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來的,若生堂從望枯衣襟裏逃出,落到萬苦辭手上。他一目十行地翻閱,半點沒搭理他們。


    憂慮才從望枯心頭緩緩漾開:“……”


    酸糖沒了。


    最毒不過魔尊心。


    萬苦辭一手合上書:“怎麽?腿又斷了?下來,我有話問你。”


    望枯落地:“腿斷了?我麽?為何是又?我並未斷過腿啊?”


    萬苦辭嘴角一抽:“……”


    這種想說什麽卻說不出的滋味,時隔一秋,紛至遝來。


    但望枯再不好,也能念她一個“故人相會”,還笨重個身子、提裙跨步,足有翻山越嶺的架勢,萬苦辭隨即再諒她一迴。


    萬苦辭頑劣笑:“等你走到,這日頭都能落去西邊了。”


    望枯隻關切腳下:“今日沒有日頭。”


    風浮濯負手緊跟在後,一擺森然之容:“落去西邊就落去西邊了,不知萬苦尊在催促什麽?”


    萬苦辭:“……”


    這二人任是誰,都別來無恙。


    萬苦辭再戰:“倦空君,你從莫欺穀出來,也不與我知會一聲,我還以為你死在裏頭了。”


    風浮濯微微致禮:“承蒙抬愛。”


    待到望枯站定了,萬苦辭不再插科打諢,隻是卷起書給她一記:“望枯,若生堂裏分明有沃元芩,和一個奇奇怪怪的‘無’,怎的我一審查就沒了?老實交代,動了什麽手腳?”


    望枯還未答複,結靡琴弦倒是從她耳後飛去,“啪”的一聲,給了萬苦辭手背一條紅痕後,又自知心虛地藏沒影了。


    萬苦辭翻開手一看,傷處足有戒尺寬。


    他萬苦辭上輩子沒受過這等委屈,這輩子更是。


    魔氣也當即擒了去風浮濯的雙手,萬苦辭咬牙切齒:“倦空君這是何意?”


    風浮濯將這魔氣輕輕解開,重拿輕放,仰頭勒令二弦鑽進衣袖:“不聽使喚亂竄罷了,都迴來。”


    萬苦辭霍霍磨牙:“……”


    此人有老實相,卻沒老實命。


    若非場子不宜,萬苦辭必定掀翻這房頂,與他大戰一場。


    望枯深思後迴魂,拉過萬苦辭:“萬苦尊竟記得此事?”


    萬苦辭抱胸正色:“可算是想起來了?就那點迴溯往昔的本事,我哪次不知?”


    望枯:“那為何懷疑到我頭上來了?”


    萬苦辭胸有成竹:“你既有若生堂,又與槐颺有瓜葛,還剛好犯了錯事——除了你,我再想不出第二人。”


    “如若我真有槐颺仙尊的本領,我自然當仁不讓。”望枯同樣有理訴說,“可萬苦尊不知,我卻拿了槐颺骨,第一件事就是為我師姐證實清白,或是,迴到巫山被萬苦尊毀滅之前,決不讓悲劇重演。”


    萬苦辭揚眉:“是啊,可我沒那麽好說話。要麽拿出憑證,要麽當場賠給我。”


    望枯搖頭:“我從來都不求一個信,隻求萬苦尊屈尊降貴留在這裏幾日,好生將我辨別清楚。”


    萬苦辭:“你以為我很閑麽?若你耽擱了我的時辰,也還是拿不出呢?”


    望枯:“不可能。”


    萬苦辭嗤笑:“五界上下,凡是與我打賭的,至少拿一條命賠,這個‘不可能’我當沒聽見,再給你一次悔過之機。”


    望枯一字一頓:“絕無可能。”


    萬苦辭再不迴絕:“好,這是你說的。若一旬之內還未證實妥當,你欠了我幾條命,就雙倍還我幾條命,明白?”


    望枯爽快:“明白。”


    萬苦辭盯著眼前矮了一個頭的女子,不由笑逐顏開,隻承認,魄力與膽識人恆有之——


    但熠著碎光的卻不常有。


    望枯恰是如此獨到。


    ……


    商影雲還在驚恐萬分的餘韻裏,三人的話,哪個都沒聽懂,就稀裏糊塗跟著一行人去了後院。


    “嘶——”


    誰曾想,迎麵一個驟涼的北風,致使他倒抽一氣,灌入身體裏,腸子都抖一哆嗦。


    曉撥雪早有自覺繞來此地,隨著她曼妙的身姿,與主室一般大的後院映入眼簾。


    若前庭為溫良書生,後庭就為暴烈之徒。


    此地像是被洗劫一空,數十棵樹斷了的枝椏,疊成一座柴火小山,而今都被雪覆蓋緊實了。蒼茫之外,竟什麽也分辨不清。


    單論這方交錯的枯枝,上方由雪衣覆上,下方卻分出晶瑩剔透的草綠色。


    像是,嵌入水天一線裏,供人仰止。


    萬苦辭敷衍招手:“喲,曉宗主也在。”


    曉撥雪頷首以示聽了進,卻不看人:“望枯,不要過來了。我所站之地正是一片方塘,目測五丈長,這些枯枝隻有一半落入水裏了,大概是要填滿這方池,奈何水有衝勁,就此隱去一半。”


    商影雲隨地撿了根碎枝:“看,哪怕隻是一根細棍,斷裂口也相當平整,一定不是風雪壓的。”


    萬苦辭輕掃一眼:“這片湖是從無垠集的護城河舀來的。”


    望枯當即蹲下探看,紅指節撥弄這片凍成冰塊的湖:“的確,無垠集的水沒有波瀾,且不摻雜質,一碰就覺陰冷,這裏同樣如此。”


    商影雲喙一口風,才壯膽上前:“仙人們,你們都相互認得,我卻一問三不知,這是什麽水,又有何來頭?”


    萬苦辭睨了一眼:“地府來的水。”


    商影雲勇猛一迴,就此嚇破膽了,險些就叫這天寒地凍趔趄了身,再一頭栽出個大窟窿來:“……”


    望枯刮目相看:“萬苦尊好實誠。”


    萬苦辭更覺古怪:“為何不能說?人固有一死,死了不就知道了,早點又能如何?”


    望枯與商影雲:“……”


    無不有理,難以辯駁。


    曉撥雪:“可宮中是如何從魔界取來此水的?”


    萬苦辭上下打量:“這間宮殿裏裏外外都是我的東西,恐是出了什麽奸細,待我迴去挨個盤問。”


    望枯提點一句:“萬苦尊,聽聞宮中也常與一名道士往來。”


    萬苦辭冷笑:“……這死老頭竟還活著呢?”


    望枯暗歎此言粗鄙:“卻不是萬苦尊結識的這個呢?”


    萬苦辭:“不可能,我的東西便是去了天涯海角我都能告知到,這屋裏的書法是我親筆,誰知門後還有高手?況且,這死老頭的本事,相當五花八門,能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動我東西的,也隻能是他。”


    望枯:“那他為何要將無垠集的水引來人間?”


    萬苦辭:“這水生在無垠集旁,就叫無垠水,是憑我意念而生。如今無垠集重建,也有此水幫扶。於邪祟、鬼魅而言,有療愈碎魂的奇效。若無邪靈供養,隻會聚集陰物。”


    曉撥雪:“因此,鋸樹填湖,是他們有意為之。”


    風浮濯終於吭聲:“但如今的湖泊裏,並無魂靈之跡。”


    望枯若有所思:“……原來如此。”


    萬苦辭挑眉:“你已有答複了?”


    望枯反問:“有了湖,根源卻沒找到,怎能急著下斷論?”


    萬苦辭調笑:“倒也能說句中聽的話。”


    ……


    再然後,一無所獲。風浮濯替望枯翻箱倒櫃,取了幾樣續蘭的貼身之物,收入衣襟,這才轉戰下一程。


    萬苦辭此等邪祟,早已不懼皇宮的明光禁製,隨即堂堂正正走去正門。問他可知祠堂方位,他大言不慚地答:“我有魔氣,自然認得香火的模樣,循著氣息去就是了,再不濟……我就拎個太監問問路?”


    看那兒晃悠的身姿,不遛幾道彎兒、嚇著幾個人,便不會罷休了。


    風浮濯:“閉著眼。”


    此個“閉眼換景”的本領,早已被風浮濯練就得爐火純青。適才拂來的狂風,終是被嫋嫋檀香收入囊中,燭火的溫熱撲麵而來。


    但此地還未學來雪的白,徒留寂靜的黑。


    不過一處暗室。


    風浮濯低聲:“宮中祠堂比原先修繕得大了些,唯恐碰著人,就則來耳室。”


    望枯心一動,傾身問:“倦空君曾在宮中住過?”


    風浮濯噤聲,卻用頷首當答複:“……”


    曉撥雪:“既然大,就留兩人在屋內,再讓兩人去屋外,既可望風,又可節省時辰。”


    商影雲大氣不敢喘,躬身做起賊人:“曉仙女,我不敢一人去,不妨您帶著我,讓望枯跟著倦空君……我並非想惹您嫌,但求求您了,這不是、不是怕那什麽嗎……也請放寬心,我必定隔開五米遠!近了我就扇自個兒一巴掌!”


    雖沒說怕誰,但誰都知根知底。正是怕這個心上人不在眼前晃悠就要“遷怒四方”的主兒——風浮濯。


    “倦空君,顧好她,”曉撥雪率先領路,“十米遠。”


    商影雲:“誒誒,好……”


    左右都無人,望枯則更來勁兒了——此時不該刨根問底,又更待何時?


    她牽起他的衣袖:“可倦空君不是宮中的人罷。”


    風浮濯駐足凝望:“……為何知道?”


    “很好猜啊……”望枯直言不諱,明目張膽地激蕩肚子裏的壞水,“再者,倦空君應當早已看出來了,不然也不會會任我砸了那佛像呢。”


    風浮濯收眼:“嗯,聰慧。”


    望枯佯裝受寵若驚:“倦空君竟然真會誇人了。”


    風浮濯微蹙眉頭:“何時不會?”


    ——莫非在望枯眼裏,他就是個冷酷無情之人?


    望枯纏著他不放:“那為何時時掛相呢?我分明在夢裏見過,兒時的‘風銀柳’可曾笑過幾迴呢。”


    雖說,也不多。


    風浮濯:“……隻是生澀。”


    望枯:“為何生澀?”


    二人移步燈火通明地,幾層呈階梯依次排列的匾位,前綴各個密密麻麻,盡是不識得,周遭卻籠起一圈鳳凰火尾點燃的宮燈,亮堂斐然。


    長燈不垂落,落地為暖芳,就此踏入餘暉叢中。


    輾轉間,花了眼。


    風浮濯好似看到過去那個跪在此地的自己。


    他才迴過神:“扮了旁人,難免忘了自己。”


    望枯:“……也是。”


    ——她好似說錯話了。


    風浮濯一眼洞悉:“並未問錯,你肯關切我,我甚是歡喜。”


    所謂“歡喜”,不過麵無表情,負手而立,睥睨世間,近似高山不可摧。


    但望枯佯裝視而不見:“……好。”


    驀然,風浮濯卻顯厲色:“來人了。”


    人在外頭的曉撥雪與商影雲,同樣覺察此事,共迴暗室躲藏。


    商影雲手舞足蹈,話卻比北風放得還輕:“來了好些人呢!但進來的隻有幾個,好似是一人犯了錯,被迫關押此地!”


    望枯:“既是關押,為何要來祠堂呢?”


    曉撥雪:“非但如此,此人還奄奄一息。”


    來的一行人風風火火,有一嬤嬤,兩夥夫,和一錦衣公子,一襤褸衣、身浴血的兒郎。


    那嬤嬤賠笑,跪地撣了撣貴人的衣角,塵沙飛揚:“下這麽大雪,太子殿下並未有恙罷?”


    暗室裏,望枯與曉撥雪、商影雲三人廝覷。


    來的竟是太子?


    那太子趾高氣昂地答:“區區雪花,傷不著我,再者,我的人都在外頭候著,下去罷,我有話要親自問問我這‘同窗’。”


    “好好……奴婢不打攪了。”嬤嬤躬身離去前,又對那半死不活之人露出狠色,“跪著!細聽太子殿下的話!”


    說罷,又帶著兩矯健夥夫,合門而走。


    眼下沒了外人,太子“大顯身手”。


    這第一腳,就以迅雷不及掩耳踹去那跪地“同窗”的胸口。


    “哐當——”


    攪翻案上貢物。


    骨裂似屏扇斷,聽者也吃痛。


    太子:“東西呢!叫出來!”


    跪地之人咳血,喑啞難耐:“……沒有。”


    太子隨地噦一口,再拎起他的衣領:“裝什麽大義凜然!不就是怕我把你打死麽!你想太好了!今兒你敢在父皇麵前逞英雄!明日你就是那碾在車下的野狗!聽清了麽——風銀柳!”


    望枯屏息難言。


    她一怔一怔迴頭看。


    風浮濯尚在陰影裏。


    他依舊不留半點神情。


    但厚重的,悲愴的,漸漸消散的東西,聚散他眉眼。


    那是什麽呢。


    望枯不知。


    她隻知,四百年了,風浮濯一點沒有忘記。


    也隻想問一句。


    ——今夕又是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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