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阿芩跑入鎏天的闌珊燈火後,就再沒人撞見過她。


    這場雨下了太久,既驅趕秋末的橙色餘暉,又帶來皚皚白雪——遲了半月的素縞,隨著修葺一新的皇陵,蓋棺貯存。


    沒有臘月紅幫扶,也因嗚嗚咽咽的歌聲,而肅殺淒冷。


    再者,眼前之景永無詩詞裏的爛漫。


    一夜之間,大雪非但淹沒磐州官道,還冰封了正門,往老舊的銅鎖上澆灌幾盆燙水,再由十來人合力推門,才可重見天日。


    但雪的外頭還是雪。


    城的外頭還是原野。


    雪花堆成一座座難以撼動的山包,擋了遊子歸家的路。


    磐州幾十萬人,外來者隻占多、不占少,又常有商業往來,京中農戶較少,常在周邊鄉縣購置時蔬、家禽。而今,所剩無幾的冬季莊稼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雪壓死大半,運輸糧食的車隊也無法進來。


    哪怕磐州百姓想用飛鴿傳書打聽外頭的消息,可往往還沒飛出城門之上,就被大風吹散了。


    磐州與世隔絕了整整十五日後,埋入深雪的凍死骨,儼然比牲畜的數量還多。權貴“嗷嗷待哺”,有錢也買不來好吃食,日子大大蕭條,隻好壟斷炭火。窮人雖不會橫死街頭,卻因“一炭難求”,膝上、臉龐、腳踝俱是凍瘡,身子骨差的,幹脆沒能捱到再看一眼新春。


    眼見年關將至,磐州卻如此困苦,六旬知州愁得一夜白頭,殫精竭慮地想了好些法子。


    一,加大征稅力度,在原有的份額中翻上幾倍多。不樂意也無妨,若自願捐些棉絮、柴木等救命之物,便可放寬此律。


    但商人都是隻進不出的貔貅,假模假樣捐兩錠銀子就算給臉了,打死也不給其他。


    此計無疾而終。


    二,勞動獎賞製。即,凡是有些力氣的男丁,鏟雪十畝地,或是化雪十畝地,就獎賞一兩銀子與十斤木炭。


    但此法子治標不治本,前夜累死累活鑿幹淨了,隔天卯時就能再次填滿。領到報酬了,卻不夠一老小精打細算用上兩日。銀子就更無用了,藥都開不了幾副,還談何裹腹?


    如此朝不保夕,例行三日後,就再沒人來了。


    三,為下下策——向新帝磕頭求助。


    新帝正是禹聆,為即將到來的次年,更改年號——“天元”,有順應天命之意,都稱他為“天元帝”。此人登基一月有餘,卻沒有帝王的本事。登基大典上就鬧了個人盡皆知的醜聞,堂堂九尺男兒,卻因走不穩百階長梯,而狼狽滾落下來,再稀裏糊塗地重新走。


    禹聆向好多忠臣尋求整治良方,得來一堆折子後,轉過頭就另起法子——他大手一揮,在宮門前直接發放熱粥與炭火。


    經此一鬧,大批炭火受潮,沒能真的派上用場,還白白浪費;國庫虧損慘重,後宮隨他由奢入儉;群臣們怒不可遏,痛罵“昏庸無能”。


    大把錢財砸下去,好人是當了,那日後呢?


    但能緩一時是一時,內憂外患之事,也就由不得百姓來操心了。


    沃元芩一家,因阿芩之事,本就將原有西遷的日程,延到十一月一日。奈何又遇風雪,隻好再次耽擱,在磐州裝起“銷聲匿跡”的把戲,成日足不出戶。其間,卻不忘動用一切人手去尋阿芩,卻同樣無果,不知可是被那道士說中了,就此送了迴去。


    又因時令催殘,每日去往磐州醫館抓藥的人實在不勝枚舉。一日,酒大娘來望枯院中噓寒問暖,說是住處太冷,隻能多多出來活動,望枯隨即指點迷津,酒大娘既與郎中交好,何不攜著禾兒一並在醫館幫工?還能蹭蹭火盆。一老一小一拍即合,拎包入住,倒也不亦樂乎。


    而商影雲牽掛千裏之外的妻兒,日日痛心疾首,聽聞有不要錢的吃食,這才有了幾分昂揚之誌,趁著風浮濯出門鏟雪時,就帶著望枯排起長隊了。


    商影雲兩手交叉窩袖,耳根、頭頂都用棉衣裹嚴實了,卻生生凍出個酒糟鼻來:“這才出來一會兒,我就冷成了傻子了……誒,望枯,你說能不能讓佛君問問,這種日子到底何時是個頭啊?”


    望枯身穿藕色對襟襖褂,衣上繡著一株忍冬花,腰邊掛著一對腰鼓般的小荷包,應是可以暖手。青絲束成粗壯的麻花辮,放在右肩垂落,辮上挽著曉撥雪精心點綴的翠綠藤草。


    拖地的披風呈雪色,如今蓋在頭上,卻有一圈蒲公英似的絨毛擁著她的臉。


    風一吹,何處晶瑩剔透。


    妙齡女子的容貌,早已勝過千山萬雪。


    望枯迷蒙眨眼:“但商老板不是說,要悶聲些,更不可告知倦空君麽?”


    商影雲拍兩下嘴巴:“又說錯話了!是不該去招惹他!被他知道了,保準說我的不是!”


    望枯神秘兮兮:“莫非商老板也怕倦空君?”


    商影雲:“除了禹永樅,我就沒見過幾個比他更兇的麵目了,當然會怕!不過……‘也’是何意?”


    望枯認認真真:“我也怕。”


    商影雲下巴落地:“人兒倦空君成日把你當祖宗一樣養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如今下個雪更是浮誇,生怕你染了風寒,那場麵,嗬,十裏八鄉的‘爐子’都恨不得給你一人用,你怕什麽!”


    爐子多,但炭火少。正當時局動蕩,風浮濯自然不會占用炭火一類的稀缺之物,便施了法術,以爐子為媒介,承載永不熄滅的溫火,屋內暖和如春。


    但僅是如此倒也罷了,風浮濯卻不許她邁出大門。


    美其名曰——“想要何物?我去尋。此雪不尋常,尋常人站一時辰必定凍傷自己,而你的身子骨不比常人,又負傷更多,第一迴沾染風寒時,已就不曾好好調養。便趁著眼下無事,好好留在屋裏罷,聽話。”


    名為“聽話”,實為“軟禁”。


    忍冬藤向天,難以禁錮,更不懼寒冷。若成日蝸居屋中,怕是藤身都會長出木耳了。


    望枯隻好磨磨嘴皮子,諸如“萬苦辭想取我性命,才加以陷害,妖怪可沒有風寒的道理”。誰曾想,風浮濯卻聽一半丟一半,一句“取她性命”,更是提心吊膽。


    ——“如此,更該老實養病。”


    言而總之,就是做什麽都不該。


    望枯怕的正是此事。


    若非摸清了風浮濯一日要出門幫工的幾個時辰,不然,就是給商影雲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頂風作案。


    望枯:“我雖不知‘嚴父’是什麽模樣,但‘嚴師’倒是見識明白了。倦空君如此嚴苛,像是會打我手心。為何不能怕?”


    商影雲剛想讚許一番,又撞見了何人,心頭大震:“……”


    好死不死,風浮濯竟在此刻跟了過來。


    如今以一襲麻布黑衣現身於望枯身後十步之外。


    古時,常以黑為尊。


    哪怕隻是拿著鐵鍬,也確有夫子拿十寸戒尺的身姿。


    而如今,風雪拉長了三人的步子。


    字字句句都叫那風浮濯聽了進。


    望枯追問:“商老板,你說是不是?”


    商影雲見風浮濯並無作為,好似正在靜觀其變,他也隻好硬著頭皮搭話:“興許是罷……”


    望枯:“不隻是興許麽,我看,倦空君還有幾分沒苦硬吃的架勢。他成日把盤纏塞給我,自個兒卻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這是為何呢?”


    商影雲幹幹巴巴:“……大公無私?”


    望枯深思熟慮:“不太像,好似是有求於我?”


    商影雲戰戰兢兢:“說是有求於你也沒錯,但以我拙見,不妨說是帶了私情。”


    一眼瞄去,風浮濯不為所動,他才就此寬心。


    實則,他話還隻說了半碗水。


    ——動情還差不多。


    望枯麵上一皺:“那帶了什麽私情呢?他一有錢財,就都給我,定是不會圖身外之物。那,圖我的妖元?可我都不知自己有沒有妖元……圖我巫山?更不太像呀,自始至終,都隻是被我‘綁去’一迴巫山而已……”


    商影雲循循漸誘:“也未必都是如此,他人這麽好,可能僅僅隻是為你好。”


    望枯指了自己:“圖我?可我分明問過他,要不要與我合歡一夜了,是他置之不理……”


    商影雲看盡世事喧囂,這一迴卻像是聽那素未謀麵的女兒,說那閨中軼事,談不上羞赧,但如何也輪不到他來說,隻好變著法子給她使眼色:“……望枯,倦空君潔身自好,怎能用此語來將他窺度呢?”


    這時,風浮濯終是走了上來,一擋這縷亂顫枝頭的北風。


    他反責商影雲:“為何不可?望枯想說就說了,不必阻撓。”


    商影雲心比身涼:“……”


    果真,果真,還是好心成了驢肝肺。


    望枯頗有窘迫:“倦空君都聽到了?”


    風浮濯心如止水:“聽到了。”


    望枯:“……那倦空君為何不早點吭聲呢?”


    負卿峰交談“男子”,就是十惡不赦的壞事。哪怕望枯心有疑慮,也從未與曉撥雪說過。吹蔓與續蘭又都不在身旁,隻能找機會問問見多識廣的商影雲。


    可隻是悄悄幹了這一迴“壞事”,怎就輕易被抓包了呢。


    風浮濯悄悄看她:“我並非有意隱瞞,隻是怕,我一現身,你就不願說了。”


    ——此衣很襯望枯,但清麗太過,風浮濯就怕她被齷齪男子垂涎。便想用何物,遮一遮她的麵龐。


    他也自私太過。


    望枯苦惱:“可我都說完了。”


    風浮濯放了鐵鍬:“好,既是有賬,那便一樁樁來算。”


    商影雲一拍腦袋閃了身:“哎喲!光顧著和你閑聊!害我和前頭都掉一大截了!我自個兒去前頭領罷!你們隨意,你們隨意。”


    風雪幾多愁,問君難消磨。


    “雲”一走,隻剩她二人,說寂靜也寂靜,說吵鬧也更吵鬧。


    風浮濯不由歎一口白氣:“望枯,無論男子,女子,還是妖怪,牲畜,我都不會打,更何況……”


    還是你。


    望枯梗著脖子辯解:“我當然知道,我就是……就是……”


    可“望而生畏”,本就是個難以言喻的情愫。


    風浮濯一本正經:“沒有緣由,是我做錯了。望枯,如若你實在是怕,我可易容。”


    望枯驚訝:“易容?倦空君的皮囊生得如此好,何必毀了呢?”


    風浮濯就此寬心:“嗯,聽你的。”


    ——還得了她一句誇,不虧。


    他想了想,再啟唇:“至於雙修之事……”


    忽而前頭一片騷動:“這!這是何物!”


    “都別喝了!裏頭有東西!”


    摔碗聲此起彼伏,商影雲撥開人群,就此看了一眼:“像是魚尾,雖說的確大了點……慢著!不隻是魚,還有……還有人骨。”


    “前頭發生何事了?”望枯要跑去之前,又迴看風浮濯一眼,希冀翹首,“噢,險些忘了,倦空君還有話沒能說完呢。”


    風浮濯暗藏一切心緒:“……無事。”


    魔氣壯人膽,他當初說“不配”,是有“佛修”之身的前提。而今,話雖未說完,但停頓後,他也終是清醒了,也深知日後再也找不出道明此話的時機了。


    ——“圓房”之事,他隻想一生一世與一人相行。


    ——望枯自然不該拘泥於一人、一天地。他始終不說,是知道自己貪念太甚。有了其一,就有其二。


    ——但無論何時,何地,望枯再有第二迴這樣問他。


    他將隻會答上一聲“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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