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進入高三那一年,五中高中部停止招生。想到我們將是五中倒數第二批高中畢業生了,我們一麵深感自豪,一麵又愧疚不已,悵然若失。這種心情很難說清。我們隱隱感覺到,學校要遺棄我們了。我敢肯定,到五中來念高中的,一開始便抱著混日子的態度的決不下三分之一,初有大誌,一經麵對現實之後深感失望而一蹶不振的又不下三分之一。餘下的三分之一多是些發誓要跳出農門的,卻也時緊時鬆,時麵挑燈夜戰,便是老師來催也充耳不聞;時而又逃學曠課,就是學校處分也不放眼底。翻開五中的曆史,除了幾個包送進了三流大學的之外,從沒正式考取一個大學生。每屆新生入學的開學典禮上,那幾個包送生是校長必提的。然那種輝煌早已是許多年前的古跡了,說來說去聽者不屑,說者自己也覺臉上並無光彩。雖然這樣,但還得說--不說這些說什麽呢?

    我和我的大多數同學一樣,以前不管怎樣,心中自是坦然。然而這群或自覺或無奈的混混兒一旦意識到將被當作破皮球一樣扔進垃圾堆之後,突然都感到不安了。大家議論紛紛,搞得人心惶惶。於是曠課者有之,酗酒鬧事者有之,公然叨了煙頭在校園大搖大擺者有之……學校簡直亂了套。世事可不就這樣,我們總是對一切要求很高,然而又總是把一切搞得更糟。

    但後來的跡象表明,學校並沒有把我們當垃圾,相反卻更為重視。學校將師資力量作了大的調整,把所有的精華都集中到了高三。開學典禮上,雖然並沒有高一新生,校長仍把五中的曆史迴顧了一番。但這例行的迴顧已不再是炫耀,象是反思,更象是自嘲。炫耀我等自是不屑,而這種自嘲又讓人心裏有點不是滋味。說著說著,校長提高了聲音:

    ……但是我們不要灰心喪氣,我們初中部是大有希望的。上屆初三,中專上線的有三十四人,全縣名列第四,升學率70%,其中考入一中的有三十五人,全縣排名是第二……我們高中部雖然從今年起停止招生,但我們的高三仍大有希望。這一屆高三素質在曆來各屆中最好,是緊接一中之後招收的。現在有的同學認為沒哈搞頭,自暴自棄。而事實上,我們已將高三列入了本年度的重點,狠抓教學,狠抓管理。我們要讓這一屆高三打破零的記錄,為五中高中部的結束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更甚至於一個讓人刮目相看的驚歎號。高三的同學們,不要以為畢業於五中是你們的恥辱,為五中雪恥的重任就落在你們肩上了……

    校長神情激動,說得特悲壯、淒涼。這種情緒感染了烈日下操場上所有的聽眾。我從來沒見過會場有如此安靜過。我心潮起伏,一時間想了許多許多。不說雪恥不雪恥,或許我真該為自己的前途作點考慮了。校長越說越激動,我忘記了他平時所有令人討厭之處,當他隻顧給高三打氣而無意間忽略了高二,以至高二有幾個男生不滿地嘀咕時,我真想跳過去揍他們一頓。

    高三漸漸步入正規。每天下晚自習後,教室裏都燭光搖曳,油煙濃濃,紅紅的火苗照著一張張臉孔,蒼老而陰鬱。就是加班到深夜,也沒有老師來催趕,大談光線油煙對眼睛的影響什麽的。老師都望著教學樓上兩間燈火通明的教室,欣慰地笑。

    我本不想加班的,看見別人都那麽認真,非常不安,便倒空一個墨水瓶,精心做了一盞油燈,四處討了煤油,煞有介事地翻出書本。一經認真起來,我才第一次發覺所有的書本對我而言都是那麽陌生。高一高二的物理化學課本幾乎是嶄新的,不著一字一符號,我真懷疑這些書都曾經學過,並且考試都還巧妙地弄過七八十分。而英語就更不消說了。我曆來認為,學英語是最無聊透頂的事。咱漢語都還學不過來,偏偏要學什麽英語。如果我是聯合國秘書長什麽的,我就讓全世界都學漢語。但黃強說聯合國秘書長是不管這等閑事的。方亞鈴說學英語還是有用的,萬一遇上了外國人,也可以扯上幾句“狗抬摸鈴”或者“好啊油”什麽的。

    這幾句簡單的口語我在初一時就會了。剛接觸英語這門課時,我還是很有興趣的,英語成績總百兒八十分的,也可算個尖子。英語老師說我發音極準,將來完全可當個翻譯什麽的。本來我學英語隻是覺得好玩,她這麽一說我就真想當個翻譯了。但後來有一次我和黃強趴在寢室窗戶邊吹口哨叫一個同學的名字,剛好英語老師從不遠處走過,聞聲大怒,把我提到辦公室,一口咬定我在吹口哨操她媽。我說我真沒操你媽我隻是叫關琳娜我那麽喜歡英語我怎麽會罵你呢?倒是你沒聽清我的發音先操了我媽哩。她大叫大嚷說我是老師我會罵你麽你別豬八戒販陣倒打一鈀真是的!校長當然相信她的。於是我就不學她的英語了。

    我寫了幾個單詞,覺得索然無味,就找了本曆史書看。曆史我還是學得比較好的,張浪和黃強都比不上我,何兵就更差,他們連黃巢是哪年死的都不知道。我說夥計,讀書得巧讀,記曆史事件的年代得用腦子,你把黃巢假設為你老爸,一問黃巢哪年死的你馬上想到你老爸死了,884不就出來了?張浪何兵認為這方法極好,而黃強則不以為然。他認為這並不能說明我曆史學得比他好。我說那你給我出個題目,出段廣州革命的曆史,就出句書上的原話,以填空題的形式出。黃強問出哪題。我說你就出“革命的廣州什麽了”。黃強就問革命的廣州什麽了?我答道:革命的廣州沸騰了!黃強認為這題目很有意思,跑去給女生出。女生都答不出。他不屑地說出答案。女生驚訝不已,說他看書真細心。

    張浪和黃強也坐在教室裏,正圍著一盞油燈,從本子上撕了紙給油燈做燈罩。他們已做了很久,剛用口水沾好一個紙筒套上去,一下子又燒著了。最後終於做好了個大的,開了個窗口,便在那團昏黃的光圈下動起“豬娘棋”來。

    我搞不清他倆為何一點不急。我曾非常認真地勸過他們,現在真該專心讀點書了,別老是稀裏糊塗地,到時候別連個畢業證都混不到。黃強說考大學是沒望了,但混個畢業證還不小菜一碟。張浪說如今一個高中畢業證頂屁用,幾多款爺,又有幾個讀完高中的?我不比你們,弄個高中畢業證迴去可以招工招幹,我拿個畢業證有什麽用?掛在牛屁股後麵唬老牛:你快走,使勁拉,你一定要聽我話,我是高中畢業生呢!我說你以後就真安心補地球?他說不一定。黃強說補地球也得有文化,現在都知識爆炸了。張浪哈哈大笑說,咱誰說誰啊,你又讀過幾天書了!

    張浪真是越活越瀟灑了。他辭去了學生會及班上的所有職務。我們當初極力反對他這樣做,我們認為他占著那臭烘烘的茅坑不拉屎,總比讓那些假模假樣的占著強,弟兄們犯了事也容易擺平些。張浪說懶得看人臉色,無事一身輕。他辭職進行的很順利,誰也沒有假惺惺地挽留,因為他確實也不象個幹部。

    張浪罷官之後,凡事不做,下課打球,上課就睡覺。一有時間就往初三教室跑,要麽就在硬皮薄上寫呀寫,也不知都寫些什麽。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他,他無所謂地將薄子遞給我看。那上麵多是寫給菊花的信。

    “你怎麽不發出去?”

    “那是以前寫的。”

    “現在怎麽不寫?”

    “她有朋友了。”

    “她告訴你的?”

    “我看見的。暑假我在城裏賣西瓜,她和一個男的在我那兒買瓜,我用草帽遮住臉,沒敢看她,也沒敢說話,他們以為我是啞巴。她給我十塊錢,我又找了她十塊零錢。他們邊走邊笑,以為我是白癡。”

    “你恨她?”

    “說不上恨。你別看我還在日記裏提到她,這隻是無聊罷了。其實女孩多的是……”

    “就是你初三那些所謂的‘老表’?”

    “她們?我隻是跟她們玩玩,哪會當真!”

    “可別玩出問題!”“怎麽會呢!我隻是和她們看看電影讓她們幫我洗洗衣服,又不真把她們怎樣。不過她們很容易上勾的!”

    教室裏燈火逐漸稀疏。我看完唐朝曆史,放下書,抬眼去看曉雪。她背對著我,斜坐在凳子上捧了書本就著她後麵那男生的燭火看。那男生名字聽來頗象《湘西剿匪》中的田大膀,我們都管他叫土匪。土匪將半截蠟頭盡量放上前以給曉雪最好的亮度,自己則撅著屁股趴在桌上看,幾乎就要碰著曉雪的頭發。我心裏恨得癢癢的,真想跳過去一把揪住他的頭發狠狠地在桌麵上碰他幾個響頭,要麽就從窗口把他扔出去。但我僅止於想想。很多事情都隻能想想,並不能當真。有時跟曉雪在一起,我總思想跑毛,但都隻是想,不敢當真。如果我真碰了土匪的響頭,她一定會不高興的。她不準我跟人打架,她說那次我們跟山羊對剔她真替我們擔心。她這樣說便應證了她抬頭看我所給我的那種感覺並非自作多情。我吻著她發誓說你放心,我以後決不跟人打架了,誰找我麻煩我不理他就是了,他打我左臉我就連右臉也讓他一塊兒打。曉雪笑了,說也不必這樣,你不要惹事就行了。她這話說得頗與我父親的話相似,不過我絲毫不覺討厭。不惹事就不惹事,但你為什麽不過來跟我共用一盞燈呢?她一定會說:這樣不好,別人會議論我們的。可那幾對男女不都把頭湊在一盞燈下嘀咕著共剪西窗麽?

    曉雪真是讓我捉摸不透。上期到馬壩,她熱得似火,一迴學校,又冷得象冰,對我愛理不理。聽方亞鈴說,她在女生中一直否定跟我的關係。對此我並不在意,我也這樣在人前否定過,不正是這種欲蓋彌張的否定更好地說明我倆好嗎,難道還能公然宣稱我們相好不成?如果不是我向方亞鈴打聽是否有人在背後議論我和曉雪,而是方亞鈴主動給我這樣說,我簡直以為她是在挑拔。曉雪是愛我的,她隻是怕。我時常這樣想,但心裏總有點惴惴的。

    有一段時間,我老是做這樣的夢,夢見曉雪考上了大學。按理我該高興才對,可我怎麽也高興不起來。我認定這是一個不祥的夢,它預示著我一切的努力都隻是徒勞。高三了,我才不會象有的傻瓜那樣天真,以為相好的雙方女生考上了大學男生在家務農這樣最後還能走到一起,倒過來倒可能還有一絲希望。我為自己能有如此深刻的思想得意而又沮喪。如果我能或者也能考上大學就好了,否則,我實在沒有把握相信曉雪上了大學之後還會跟我好。她對我這種忽冷忽熱的態度,甚至使我懷疑她現在是不是還愛著我。

    張浪他們的燈罩又著火了,兩人一起鼓了腮邦唿唿地吹,紙團做的棋子被吹得亂了陣腳。黃強埋怨張浪是故意搗亂,點燃油燈要求再戰。張浪伸伸胳膊說今天平局明天再戰。黃強說本來這盤穩贏不信就再來。張浪說是的是的沒釣著的魚都是大的。兩人吹了燈,爭吵著來到我桌邊。黃強“撲”地把我的油燈吹滅,嘀咕道:“癡什麽癡,浪費蠟燭!”

    我翻了他一眼。“我在背曆史呢!”

    “走啦,都十二點了!”

    我點燃油燈說:“我還得看一會兒,今天的任務還沒完成。”

    黃強再次把燈吹滅。“夥計,讀書靠平時,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讀好的。你說是不是,張浪?”

    “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張浪肯定地說。

    “那就走吧。”我懶懶地站起身,收拾書本時,我偷偷看了一眼曉雪。她的頭微微向這邊扭了一下,燈光太暗,不知她是否是看我。我心中不悅。她應該跟我對視一眼的,每次她先走,我不都要用眼睛向她道一聲晚安麽?我故意將書在桌上弄得很響,偷窺她的動靜。她無動於衷,仿佛沉入書中去了。我把書放進課桌,爬上桌麵把油燈放在窗欞上,又“咚”地跳下來,嘩地撕了張紙擦桌麵,再嘎嘎地將桌子推整齊。曉雪終沒扭頭,倒是土匪將屁股撅了撅。黃強等得不奈煩了,用指節一個勁兒地敲桌子。“喂,我說你還有完沒完!”

    張浪拽他道:“我倆先走。”

    我踹了桌子一腳。“這不完了,走吧!”在走廊上,我從窗子裏瞪了一眼曉雪,心裏恨恨的。

    我的心情很不好。早上語文課時,我一直打不起精神。李老師出現在教室門口,他把趙老師招唿出去,輕輕說了點什麽。趙老師走上講台,目光停在我身上。“李競,你出去一下,李老師找你。”

    我慢吞吞地站起來。教室裏的男女的目光都轉向我。黃強衝我擠擠眼。我無所謂地晃出了出去。

    “什麽事,李老師?”

    “你跟我來。”他甩甩長發自顧走了。我跟在他後麵心中納悶,他怎麽不叫黃強呢,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兩個人,我獨自能將他家門口那堆鋸好的柴鋪鐵軌一般一直鋪到廁所門口嗎?

    李老師徑把我帶到他家裏,倒了一杯水。我非常老實地站在門口,等著他問我犯罪動機什麽的。他拉了張椅子道:“進來坐啊!”我走進去坐下。他坐在床上,說:“你在班上成績怎麽樣?”

    我說:“一般化。”

    他說:“你認為能不能考上大學?”

    我想了想,說:“可能有點難。”

    “那你想不想上大學?”

    我嗡嗡道:“想怎麽不想,就是……”

    他喝了口水,道:“我找你來,是想問問你想不想學音樂。”

    “音樂?”

    “是的。不學一門專業,想考大學是比較難的。有專業的,隻要專業過關,文化成績隻要兩百分左右。我們那時文化成績隻要180分。你能不能拿到兩百分?”

    “兩百分倒不成問題。”

    “那就行了。”

    “可我嗓子不行,稍微高一點的就唱不過去。”

    “不是要你學聲樂,你可以學器樂。”他拉過我的手,說:“你手指很長,是搞器樂的料!”

    “器樂?”

    “那年元旦晚會我聽過你吹的《牧民新歌》,很不錯。就那時的水平來說,比業餘的高一點,比專業的又差一點。再好好練練,應該不成問題。你現在還在練嗎?”

    “無事就吹吹,隻是好玩。”

    “現在試試。”

    “沒笛子。”

    “我這兒也沒有。我並不懂笛子,我學的是鍵盤。”他做了個彈琴的動作。

    我不解道:“那你怎麽教我?”

    他笑了。“我給你另找一住老師,他是我大學時的老師,請他給你指點一下就行了。”

    迴到教室,已經下課了。黃強問我李老師是怎麽修理我的,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他,請他和張浪參謀參謀。張浪說:“有不有把握考上?”

    “他說以後就由他老師主考,無論如何都會優先取的。可他那老師在長沙,去那兒要很多錢的。”

    “管他的,也是一條路嗎。”

    曉雪握著筆,一動不動。我知道她在聽我們談話。我突然有點飄飄然。

    曉雪幾天都鬱鬱寡歡。我成天嘻嘻哈哈,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我知道曉雪有時在悄悄看我,我卻故意不看她。我很喜歡這樣,從有時她對我的態度所給我的感覺中,我知道用這種方法折磨她是最有效的。

    星期六下午,李老師又來找我,說縣文化局要在國慶節搞一個大型文藝匯演,各鄉鎮都要參加。鄉政府已組織了一套人馬,欠一個笛子伴奏,他便推薦了我,問我願不願去。我問這行嗎?他說行,如果我願去,他就叫鄉政府給學校通個氣,說是借調。我覺得這“借調”很有意思,就一口答應了。

    我們來到鄉政府,一進禮堂,果見舞台上有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在咿咿呀呀地唱戲。見我們進來,一個在指指點點的幹瘦的男人便迎了上來。李老師介紹說他是文化局的,鄉政府請來排節目的。我友好地衝他笑笑。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便叫我吹一曲試試。我站在舞台前吹了一曲。大家都停了哼唱,圍在四周聽。一曲終了,那文化局的拍手叫好。他很激動地一把捉住我的手,翻來複去地看。他叫道:“哎呀呀,你看他手指多修長啊!你看你看,比我的還長一點呢。哎呀呀,真是搞音樂的料啊!嘖嘖嘖嘖……”他的聲音尖而高,這讓我想起了電視裏的李連英魏忠賢什麽的。他全然沒注意到我臉皮在發緊,捏著我的手反複把玩,我裝作搔癢把手抽了迴來。娘娘腔在手頭上摸了兩把,我的頭皮又一陣發麻。“嘖嘖嘖嘖,好好幹!”他說。

    我每天不定時到鄉政府去排練,沒事可幹就到處轉悠。我的座位大部分時間都空著。我去教室隻是看看曉雪,妄圖找個機會與她說說話什麽的。然而一見我晃進教室,她就垂下頭去,就是在跟人說笑也一定突然打住,沒完沒了地將筆套上又扯開。教室裏人太多,我終沒有勇氣走到她桌前坐下去拉扯點什麽,隻好在跟人瞎扯時偷看她幾眼便又晃出去了。

    星期三下午是大掃帚時間。土匪安排曉雪和何兵掃教室,其它的掃清潔區。一宣布完畢大家都舞著竹掃帚,拖著鏟子敲著鐵桶什麽的湧出去了。我是被“借調”了的,當然不用參加,便坐在座位上裝作做作業。曉雪也在做作業,並不時抬頭向我這邊看。何兵提了水桶去打水,叫曉雪等他提水來了再掃。教室隻剩下我和曉雪。我分明感到了我的心跳。我放下筆,沒頭沒腦地道:“今天你掃地?”

    她也放下筆,身子轉向我,笑道:“嗯,你幫我掃?”

    “好啊,我正沒事幹!”

    她說:“你這一段時間不是很忙嗎?忙些什麽?”

    “沒什麽,跟他們混飯吃。”

    “找到飯碗了?”

    她的語氣有點變味。我一時不知怎麽說。曉雪從桌下拿了一把掃帚,對我搖了搖。我受寵若驚,正欲過去接,突然樓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嘀咕一聲,跑到外麵趴在欄杆上向下看,見是李老師,便問道:“什麽事?”

    李老師大聲道:“馬上到鄉政府去排練一次,過兩天就要踩台了!”

    “好,我馬上下來。”

    我走進教室。曉雪站在講台前,低著頭,緊咬著嘴唇,用手指在講台上橫一下豎一下地劃著。我正想給她解釋一下,她突然把掃帚重重扔在地上,一甩頭發,蹬蹬蹬地快步走了。我一時不知所措。何兵提水進來,不解地問我:“她怎麽了?你們吵架了?”

    排練時,我總跟不上節奏。娘娘腔叫我不用緊張,一個勁兒地摸我的頭發,讓我有了一種用鐵笛在他頭上狠敲一棒衝動。

    晚自習時,我溜到教室。教室裏鬧哄哄的。我快步走到座位上坐下,向曉雪那邊一看。發現她的座位空著,心便突地一沉。我心不在焉地翻著書,用筆戳戳前麵的方亞鈴。她扭過頭來。我向曉雪座位那邊呶呶嘴,輕聲問:“她怎麽沒來上自習?”

    方亞鈴向下拉著嘴角,晃著腦袋低聲道:“哼哼哼,你麻煩了!”

    “怎麽說?”

    “看她不罵死你。”

    “罵我什麽?”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轉迴頭去做作業,一下子又扭過來說,“也可能是病了,晚飯都沒見她吃。”

    “下午都還好好的,怎麽說病就病了?什麽病?”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又轉迴去做作業,一下子又扭過頭說,“喂,你不去看看她?”

    我淡淡地說:“有什麽好看的。”

    我若無其事地坐了會兒,撕了張紙裝作上廁所,便大搖大擺地踱出了教室。方亞鈴湊在同桌耳邊嘀咕,我裝作沒看見。我在教導主任老婆那兒用僅有的兩元錢買了一包蛋糕,繞過丁勝的家門,遛到女生樓前。我躲在陰暗處向女生樓張望。女生樓兩頭住的是老師,中間是學生宿舍,因是自習時間,故宿舍沒有開燈,僅有206透出一團昏黃的燭光,那就是曉雪的宿舍。我看看四處無人,正準備鑽出陰影,突然二樓東頭一間教師宿舍的門“哐”地響了一聲,我慌忙縮了迴去。趙老師走出來,將一盆水嘩地潑到樓下,又踅迴去把門哐地關上了。我又觀察了片刻,確信無人,再次鑽出來,象野貓子一樣三竄兩跳上了樓。我壓抑著心跳,靠在門邊,一麵輕輕敲門一麵緊張地四處張望。

    “誰呀?”是曉雪的聲音。

    我不敢吱聲,又輕輕敲了幾下。

    裏麵有穿鞋的聲音,腳步聲到了門後,卻並不開門。“是誰呀?”

    我輕聲道:“我。”

    門開了一條縫。突然,一束燈光照在門上。我扭頭一看,見趙老師家的窗簾似乎揭開了一角,慌忙擠進門去。

    曉雪身著短裙,驚異地看著我。“是你!”我噓了一聲,輕輕把門關上。

    曉雪睜大著眼睛。“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你。”

    “有人看見嗎?”

    “別人看不見的,我有隱身法。”

    對於我的突然到來,曉雪似乎一點也不驚喜,我原以為她一定會撲進我懷裏撒嬌什麽的。她揭開被子坐在床上,見我站著不動,便伸伸手示意我在床沿坐下。都無言,豎在皮箱上的燭火閃閃爍爍,映著兩張默默相對的臉。

    “聽說……你病了?”

    “沒有。”

    “你還沒吃晚飯?”

    “不想吃。”

    “怎麽不想吃?”

    “……”

    “餓不?”

    “……”

    “這兒有蛋糕,吃一塊?”

    她搖搖頭。我固執地將手伸到她麵前。她說:“我不想吃。”我就那麽伸著手,看著她,也不說話。她嗔我一眼,一手奪過,試著咬了一口,馬上撇了嘴。“這是什麽蛋糕嗎!”

    “怎麽了?”

    “你自己嚐嚐。”她把咬了一口的蛋糕遞給我。我咬了一口,馬上呸個不停。曉雪終於忍俊不禁抿著嘴兒咯咯笑了。我拿過那包蛋糕一看生產日期,原來已是兩年前的東西了。我氣惱地打開後窗,把它扔到了圍牆外一戶人家的瓦背上。

    我迴到床邊坐下,曉雪用手絞著被角。我們又沒了話說。許久,她抬起頭。

    “競。”

    “嗯。”

    我直直地看著她,她順了眼。“李老師讓你學音樂?”

    “他說學專業考學容易些。”

    “他說保證考上?”

    “說是這麽說,不過誰知道呢。”

    “你想不想學?”

    “我說不清楚。你說呢?”

    “我……不知道。又想你去學,又想你不學。”

    “為什麽?”

    “我也說不清楚。”

    “你不喜歡我就不學了。”

    “不是的,我隻是……”

    “隻是什麽? ”

    “……沒什麽。哦,下課了。”

    “這麽快。”

    “你快走吧。”看我不動,她說,“要來人了。”

    “還有一節課。”

    “真要來人了。”她似乎有些心慌。

    “我想和你多呆一會兒。”我想拉她的手,她不讓我拉。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我們都支起耳朵聽。我故作鎮定地對她耳語:“是那邊的。”果然,那腳步聲從門口走過去了。曉雪舒了口氣。我正試圖再拉她的手,外麵又傳來腳步聲。我向西頭呶呶嘴,腳步聲卻在門口停住了,然後是篤篤的敲門聲。我們對視一眼,曉雪從枕邊拿了本書翻開,道:“誰呀?”

    “是我。”

    曉雪示意我去開門。來的是方亞鈴,看見我,她故作有些吃驚,然後衝我笑笑,說:  “我是來拿政治書的,下節課是政治,丁勝要講題目。”

    我說:“你來的正好,你看看這道題。”

    曉雪會意,接著說:“你看是不是要用萬有引力公式……”

    方亞鈴笑笑,信口道:“是要用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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