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晚自習沒老師下班,我溜出教室,向班主任丁勝家走去。

    這是我第三次去找班主任。如果他還不在,我就在他家門口守著。我邊走邊這樣想。

    其實我找丁勝並非有什麽特別要緊的事,我隻不過想和他聊聊天。丁勝是從六中調來的,卻象所有初為人師的人一樣,雄心勃勃卻正經的讓人厭煩。

    有次課前黃強在黑板上寫字,突然心血來潮跟我打賭。“我保證一口痰從那洞中射出去!”他指著門框上方一個拳頭大小的玻璃破洞說。我表示不信。他要和我賭打飯,我說輸了背他上廁所都行。他目測了一下距離,幹咳一聲,一股氣流貼著上齶一刮,便含了滿滿一口濃痰,然後吸了口氣,撮起嘴,“噗”地一吹,那痰便出堂的子彈一般飛了出去,卻“啪”地沾在了門框上。男男女女都笑開了。不等我對他的無能有所表示,黃強急急地說:  “這次不算。”他又幹咳一聲,來不及刮上齶,上課鈴響了,隻好悻悻地迴到座位上。

    那天也活該黃強倒黴。如果他賭的是扔粉筆頭,那就不會有什麽事發生了。但他偏偏賭的是一團密度很高的痰,而那惡物又沾在了門框上,並且在地球引力下慢慢下墜了,越墜越長越墜越長在陽光下如一顆蛇膽更象一塊漂亮昂貴的綠寶石耳墜。

    四十五個男女都盯著那耳墜,指手劃腳樂不可支。黃強見那物吊在陽光下竟那般可愛,覺得為他爭了麵子,便有些得意洋洋。一個人影在窗外一閃,教室裏突然安靜下來。

    四十五雙眼睛一齊盯著門口。丁勝在門口一怔。

    牽著耳墜的線越扯越細。

    教室裏一片伸長的脖子和瞪大的眼。

    丁勝低頭看筆挺的西裝,抬起手臂看褲腿,最後順著九十束目光仰起頭。

    耳墜斷線了。同學們都欣然出了口氣,懸著的心落到實處,隨後就有人咕咕地笑起來。

    丁勝用食指在鼻尖一勾,火燙般一抖手,那物脫手飛到黑板上。教室裏終於哄堂大笑了。

    丁勝氣急敗壞地道:“誰幹的?”

    笑聲嘎然而止。

    丁勝舉著那根食指在座位間一行行踱。“班長,你說誰幹的?”

    張浪站起來答道:“我在做作業,沒看見。”

    丁勝又問了幾個班幹部,都說沒看見。他撕了張教案紙邊擦邊狠狠地道:“我就不信查不出來!”

    後來,他果然查出來了。於是黃強進了辦公室,被罰掃教室一周,外加一份檢討。

    我們都認為丁勝在這件事的處理中大失風度。我一向討厭那些自以為神聖不可侵犯的人,專要做些出格的事。我認為這是一種可貴的挑戰精神。

    今天我找丁勝便是對他的挑戰。丁勝自出任班主任後,找四十四個同學單獨談了話,唯獨沒有找過我,這使我有種被遺忘的感覺。我耐心地等了許久,甚至幾次有意在他麵前徘徊,他終沒有叫住我的意思,讓我把早已訂好的雄心勃勃的新學期打算慷慨激昂地說出來。看來如不親自找他他是決不會找我了。

    我興師問罪般很響地敲起了門。門開了,丁勝站在我麵前。

    “丁老師……”

    “進來坐吧。”對於我的來訪,他竟一點也不驚訝。

    我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太窄了,就坐在床上吧。”他在書桌前坐下,點了一支煙。

    我坐在床沿上,不知該把手放哪兒,就夾在了兩腿間,當初想好的話也就全忘記了。我隻好尷尬地坐著。

    “我知道你為什麽來的……”

    我吃驚地抬頭看他。

    “我沒找你談過話……”

    “……”

    “我隻是覺得你跟他們同,沒有必要找你談。明不明白?”

    我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明白就好。”

    “那……我走了。”

    下晚自習了,一群群男女嘻嘻哈哈從身邊走過。我雙手插在褲兜裏悶悶不樂地往教室走。我明白什麽?我他媽什麽都不明白!我想我是說出聲了,因為迎麵走來的一個女孩說話了。“什麽你不明白?”

    我抬起頭,卻是曉雪。

    “哦,沒什麽。”我指著路旁宣傳欄上貼著的一張紙說:“我隻是不明白黃強的痰怎麽比膠水還管用,這張檢討書在這兒貼了這麽久,竟還沒有掉下來。”

    她看我一眼,抿嘴一笑便走了。我呆呆地目送她遠去,隻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才向教室走去。

    教室已經熄了燈,整個教學樓一片黢黑,唯有高一(2)班教室的一框窗中透出一團昏黃的光暈。我好奇地遛到窗口向內一看,忍不住就想笑了。圍在一支蠟燭下的是張浪和菊花,各人麵前放著一本作業本,兩人卻在精精有味地低聲說著什麽,完全沒注意到窗口伸進了一顆腦袋。

    我伸伸舌頭,悄然退縮,手臂無意間碰著了窗子。隨著“哐”地一聲響,教室裏的兩個人一齊扭過頭來,一臉驚訝。

    我隻好出現在窗口。“你們說吧,我是來取筆的__我得寫封信,沒錢了。”

    教室裏的兩個見是我,似乎鬆了口氣,但臉上的驚訝卻變成了尷尬。我走進教室,在位桌裏稀裏嘩啦地找筆。“作業明天早上就要交,你做完了?要不要給你照亮?”張浪說。

    “哦,不用!你們繼續做作業吧。”我翻出筆,說:“我先走了。”

    “等一會兒,我們一起走!”張浪說著就收拾書本。

    “你快繼續做吧,明天可真是要交的。”我笑著說,兀自飛也似地跑了。張浪急得在裏麵大叫。

    在宣傳欄邊,張浪氣咻咻地追了上來。我看著他古怪地笑。“笑什麽,笑!”

    “沒笑沒笑。”我一連聲地說,說完又忍不住大笑起來。“喂,說真的,你們什麽時候勾搭上的?難怪每天晚上叫你走你總說作業沒做完,還說什麽加班加點笨鳥先飛,原來是加感情班__你他媽果然先飛了!”

    “我們真的沒什麽,我們隻是一起討論題目!”

    “討論題目?對,對,你和我挽位桌就是要跟她討論題目,有關愛情什麽的題目。”

    “我跟你挽隻是我高了點,坐在前麵擋別人,自己也覺得別扭。”

    “可你開始不是坐得蠻自在的麽?”

    “還有一點,我也是給你講的。丁勝叫我調查班上有哪些人抽煙,我總不能出賣你吧?跟你位置一挽,沒了那個牆洞,上課你總不會放肆抽了吧?”

    “你沒見我到了前麵照抽不誤,隻不過要手用書時刻扇著罷了。我想如果不是菊花當時就坐在我前,你也不會這麽好心。”

    “好好好,我是婊子,我婊子婆娘裝正經,一肚子南瓜水。”他覺得這“南瓜水”說得極有趣,就哈哈地笑了。“其實你不也一肚子南瓜水!”

    “我的把柄讓人抓住時我也會這麽說。”我對他的話表示十二分的理解。“可我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是非曲直自有人說。”

    “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敢不承認你老是看她?”

    “我看她了麽?”

    張浪得意地笑了。“你曉得過且過我說的哪個呀!這不承認了麽?”

    我尷尬地笑笑。“對,你說的是哪個啊?”

    “你硬要我說出來?”

    “我知道你說哪個呀!”

    “曉雪唄。”

    “她!我看她?”

    “那是*的眼睛在一天到晚瞟著她!”

    “我有斜視,你知道的。”

    “那你坐在前麵去了為什麽老靠在牆上往那邊看,黑板又不在那邊。”

    “我坐相不好。我喜歡靠著牆坐,那樣舒服。”

    “那你在方亞鈴背上貼了張紙條,惹得人家捧腹大笑時,為什麽要向她看呢?”

    “……”

    “前段時間搞勞動,哪個一口氣傳了四十筐土,一身臭汗還楞說不累?如果不是和她分到一組,你會那樣拚命?你敢說人不是要在她麵前表現表現?”

    “你還有完沒完?”我有點氣急敗壞。

    我和張浪迴到“三位書屋”,黃強,田昊,何兵三人正坐在床上說著什麽。

    我把我們租的房子叫“三位書屋”,意思就是這是我、黃強、張浪三個人的書屋。我們隻清閑了一個多星期,“三位書屋”就有點名不符實了。因為星期天總有幾個同學要來殺幾盤桌球。來的最多的當數田昊與何兵。自從我們在河邊為田昊保住了那雙迴力鞋並使他沒被山羊揍翻在地之後,他就和我們玩上了。不知為什麽,我們都不太願理他,雖然他時常買好煙讓我們抽。其實有人來玩,我們還是很歡迎的,讓人惱火的是田昊何兵還時常留下來過夜。田昊晚上老是豬一樣打鼾,鼻涕在鼻腔裏“咕嚕咕嚕”響,還“咯咯咯”地磨牙,黃強說他還有狐臭。何兵則話多,你已哈欠連天眼皮沉得如灌鉛,他還沒完沒了地說,說了半句就要“哦?”地問一聲。開始他問“哦?”我們便禮貌性地懶懶地迴答“嗯”。後來聽出完全沒有必要“哦?”的他也“哦”,發覺那是他的口頭禪,就懶得迴答他了。所有這些都很讓人受不了,但我們誰也沒明說。

    黃強見我和張浪進來,大叫道:“來來來,你倆也湊盤不菜!”

    “我肚裏的貨早被你掏空了。”我脫了鞋,轟然倒在床上瞪著天花板出神。

    黃強過來搔我,我沒好氣地打開他的手。黃強嘀咕一聲“沒勁”又跳迴床上跟田昊何兵擺下酒菜。

    “有位幹部下鄉社教,在村民大會上作報告:我是縣委書記__派來的,專門來搞婦女___工作的。昨天夜裏,我和你們婦女主任扯了一夜,我不知她的深淺,她不知我的長短。今天來開會,大“批”的來了,小‘批’的沒來,我們不管這麽多,大‘批’”來了搞大‘批’,小‘批’來了搞小‘批’。現在準備開始,不怕日的站著不動,怕日的請躲到樹蔭下。請各位把你們的‘日記本兒’拿出來……”

    這是黃強的傳統節目,聽著聽著,田昊何兵已笑成一團了。

    我覺得剛才有點對不住黃強,他一說完,我就主動說了個故事:

    有個媒婆為人說媒,東頭跑了跑西頭,好容易把事兒給說妥了,卻無端覺得男女兩家對她都不夠好了。媒婆暗想,事情成販還不全在我一張嘴,我可以叫你們成親家也可以叫你們成冤家。於是媒婆先跑到男方說:“親事說是說成了,不過女方有一缺點還沒告訴你哩。”男人問:“有何缺點?”媒婆作難以啟齒狀,“不好說哩。”男人說:“有甚不好說,難道不能生育。”媒婆說:“還真讓你說沾邊了哩,不過非不能生育,而是她那玩意兒裏長有燎牙哩!”男人大笑道:“哪有這等事!”媒婆又至女方,對女人說:“親事說是說成了,不過男方有一缺點沒告訴你哩。”女人問:“有何缺點?”“不好說哩。”“有甚不好說,同為女人,但說無妨。”媒婆附耳低語:“他那玩意兒可有腿杆粗哩,你可受得?”女人笑道:“大才好哩!卻也不至於這等粗。姨娘說笑哩。”

    男女婚事如期舉行。入洞房後,二人熄燈更衣,事前卻想起媒婆之言,以防萬一俱有準備。男人偷偷將腿伸向女人投石問路,女人早將一剪刀置於腿間,覺得男人伸向自己那物果然粗如腿杆,遂用剪刀一絞,男人大驚,負痛而逃。女人也奪門逃迴娘家去了。兩人俱暗自慶幸不已。

    第二日,男人尋至女方家中,曆聲質問丈母何以坑他,不告知實情。丈母大怒,以為無理取鬧,叫他自去女兒房中檢查。女人正於房中洗澡,見門突然被闖開,進來一男人,遂下意識扯過一把晾在鐵絲上的醃菜遮於羞部。男人大驚,慌忙逃出,對丈母說:“還說不曾有牙,我可親眼看見它把醃菜都一把一把地嚼哩!”

    結末的教訓是:一定要自由戀愛!

    夜靜極了。

    月亮趴在窗口為房中灑下一片銀灰色。小蟲在草叢裏一個勁兒地唱,時高時低,時遠時近。一隻螢火蟲從窗口飛進來,提著燈籠在咯咯磨牙的田昊臉上一照,然後貼著天花板瞎闖一圈,又從窗口飛出去了。

    張浪不時地翻身,將床弄得直響。何兵突然叫了聲“啞鈴”什麽的,嘖嘖嘴唇又睡去了。黃強一隻腳擱在床沿,一隻腳弓起,手在上麵咯支咯支地搔,突然“啪”地一掌拍在臉上,想必是蚊子襲擊他了。

    我毫無睡意,眯逢著眼睛望著窗口的半輪月亮,迴想著張浪所戲謔過我的每一件事,臉上一陣陣發燒。當時做那些事情時,我怎麽沒覺得那是在特意討好誰呢?我是不是真喜歡上她了?我不是早已向黃強他們宣稱過,我欣賞曉雪的美就象一個人雨後欣賞彩虹,不帶任何目的也不存任何幻想,誰也不要寄希望於我從小就具有的有愛和漂亮女孩接近的欲望,見了漂亮女孩就瘋狗般追呀追,以得以鑒賞我悱惻纏綿的愛情故事。說這番話時,我們正在小酒館裏喝酒。張浪喝得大醉,嘩啦啦吐了一地。黃強也喝到邊了,而記憶力仍強,一口氣列舉了八個追過或正在追曉雪的人,其中有高一高二高三的,也有社會上的。他說他也曾追過她。“你……你們都不知道吧,我也給她寫……過信,她把我臭罵一通。後來我就報複她……扔毛蟲……她哭……嚇哭了。”不知為什麽,他說有人追曉雪時,我的心竟格登一沉。黃強問我是不是也湊湊熱鬧。我問他另外那些人成功了麽,他說他們更慘,罵都沒得罵一句。我莫名其妙地出了口氣,卻又無端說出了上麵那些話來,語氣充滿了對那八個人的嘲笑也露骨地透出了自我表白的嫌疑。

    是啊,我想我是喜歡上曉雪了,這一點並不需要張浪道破,我早就意識到了的。可她喜歡我麽?她看我時是否也一樣有著那種朦朧的想法?我是不是該給她寫封信?可那些學生會幹部三好學生以及那些海拔可觀的鳥人們都碰了一鼻子灰,我哪一點又比他們強?帶著這一係列問題,伴著一片鼾聲嘖嘴聲磨牙聲及蚊子的嗡嗡聲,我沉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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