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雖跟去看了,好些人扶牆幹嘔,她踮腳還沒從人潮裏看出個所以然,商影雲就擠出人群,火急火燎攆她走:“還看什麽!趕緊走!”


    事發倉皇,風浮濯就尋了個隱蔽之處,用法力捎帶著望枯與商影雲,一腳從淒清地迴了小院。


    商影雲搓搓掌心,熱粥沒含入一口,就囫圇牛飲一碗涼水。凍一哆嗦後,又老老實實迴屋裏坐著,嘴裏像是粘著飴糖,總之哪哪不服帖。


    曉撥雪不再打坐,睜眼走來:“出事了?”


    商影雲混亂得不知從何說起:“那粥裏有鮫人,死的,帶皮,上半身隻剩骨頭了,但尾巴還在,一個紫色魚鱗,另一個青色魚鱗,但都沒腦袋,隨著肉粥一起煮,挖到底才看到。我怕他們要隨意尋來一人替罪,就匆匆走了。”


    短短幾句,門庭也戰栗。


    商影雲緩了許久,也沒等來後文:“此事我辨別不清,可要將那沃氏兄妹喚來問話?”


    望枯垮臉賭氣:“不可,他們未必都是好人。”


    曉撥雪:“不錯,他們說話時常掐頭去尾,鮫人怎麽來的,又放去何處,都沒講明白,二人又總想與此事撇開關係,的確要留個心眼。”


    “好罷,磐州為千湖之城,水從東邊皇宮高處,順流到各地……”商影雲靈光一閃,“對了!既是宮中傳來的事端!幹脆進去看看好了!佛君剛好有穿梭自如的本領,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罷!”


    幾人朝風浮濯之位看去,他模樣不變,立定身姿,但細看一番,應是斟酌開嗓。


    風浮濯:“並非自如,我原先的佛身,是與全天底下的佛像緊密相連,才得以僥幸穿梭。”


    商影雲懂了:“因此,倦空君的意思是……婉拒了?”


    風浮濯:“嗯。一來,如今的我,佛身不淨,宮中又進不得邪祟,恐是會有差池。二來……我與人起過毒誓,若邁入此地,定會就地魂飛魄散,僥幸兩迴,再不能有第三迴了。”


    商影雲齜牙咧嘴:“嘶……毒誓而已,我還從未聽過有誰應驗呢!”


    風浮濯聲聲擲地:“應驗倒也無妨,但既是君子之言,自當駟馬難追。旁人可不咎,我卻不得不行。”


    商影雲:“……”


    何處刺眼,竟是他周身在晃著“道義”。


    望枯為風浮濯斟了杯熱茶,不知彎繞地趁火打劫:“宮中也有佛像的,倦空君這樣好,再為我破一迴戒律也不可麽?”


    風浮濯默默偏頭:“……就這一迴。”


    商影雲好似活見鬼了:“……”


    ——君子難過美人關,風浮濯也不例外。


    望枯哄人哄到底:“倦空君果真最好了。”


    風浮濯暗暗屏息,端起熱茶一飲而盡:“暖好身子就去,還有……”


    望枯歪頭賣乖,機靈接話:“還有,跟好倦空君。”


    風浮濯生生咽下臨到嘴邊的“夜涼,需添衣”:“……嗯。”


    商影雲笑歪了嘴:“是是,我也聽倦空君的話!保證不辱使命!”


    這倦空君分明就是被望枯一口吃死了——還不吐骨頭。


    ……


    風浮濯先用靈識遊走於紅牆裏探路,複而睜開眼時,又細究兩處:“有兩座還未閑置的佛像,且大小不一,一地為宮中深處,還有牌位供奉,應是祠堂;另一處,為麵朝東邊的宮殿,氣宇軒昂,有一棵遮蔭大樹。二者都已僻靜無聲,不見主人。”


    商影雲上前:“若沒猜錯,第二處為端寧皇後的寢宮,那棵樹正是古楸樹,我與望枯曾去過。而另一處,多半是為了隗太後吃齋念佛而建的大殿。二人都死了這麽些天,定是閑置已久。”


    曉撥雪又問:“哪裏的河流多?”


    商影雲:“……我就一凡夫俗子,怎會知曉這些。”


    風浮濯抬頭:“望枯有何見解?”


    望枯左思右想:“都要看看,若來往時辰不充裕,就先去端寧皇後寢宮。”


    風浮濯:“好。”


    說時遲,他儼然念訣起咒,這迴卻小心遮擋望枯的雙眼,不讓白光入身。


    望枯再要睜眼時,睫毛一掃,風浮濯知趣,才悠悠放下掌心。


    古楸樹早已凋零,枯枝獨秀,掛滿白沙。烏紅色的牆更是打了層霜,不知何時像是砌實了,指甲都撥弄不下。綠瓦上停駐著濕潤舊巢,鳥兒早已不見了,隻有厚重的雪,壓著千載難逢的淒清。


    四下無人,院裏的石桌石椅同樣被雪花埋葬,隻剩輪廓聊以觀賞。


    莫名地,商影雲心頭空落落的:“還真無人啊,連個打掃的人都不見……按理說,新帝登基,新後也要跟著住進皇後宮,莫非這新後是嫌此院晦氣,不願入住?”


    曉撥雪不知冷似的,緩行院中,卻不留足跡,淹沒於鵝毛大雪裏:“此院氣息紊亂,尋常人鎮不住的,聽聞端寧皇後身子不佳,多半是用自身氣血,將晦氣之物喂養。”


    望枯小跑過去,雙手捧起她冰涼的手心:“師尊,既然都沒人了,進來好不好。”


    曉撥雪:“無妨,雪不會害我的,望枯隻管寬心。我為凡人之前,降生時,正是在這樣一個大雪天裏,有過一麵之緣的母親曾說,我天性不怕冷的,夏日睡不了一天舒坦覺,反倒越冷越乖順。垂危之際,也是雪救了我最後一命,盡管……人間已無我的容身之處,但我也就此明白了日後的去處。隨即,我輾轉歸隱,自立門戶,想盡綿薄之力,平我凡人之願。”


    她付諸一笑,麵上多了幾分不屬於她的紅潤,像是以身化槳,徜徉於這片銀裝素裹間,攪弄虛煙裏。


    曉撥雪從未一口氣說這樣多的真心話。


    何況還有“外人”在側。


    可見她是真真切切的喜歡。


    雪漸漸,朦朧了望枯的眼。


    她喃喃發問:“那師尊的心願是什麽?”


    曉撥雪昂起頭,如稚子澄澈,莞爾一笑,擁吻一塵不染的天:“願,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了無心願,一世做個先顧己、後言她的良人。”


    了無心願,意味著她們必定此生無憂。


    望枯緩神半晌,竟嗆了兩口雪:“……好。”


    竟也是她的平生所願。


    望枯往迴跑去,逆風而上:“那師尊就站在這裏,好好等我迴來。”


    曉撥雪再笑:“那是自然。”


    風雪再漫,她心如磐石,再不會將彼此吹散。


    ……


    端寧皇後沒有侍從,廊前還有花盆的碎屑。邁入幾步,一扇窗紙被鼠蟻啃噬的門被風浮濯“吱呀”推開。此門搖搖欲墜,竟半邊倒塌,幸好商影雲用鞋履抵著,才沒能弄出大動靜。


    屋內除了大片狼藉,就是那吊死鬼一般的白紙書字。


    商影雲嗅了口灰塵,難以落腳,遍地青瓷碎:“咳咳!一年而已,怎就荒廢成這樣?嗬!這片牆都長滿青苔了!”


    “陰雨四月有餘,又不見天日,自然會起潮,”風浮濯弓腰清掃出一條路,才用幹淨的那隻手向後伸去,“望枯,我走何處,你就隨著來,莫要亂行。”


    望枯攤開兩臂:“何必這樣複雜,倦空君抱我走就是了……如若,倦空君不怕累的話。”


    風浮濯順手將她單手攬腰,再小心打橫抱起,這才後知後覺答上一句:“……怎會。”


    商影雲與兩根結靡琴弦心領神會,交相對眼:“……”


    ——望枯又在獎賞他了。


    望枯安心枕在他頸窩:“既是要找水源,不妨從後院繞去看看?”


    “此屋也曾住過邪靈,而人間若有邪靈鬧事,江河岸邊占多數,隻因,水為陰物,最易養鬼。”風浮濯一板一眼解釋後,又瞥見望枯不知勾他脖頸的兩隻手,正在互相把玩,不由漠然命令,“手放荷包裏,不可伸出來。”


    “……”望枯照做後,又把兩個手套荷包安然疊在腹上,幽怨看他,“倦空君又在兇人了。”


    風浮濯麵不改色:“並非,無論後院可曾有水,邪靈卻不講情麵,隻願望枯有心防患於未然,而非時時讓我牽腸掛肚。”


    望枯百般想不通:“可退一萬步講,我也有至陰之體,為何要怕它們?”


    風浮濯冷語了結:“聽話。”


    望枯蔫頭吞聲:“……”


    分明就是說不過她,還次次搬來“聽話”二字——若非望枯脾性好,誰能這樣讓著他?


    風浮濯不窺望枯心中所想。


    但他確是說不過,才出此下策。


    正因深知望枯身上沾染邪氣,才怕她會被何處鑽出來的邪靈“占為己有”。隻能先噤聲,再側耳提防,便於排除萬難。


    可好死不死,風浮濯的深壓心底的魔氣,就此掠過淨骨,疾馳而上。


    ——是山雨欲來之兆。


    風浮濯退後幾步:“小心。”


    商影雲汗毛豎起,眼大如鈴,屈身背靠風浮濯:“不,不對啊,哪兒來的風……”


    雪大到遮去雙眼時,風已無處遁形。


    眼下卻風浪驟起,冷意如狂瀾而至,寫滿燙金字的白紙通通向上盤桓,似是騰出一塊空隙——


    為迎何“人”到來。


    風浮濯分出一手推開商影雲:“躲開。”


    晚了。


    商影雲眼睜睜看著一團黢黑的東西向他墜下,慌亂抱頭:“啊啊啊——”


    他抖如篩糠,疼痛卻並未撞上他的顱頂。


    黑煙隻將他裹挾瞬息,便消弭而去。


    再聞其聲——


    “喂,我長了眼睛,何必落到你一個凡人身上?有沒有點出息?趕緊起來。”


    商影雲喉頭一滾:“……”


    此人,不,此“鬼”,相當不饒人。


    望枯越過風浮濯肩頭,定睛看那放蕩不羈的身影。


    衣裳鬆鬆垮垮,頭戴揮毫之物,真乃一介舞墨的狂人。


    她頗為意外:“萬苦尊?您為何來了?”


    “整個磐州竟無一處有我的東西,可讓我一陣好找,幸好此地有我的字墨,但也是稀奇了,哪個不怕死的偷了掛這兒?”萬苦辭吊兒郎當迴身,一見望枯,恨不得拿算盤敲她腦袋,卻丟了幾袋銀兩去,“若生堂拿來!你這小妖怪,背著我偷偷救人,嗬,我大人不記小人過——隻是,酸糖你就休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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