笑道:“奴家隻是一時思鄉,信口胡亂吟唱了幾句,還教二位姑娘見笑了。”魚蔓雲說道:“聽姑娘方才這一曲,姑娘莫非是丹陽人士?”那女子說道:“奴家自幼孤苦浪跡,漂泊無家,隻是曾在秦淮水畔居過一段時日罷了。”同是天涯淪落之人,難免惺惺相惜,魚蔓雲聽罷說道:“隻是在這江都城郊,姑娘這一曲訴盡南朝舊事,若是傳了出去,恐怕橫生禍端。”的確,當年南陳平滅之後,先主文皇帝即下詔將建康城夷為平地,並改置為丹陽郡,看來也是對這六朝故裏心存忌諱,而此值天下將傾之時,再思舊都憶前朝,這顯然犯了大忌,的確易遭殺身之禍。於是那女子說道:“多謝這位姑娘好言提點,奴家謹記在心。如今天色不早,江畔風寒,奴家這就告辭了。”她說著收起玉箏,辭別楊、魚二人,正轉身欲走,忽然遠處一陣馬蹄聲響起。


    蹄聲奔騰,少說十數騎,漸行漸近,隻須臾功夫,一彪人馬已揚塵而至。三人瞧去,隻見那些人個個身著黑鐵精甲,精神抖擻,踔厲風發,打著驍果旗號,來者竟是隋軍驍果衛的人。江浦曠野,一眼盡收,那路隋兵亦同時瞧見了這邊三人,為首一名將領即馳馬而上,直奔那女子麵前,抱拳說道:“琴姑娘原在此處。末將虎賁郎將元禮,奉宇文將軍之命,請琴姑娘前去一敘。”魚蔓雲於一旁聞言詫異萬分,想那女子莫非就是江都醉雲居的頭牌花魁琴茹雩,難怪生得如此妖豔嬌嬈。而楊玄瑛並不識琴茹雩之名,不過她聽得元禮道出“宇文將軍”幾字來,也頗為驚訝,猛然想起宇文博也是驍果衛的人,那元禮口中的“宇文將軍”不知是否指的便是他。


    元禮衝著琴茹雩而來,且又帶著如此一隊精銳甲士,看這陣仗也是不由得人不從。可琴茹雩依舊泰然自若,舉手掩著口鼻,輕輕咳了兩聲,又淺蹙螺黛,嬌聲說道:“奴家近日受了些風寒,抱有小恙,不便應客。還請元將軍迴複宇文大人,恕奴家今夜不能伺候宇文大人了。”她這一番說話神態,猶若西施捧心,柳嬌花媚,奪魄銷魂,但元禮卻不為所動,仍是一本正經說道:“宇文將軍有令,今日務必請得琴姑娘大駕光臨,末將也是奉命行事,請姑娘莫要為難末將。”琴茹雩說道:“奴家今日實難從命,若辜負了宇文大人盛情美意,他日定當登門謝罪,元將軍請迴吧。”元禮麵色鐵青,把手按著腰間佩劍,冷冷說道:“琴姑娘若再推搪,休怪末將失禮了。”說罷他往左右一使眼神,一幹隨騎即刻會意,策馬圍了上來。


    劍拔弩張,眼見兩人說韁,元禮意欲逞兇動手,魚蔓雲已按耐不住,挺身而出,怒氣匆匆斥道:“既然人家不願,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元禮睨眼打量魚蔓雲半晌,哼了一聲喝道:“放肆!何處來的女娃兒,吃了熊心豹膽,宇文將軍家的事,竟也敢來插嘴過問!”元禮開口一個“宇文將軍”,閉口一個“宇文將軍”,狐假虎威,仗勢欺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楊玄瑛也同是看不下去,於是便嘲罵道:“哼,這宇文將軍如此縱容奴才狗仗人勢,看來也未必是什麽好貨色。”元禮聽罷勃然大怒,暴跳喝到:“女娃兒來此撒野,想是活得不耐煩了!”話音未落,他已揚起手來,將馬鞭一揮,便向楊玄瑛頭頂撘去。


    元禮這一鞭子狠辣而下,鞭聲唿嘯,鞭風勁霸,眼看楊玄瑛無處可躲,俄然間他卻乍見金光一道灼眼,但聞鏗鏘一響刺耳,元禮尚未明白過來,隻覺虎口突然一麻,整臂酸軟一鬆,長鞭竟脫手而落。這一擊非但未撩到楊玄瑛分毫,還教人打落手中馬鞭,元禮愕然失驚,待他再定神一看,隻見楊玄瑛亦提著一柄黃金短槊,蔑看著自己冷笑而道:“奴才如此無禮,本姑娘今日就替你家主子好好管教一下你這奴才。”元禮聞言惱羞成怒,拔出腰間佩刀,獰髯張目吼道:“這兩人必是反賊,傳我將令,格殺勿論!”說罷揮刀一揚,左右隨眾亦紛紛取出兵刃,如狼似虎,張牙舞爪,便欲撲上來擒殺楊、魚二人。


    這驍果衛乃是當年隋帝楊廣為征遼東,募集天下剛悍孔武之士編製而成,不僅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勇士,且都是些爭強鬥狠,嗜血好殺之徒,如今其人多勢眾,楊玄瑛更是不敢怠慢,將金槊當胸一橫,便擺出攻守兼備的架勢。事已至此,一番惡戰在所難免,魚蔓雲怕楊玄瑛力單吃虧,亦操起手中銀槍,全神貫注,準備接招。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正此時忽聞一聲喝道:“都給我住手!”一人已應聲分開那路隋兵,倒持著一柄方天畫戟,乘馬緩緩走到當中來。


    楊玄瑛與魚蔓雲見那人走近,這一驚非同小可,此人不正是司馬德戡,怎想自江南劉元進起義覆滅之後,竟會在此與他重逢。一想到司馬德戡為人心狠手辣,且他那手戟法亦令人忌憚三分,楊、魚二人都是在他手下吃過虧之人,不由地同是捏了一手冷汗,各自心中暗自盤算其與他周旋之法來。不過司馬德戡倒未急與二人相認,他隻是對元禮說道:“汝等何故在此喧鬧?”元禮一見司馬德戡,立刻收起張狂,躬身俯首,恪敬而道:“迴司馬大人,末將奉宇文將軍之命來此邀請琴姑娘,恰遇兩個反賊,正欲將其擒拿歸案。”司馬德戡淡淡恩了一聲說道:“此地無你之事了,你先帶人迴去吧。”元禮一臉錯愕,急忙說道:“宇文將軍有令,命末將務必請來琴姑娘,這......”話音未落,司馬德戡已打斷他,沉著嗓子說道:“本將知道了,你去吧,此事本將自會替你去宇文將軍那裏複命。”元禮不敢反駁違命,隻得誠惶誠恐說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勞司馬大人了。”說著將手一招,不一會即已帶著隨眾悉數退盡。


    司馬德戡遣退元禮,又迴過頭來,不冷不熱說道:“經年不見,二位大小姐別來無恙。”楊玄瑛對司馬德戡無甚好感,依然緊緊握著金槊,持著戒心,冷冷答道:“托司馬大人之福,這別去之日,尚安分知足。不知司馬大人今日有何見教?”司馬德戡皮笑肉不笑說道:“這江都城郊,兩位大小姐各自小心,無事莫要強出頭。在下今日尚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待來日再尋二位大小姐好生敘敘舊情。”說罷他竟抱拳施了一禮,頭也不迴地拍馬而去。


    司馬德戡這一舉動反常,令楊玄瑛滿腹狐疑,大惑不解,待他一走遠,楊玄瑛禁不住說道:“司馬德戡來去匆匆,莫非這江都城中有異變發生?”魚蔓雲雖也是如墜雲霧,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她見司馬德戡未來滋事,倒也樂得舒心說道:“司馬德戡也非善類,多半又在籌謀什麽陰謀詭計,隻需不礙著我等報仇,妹妹不必費心理會他。”楊玄瑛一時猜不透司馬德戡心思,也隻得將此事暫且擱置。而此刻琴茹雩又上來說道:“多謝二位姑娘替奴家解圍,還未請教二位姑娘尊姓大名,也好讓奴家來日有機會報還今日之恩。”楊、魚二人相繼報過名字,楊玄瑛又說道:“小妹不過瞧不慣那些奴才趾高氣昂,仗勢淩人模樣,琴姑娘不必言謝。”琴茹雩笑道:“瞧兩位姑娘自西而來,想必是去江都城的吧?不過如今兩位姑娘得罪了宇文將軍家的人,料他們不會輕易罷休,不知兩位今後如何打算?”楊玄瑛再聽得“宇文將軍”之名,忍不住問道:“不知這宇文將軍究竟是誰,竟敢如此依仗權勢,作威作福。”琴茹雩說道:“不就是那驍果衛統領、右屯衛大將軍、許公宇文化及。此人貪得無厭,蛇欲吞象,隻是朝野之人忌於他家勢大,又握有驍果兵權,皆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如今皇上躲在離宮之中,不問朝事,他更是變本加厲,目無王法,欺壓百姓,作惡多端。唉,不知老天何時方能開眼,來收拾這等惡人。”


    這宇文化及乃是隋帝隋帝寵臣宇文述長子,楊、魚二人都是知道,而其品行不端,劣跡斑斑也是早有聽聞,不過此刻楊玄瑛得知這“宇文將軍”並非宇文博,略感失望,卻又暗自鬆了一口氣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這等人終將自食惡果,琴姑娘不必煩惱。”而魚蔓雲聽罷,卻擔憂了起來,不禁焦急說道:“宇文家的勢力不容小覷,如今得罪了他,隻怕難在江都立足。”琴茹雩凝思片刻,忽然說道:“二位姑娘若不介意,倒可去奴家醉雲居暫住......”醉雲居乃是揚州一帶出了名的煙花之地,楊玄瑛一個大家閨秀,如何能去那種風月場所,她未聽琴茹雩說完,臉上一紅,即刻急忙擺手說道:“這可萬萬使不得,小妹寧願露宿荒野,也絕不去那些秦樓楚館。”琴茹雩撲哧一笑說道:“楊姑娘所慮,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江都城內宇文家的耳目眾多,隻怕兩位姑娘在城內剛一投店,便會有有其爪牙前來。而我醉雲居過往人等複雜,不易引人注目,奴家為兩位姑娘在後院辟一個隱秘清淨之處,避開紛擾,應是不難,這也算是奴家報得二位姑娘今日解圍之恩吧。”琴茹雩言之真切,但楊玄瑛著實難以作答,仍是垂頭沉吟不語。而魚蔓雲較楊玄瑛年長成熟一些,並無這麽多少女心思,況且隻要能報得父仇,如何遷就她都是心甘情願,於是聽到此處,她便點頭說道:“如此也好,可省了我等不少心思。”說著她又一拉楊玄瑛裙袖道:“隻是住在醉雲居後院,又不上前廳,楊妹子何必如此介懷。”這一番勸,也說得楊玄瑛無可奈何,終於還是勉強默應下來,極不情願地隨著琴茹雩、魚蔓雲二人一同前往江都醉雲居。


    再說司馬德戡獨自離去,神情嚴肅,形色匆匆,一路快馬加鞭,直抵江都城下,他卻未依約入城去尋宇文化及,反而折轉馬首,去奔東城驍果衛軍營。及至日落天黑,司馬德戡方入驍果軍營,他剛穿過轅門,一股肅殺兇氛撲麵而來,令人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而校場當中高高懸著十數顆血淋淋的頭顱,猶散出陣陣腥腐之氣,彌漫四野,直襲得人脊骨生涼。那幾顆首級中有兩人認得,乃是驍果軍中校尉,隻是不知犯了何事被梟首號令於此,司馬德戡見狀正納悶之時,迎麵跑來一人,乃是直閣將軍裴虔通。


    裴虔通慌慌張張,環顧左右無人,方與司馬德戡打了一個招唿,上來於他低聲說道:“太好了,司馬大人終於迴來了。”司馬德戡沉沉地恩了一聲說道:“你連夜遣密使來丹陽喚我急歸,卻又含糊其辭,究竟所謂何事?”說著他又一指校場當中,繼續問道:“那些人又是何故梟首?”裴虔通說道:“茲事體大,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司馬大人移步卑職帳下,再做詳談。”司馬德戡聽罷雖點頭應之,可他瞧著裴虔通這般擔驚受怕模樣,還是禁不住皺起眉頭,暗罵一聲:“窩囊廢!”


    裴虔通將司馬德戡引入帳內,於帳前帳後仔細查探了一番,又喚了一個親信立於帳外望風,方才安下心來。可他說話仍不敢大聲,依舊壓著嗓子說道:“校場那幾顆首級,乃是前夜斬殺的叛逃之人。”司馬德戡嗤之以鼻,哼了一聲說道:“臨陣逃脫,論罪當誅。隻是斬殺了幾個叛賊,何需驚惶如此。”裴虔通歎了一口氣說道:“大人有所不知,自大人去丹陽督造建康城以來,軍中叛逃之人與日劇增。雖每日皆有人被拖迴來斬首示眾,可叛逃之事屢禁不止。直至前些日有人振臂一唿,竟有百餘人應之,公然殺出軍營而去,幸有鷹揚郎將孟秉與卑職及時率人剿殺,方平滅亂軍。如今校場上懸著的那幾顆首級,正是其中始作俑者。”司馬德戡怒道:“這等賊子,理當殺一儆百,勿需憐之。”裴虔通說道:“大人此言差矣。這驍果軍士,皆是關中人士,久客羈旅,思鄉心切,又不見聖上歸意,並謀逃去也是情理之中。如今人人思歸,已至軍心動蕩,這一味誅殺,恐怕非但不能警示眾人,反倒是惹得軍士惶惶不安,如此下去,久之必然生變,故此才連夜請司馬大人迴來主持大局,商議對策啊。”


    僅僅幾個軍士叛逃,倒也是不足為懼,不過若此事處理不當,掀起軒然大波,引得軍中嘩變,的確非同小可,司馬德戡聞言臉色一沉,也禁不住心中忐忑起來。裴虔通見狀,似乎看破了司馬德戡心思,又湊上前來說道:“軍中耦語不斷,人皆圖思變節,卑職本欲上奏之,可陛下性忌,惡聞兵走,隻怕我等先事見誅。可知而不報,一旦東窗事發,我等亦共遭滅族之禍。唉,這進退間都是死路一條,卑職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隋帝殘暴有目共睹,而此事又是生死攸關,司馬德戡難免緊張起來,於是說道:“宇文將軍可知此事?”裴虔通唉聲歎氣說道:“實不相瞞,將那些叛亂賊魁梟首示眾,正是宇文將軍的意思。卑職本想赦免那些從犯,以安軍心,可宇文將軍有令,不容姑息,卑職也是無所適從啊。”司馬德戡聽罷,垂首凝思起來,也不再言語,帳中即陷入一片死寂。


    許久,帳外擊柝巡夜的更聲打破沉靜,司馬德戡方迴過神來,原來不知覺間已是二更時分,他適才一番冥思苦想仍無良策以對,隻得說道:“事關重大,本將明日先去求見一下宇文將軍,順便探探軍中其他將士口風,然後再做打算吧。”裴虔通說道:“如此也好,有司馬大人在此,卑職如釋重負。”司馬德戡又說道:“對了,廣陵渡那邊陳棱的江淮水軍近日可有動向?”裴虔通說道:“陳棱隻是在寨中日日操演水軍,並無可疑之處。”司馬德戡點頭說道:“陳棱與我等素來不和,若是知道我軍中有變,必會從中作梗,還需謹慎提防。你即刻於寨中戒嚴,未得我令不得擅自進出軍寨,違者軍法從事。”裴虔通說道:“卑職記下了,這就去辦。”二人說道此處,方才各自散去。


    與此同時,楊玄瑛、魚蔓雲二人已易裝入城,並隨琴茹雩一道迴了醉雲居。琴茹雩將她二人引至醉雲居後苑,又繞過一個大湖,及至個人跡罕至的高大假山之後,便於二人說道:“如今天下大亂,兵禍迭起,這戰火隨時會燒來江都城內,故此奴家著人在此辟了一個密室,以作危難之時避禍之用。”說罷她走近一塊怪石,伸出雙手抱住那怪石用力一扭,隻聽咯吱一聲,那假山後麵竟露出個門來。青樓之地暗藏這等機關,楊玄瑛見了不禁心中起疑,正待相問,琴茹雩又笑著說道:“二位姑娘且放心,匿身此處,必不會有人來擾。請二位姑娘隨奴家進來。”說著琴茹雩已先走入門中,魚蔓雲笑著道了一聲謝,亦接踵而入,楊玄瑛見狀,也隻得小心翼翼地隨在後頭走去。


    假山之內,赫然開闊,別有洞天。這一路走過,隻見數十盞長明燈照亮洞內,華池清澈,流泉琮琤,奇葩爭豔,瑤卉芬芳,其間更有幾幢水榭瓊台,皆是沉檀香木搭成,精雕細琢,裝得甚是考究,直看的楊、魚二人暗暗稱奇,讚歎不已。琴茹雩卻是邊走邊說道:“奴家自幼喜好潔淨,避禍之所不經此打理,也實在住不下去,二位姑娘莫要見怪。”話雖如此,可醉雲居一個風塵女子,若真隻為躲避戰亂,又何必精心打造如此華麗處所,楊玄瑛聽到此處,更是迷惑不解。


    洞府盡頭是個水簾,這邊瞧不到水簾後麵,隻覺得有陣陣清爽涼風透射進來,此處想必是作洞府內外通風之用。楊玄瑛這才想起,適才繞湖而走時所見的這座假山,正麵掛著一個兩三丈寬大瀑布,看來通風口正是隱於瀑布之後,這設計洞府之人,也算想得非常周到。正此時琴茹雩又指著左首一座木屋說道:“那屋內備有食糧床鋪,二位姑娘可在那裏休息,而這泉水清冽,亦可直接飲用。如今時辰不早,二位姑娘就早些歇息吧,奴家先行告退了。”她說著與楊、魚二人施了一禮,便自顧離去。


    楊玄瑛心中疑團重重,待琴茹雩走出洞府,又在洞中轉走起來,細細查探,忽見水潭對岸臨水叢花簇中擺了三座鎏金小閣造像,樓雕瑰瑋,巧奪天工,堪稱稀世之作。這洞府裝飾華美,擱上幾個精巧的仿真造景本也不足為奇,可那三座樓閣扁上分鐫“臨春”、結綺”、“望仙”,幾個蠅頭細字卻讓楊玄瑛暗自吃驚。當年南朝後主陳叔寶在臨光殿前築高閣三座,以藏張、孔二妃,據說那三閣正是以此為名,如今再想琴茹雩獨居長江水畔,彈唱吳歌吊唁前朝,莫非她真與陳室有關?楊玄瑛方想到此處,卻乍被魚蔓雲打斷思緒,隻聽其說道:“千牛左右衛李孝本、李孝質二人乃是先父舊部,受過先父恩惠,我打算明日去尋他二人打探一下宮內情形。”楊玄瑛恩了一聲卻說道:“小妹瞧這琴姑娘並不簡單,如此來獻殷勤,必有所圖,魚姑娘尚得謹慎小心。”魚蔓雲環顧洞府一周,點頭說道:“經楊妹子一說,那琴茹雩卻實有些可疑。不過我看她似乎並無惡意,且料她一個風塵女子也掀不起什麽風浪,暫由她去吧。”琴茹雩的身份雖令人生疑,不過她言語之間並不做作,誠意滿滿,楊玄瑛聽罷也就不再去想此事,轉而說道:“離宮在江都城西,明日小妹就往那裏探探宮城防務如何。”魚蔓雲說道:“好,那你我就分頭行事,明晚再聚此地,商議潛入離宮之策。”


    這離宮位於江都城西北角,依山傍水,乃是大業元年楊廣登基之後,擴建改修舊揚州總管府邸而成,亦是當年楊廣巡江都下榻之處。這日一早,楊玄瑛換了一身粗布衣服,藏身在離宮南正門外遠處,遙遙望去,隻見宮闕有高牆屏蔽,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森嚴。牆高三丈有餘,即便無人值守,憑自己的輕功也難以徒手攀上,看來越牆而入絕無可能。楊玄瑛又瞧了半日,宮門始終緊閉,無人進出,而城樓上業已換過兩輪哨衛,依舊毫無破綻可尋,她略有些氣餒,看來欲潛入離宮,唯有設法尋得內應一途,想到此處,她也隻得怏怏作罷。


    此時天色尚早,閑來無事,楊玄瑛又沿著高牆往北繞去離宮之後。這離宮之大,匪夷所思,及至日落天黑,楊玄瑛方走盡西牆,抵西北角樓之前,她正欲折迴醉雲居,卻隱約見北麵城垣有一段焦黑,當中牆體竟塌了一半。斷垣尚有丈高,一般人依舊無法躍上,不過這點高度卻是難不倒楊玄瑛,眼見此處偏僻,四下無人,楊玄瑛心中暗喜,忽地躥到斷垣下麵,取出流雲槊,騰身一躍,半空中又使槊一紮牆麵,再順勢借力翻身一起,便已攀了上去,穩穩立在那半截牆上。


    楊玄瑛於牆上向內望去,眼前赫然一個大坑,坑周皆是斷梁枯木,殘壁焦土。據聞年前天生異象,有流星如甕夜墜江都,引燃離宮,焚毀房屋十數間,此事鬧得揚州一帶人心惶惶,楊玄瑛在豫州亦有耳聞,看情形此正是墜星之處。異象顯隋亡惡兆,大快人心,且楊廣甚愛江都離宮,但這西北一隅遭流星擊毀,至今半年有餘都未得重修,多半也是他早已心灰意冷,亦無心力再收拾這般殘局,想到此處,楊玄瑛冷笑一聲,又縱身越下牆頭,躡足潛蹤,逕自深入宮內而去。


    楊玄瑛循著暗處,躲著宮中巡衛約莫走了一柱香時分,又是一道高牆攔住去路。漆夜中望不盡這道高牆兩端,但見牆上亦設有哨崗,並有軍士值守,看來此牆後方為宮廷內城。楊玄瑛暗中自嘲,隋帝居於此離宮之中,又怎可能如此輕易容人翻牆而入,確實也是自己將此事想得過於簡單了。


    天色已近二更時分,未免魚蔓雲擔心,楊玄瑛打算還是先迴醉雲居再說。她正欲原路返迴,忽聽背後有人斥道:“大膽奴才,鬼鬼祟祟地在此作甚!”楊玄瑛聞言暗驚,不想自己一時疏忽,竟暴露了行蹤,她立刻伸手去摸腰間的流雲槊,正準備應敵,又聽後麵那人罵道:“換這一身衣服,成何體統,還不趕緊隨我迴宮去,若是讓總管察覺,我也保不了你!”楊玄瑛心中納悶,卻又不敢輕舉妄動,低著頭微微轉過身去,隻見一個內侍正掌著燈籠立在她身後。


    那內侍見楊玄瑛無動於衷,又催促罵道:“還不快走。你一人逃跑折了性命倒也罷了,可莫要累了我等陪你連坐!”楊玄瑛聽到此處,略摸出一點頭緒,敢情是那內侍認錯了人,將自己誤識為意欲喬裝逃跑的宮女,這可不正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於是,她不動聲色,將錯就錯,擺出一副誠惶誠恐模樣,戰戰兢兢說道:“奴婢知錯了,還請公公恕罪。”那內侍顯得有些不耐煩,把手一揮,哼了一聲說道:“說什麽廢話,趕緊隨我迴去!”說罷他一轉身便往內城方向走去。


    楊玄瑛隨著那內侍沿著牆垣,直至內城宮門之前,守門校尉迎麵上來,陰陽怪氣地衝著那內侍笑道:“趙公公可找到走失的人了?”那內侍陪笑說道:“托聖上之福,總算找到了,這不正帶她迴宮去呢。”那校尉皺著眉頭說道:“聖上可有禁令,擅自出入內城的宮人理當問斬,可趙公公卻總是如此為難卑職......”那內侍掏出兩大錠銀子,塞入那校尉懷中,獻媚說道:“張將軍高抬貴手,奴才怎會虧待將軍。”那校尉見狀,收起銀子,方心滿意足說道:“卑職並非這個意思,隻是如今宮外亂的兇,趙公公還得看好那些下人,莫要再生事端啊。”說著他將手一招,即示意城上軍士打開宮門。那內侍謝過校尉,又迴頭於楊玄瑛怒氣衝衝說道:“這兩日為汝等也賠了不少銀子,若是再密謀逃跑,定要打斷你雙腿。”楊玄瑛依舊低著頭,一麵諾諾稱是,一麵即隨著那內侍入宮而去。


    方入內城宮門,一派富麗堂皇之景驟然映入眼簾,隻見那離宮中闊殿高閣參差林立,瓊樓瑤宇袤延不絕,再細看那些樓闕,畫棟飛甍,丹楹刻桷,皆是鎏金砌玉,精裝麗飾,一派珠光寶氣,燦爛輝煌,直瞧得人歎為觀止。這離宮窮土木之奇,極人工之巧,已令楊玄瑛目亂睛迷,暈頭轉向,她也曾見過東西二京中的皇城行宮,但其華美較此離宮亦是望塵莫及。不過楊玄瑛讚歎之餘,又不禁心生厭憎,想楊廣如此窮奢極侈,揮霍無度,也合該他做個末世衰主,亡國之君,如若不然,又有天理何在。


    可恰楊玄瑛憤憤不平之時,忽聞背後哐當一聲巨響,驚破夜寂,令她忍不住迴頭望去,正見兩扇黃銅大門剛剛合上,即有六名魁梧軍士上去,一同費力抬起根厚沉鐵楗,便往那門上一閂,已將宮門緊緊閉死。既然如今宮中戒嚴,令禁宮人出入,此門一鎖,若無聖命,如何還出得了宮去,一想及此,楊玄瑛俄然愣怔,怎想隻顧混水摸魚潛入離宮,竟忘了為自己留取一條退路,這正是:


    門鎖重垣宮深處,一入禁闕無歸路。


    孤身陷落龍潭中,欲罷不能成騎虎。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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