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腦子已經使用了七十多載了。


    裏麵留存的記憶,越來越是菁華。


    也就是剩下的越少。


    要追憶自己的來曆時,他的腦子會先浮現一道城門。


    城門朝西,雜草叢生,荒涼而蒼茫,人跡罕見。


    雜草間藏了許多孤墳,年歲已久的骷髏們賴在地底,散發渾濁的穢氣,到了晚上還會一個個黃澄澄的亮著跳著,人喚作鬼打燈,或說是狐火。


    記憶中的西城門,總是有滿鼻子酸臭的氣味,不過待久了也不覺得。


    他們一家子便住在城門旁的小屋,偶見有人要出城,便打個招唿。


    要從這裏出城的,大都是辦喪事的。


    南北兩門就大大的不同了,那是交通要道,他記得那裏的守門人也較神氣,嗓門較大,也較有肉。


    不像他父親,西門守門人,連自己也喂不出一兩肉,更甭說家中成群的兒女。


    他五歲那年,家門外來了個男子,父親馬上陪著笑,熱絡的迎上去。


    男子衣著光鮮,連臉上也似乎有光采。


    父親和男子談話時,兩人總不時迴頭來看他。


    當時並沒覺得任何不安,因為他還不知道,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父親了。


    在迴憶中,每當憶起那男人的視線,便會渾身顫抖,齒關緊咬,哆嗦不已。


    迴憶在這裏突然變得模糊,飛快的轉去下一幕。


    下一幕是一間溫暖的房間,房間裏燃了一盆盆炭火,溫度很高,但當時他的心卻是萬般寒冷。


    下體傳來陣陣痛楚,疼痛直刺入心,撕咬著他的神經。


    耳邊傳來那男子的聲音:“不得飲水,否則會更痛的。”


    他記得,兩個大人製伏他的四肢,一把雪亮的利刃切過他的下體。


    以前喜歡拿出來把玩的那個小東西,剎那之間與他的身體分開了。


    他那條小東西被埋入石灰,漸漸縮成一團皺巴巴的幹東西。


    痛了許多日,痛得連夢裏也會哀嚎,那衣著華麗的男子見他痛了那麽久,於是扯開他圍在腰上的布。


    “哎喲,”那男子皺眉道,“還流血。”


    他吩咐人取來熱酒,又將那團幹東西取來,搗成碎粉,摻在酒中。


    “服下。”男子將酒遞給他。


    他乖乖的喝了,喝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記憶中,這一幕掠過去了。


    止血後,他被人帶到一處十分巨大的建築物,從建築物的後門進去,迎接他的男子沒蓄胡子,嗓子尖尖的,舉止有些娘兒樣。


    那男子每日吩咐他切菜、擔水、種菜、施肥,每日派給他很重的工作,還不住地打罵。


    他哭,但哭的結果是更厲害的打罵。


    很多年以後,他才知道那個讓他受盡虐罵的地方,是一處皇室女眷們的住處,算是後宮。


    記憶中,他總是很累,又總不能休息,睡覺的時間也不夠,肚子老是饑餓。


    因此,腦子總是昏沉沉。


    也因此,他被打罵得更加嚴厲。


    最後,他倒下了,在某次沉重的差事中,他腦中一陣黑甜,整個人很幹脆的仆倒在地,任憑管他的老宦官拳打腳踢,他這次橫了心硬是不起來,無論如何都不想再起來了。


    “報廢了?”


    “沒氣啦?”


    黑暗中聽見這兩句,他被塞入一個大米袋,被人拎了起來。


    “照例吧。”


    黑暗是會搖晃的,他在深度昏迷之中,似乎又格外的清醒,感覺到瘦弱的身體一撞一撞地碰在某人背上。


    如此搖晃著、撞擊著一段時間,他被放下,聽見耳邊有挖土的聲音。


    袋口打開了一些,送入了沁涼的夜氣,令他覺得舒服了些。


    說到這裏,遊鶴累了,喝了一口水,便閉起眼睛略微歇息。


    打從遇見遊鶴的第一天起,他便常常如此,說一說話又休息一會,走一走路也要歇息片刻。


    正因如此,雲空擔心老人半路會有不測,寧可陪他慢慢走,也不願趕路。


    他們兩人都要往南走,除了躲開北方來襲的金兵之外,雲空也想一路上探訪舊識,再迴故鄉去,但遊鶴似乎並無目的地。


    今天他倆進入了大宋的新國都臨安府(以前的杭州),在大街上走累了,便在街邊酒棚坐下。


    遊鶴還是第一次談起他的出身。


    以前隻知道他是個老仵作,不知為何成了閹人,雲空很有興趣地向他學習,因為這門知識是他遍覽群書也學不到的。


    今天,雲空知道遊鶴是個守門人的兒子,很小就被賣去當個小宦官了。


    “後來呢?”雲空催著他說下文,“你有被埋嗎?”


    遊鶴搖頭:“我義父救了我。”


    “呔!是何人?”


    一聲怒喝之後,掘土的聲音忽然止住了,傳來一陣奔跑聲,接著又有幾隻腳步聲倉促奔來,其中一雙腳脫離了這批急來的跫聲,追逐逃人。


    “竟然有人企圖埋屍!”袋口外一把粗獷的聲音叱道,接著袋口就被打開了,“還是個童屍!”


    袋口外伸入一隻手,粗糙結繭的掌心撫著他的胸口:“不,還暖的,或可一救。”


    是一把冷得不帶感情的聲音。


    那人依舊把他用袋子包著,隻讓他露出頭,以免受寒。


    接著,他感到一道細風吹入耳中,有人輪流朝他兩耳吹風,受到了這些刺激,他在渾沌之中,漸漸摸到了一絲光線。


    忽然頭皮一痛,他被拔下幾根頭發,他的頭發被點燃,傳來一股刺鼻的焦臭,頓時腦子洞然清明,原本的黑暗忽然光亮了起來。


    他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聽見那人說:“醒了。”


    然後唇邊有片冷冷的東西靠上來,他意識到那是個碗。


    一股溫熱流入喉中,立刻流布全身,使他很快暖和起來。


    那碗湯液有股涼涼的香味,從他的口鼻直涼到腦子,神智頓時清醒了幾分,心裏覺得很舒服,隻想就這樣躺著不動。


    遊鶴拿起掛在腰間的葫蘆,倒出一粒丸子:“這是蘇合香丸。”


    遞給了雲空。


    雲空拿來嗅嗅:“果然醒神。”


    再放迴遊鶴掌中。


    “此乃仵作必不可少之物,”遊鶴將丸子小心置入葫蘆,“我也隨身攜有酒,”遊鶴拍拍腰際的一個粗竹筒,“把酒調了蘇合香丸,可救魘死之人,義父便是如此救我的。”


    “可是,你平日不都在驗屍嗎?”雲空奇道,“這麽多蘇合香丸,不會常用上吧?”


    “當然常用,我們最常用在辟惡臭,遇上腐爛死屍便含上一丸。”


    “原來如此。”


    兩人一愣。


    因為這句話不是他們講的。


    兩人聊得入神,不想竟沒注意有人坐了過來,津津有味地聽他們談話。


    這句話就是這人說的。


    兩人定睛一瞧,隻見那人幾乎和遊鶴一樣老。


    通常雲空見到老者,都會恭恭敬敬的,可是一見到這老人,卻不由自主地生起一絲憎惡。


    “閣下是?”遊鶴有氣無力地問道。


    那老人滿臉橫肉,身材肥大,魚尾紋和厚重的眼袋包圍的,是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眼神中透露出血腥味。


    “在下與你有些淵源。”那人咧嘴一笑,更使雲空增感憎惡。


    “哦?”遊鶴眨了眨眼。


    “在下姓陳,在京師當過捕頭,薄有虛名。”


    “陳捕頭。”遊鶴抱了抱拳,“老夫在此獻醜,望勿見笑。”


    “不,不,我以前還奇怪,仵作怎麽不怕屍臭,今日一聽,才知原來如此。”


    “莫非,”雲空一蹙眉,說:“是陳大果?”


    那陳捕頭馬上臉色一沉,拳背青筋浮凸,四周的空氣頓時令人感到悶熱。


    他果然是陳大果。


    因為陳大果最討厭有人叫他的名字陳大果。


    年少時就聽說過的名捕陳大果,竟然在此碰上了,雲空心裏寒了半截,曉得自己說錯話了。


    因為他還記得,陳大果有三大特點:記性很好,過目不忘;心腸很險,處處暗算;心胸很窄,報仇加倍。


    雲空這迴是犯上他了。


    “陳捕頭,”遊鶴軟軟地說,“年輕人不懂事,給老夫麵子,放他一馬吧。”


    陳大果依然滿臉怒容﹕“憑什麽身份要我給麵子。”


    “說起來我們都是官門十品、衙門走卒,老夫不才,京師的人,也略知遊鶴名號。”


    陳大果果然兩眼一睜,肅然起敬:“你便是遊鶴?”


    遊鶴點頭。


    “怪道閣下的嗓音尖尖的,我竟沒想到是遊鶴,”陳大果抱拳作揖,還是白了雲空一眼,“巧的巧的,你可來得正好呀。”


    “怎麽說?”


    “臨安府近來出了一事,死了八條人命,此地仵作無一能人,完全瞧不出死因。”


    遊鶴皺皺眉,疲乏地歎了口氣,果然無法說退休就退休呀。


    陳大果繼道:“其實在下也是避難到此,不再當公差,但也與衙門有來往,也去翻弄過死屍,果然一點傷痕也不見。”


    “怎麽發生的?”


    陳大果歪嘴一笑,得意的看著遊鶴,似乎很高興能夠引起他的興趣:“你且多吃些,我帶你去瞧瞧。”


    言畢,立刻喚來酒棚老板,叫來一碟兩個大包子,又切了盤肉,豪氣地推向遊鶴,也自個兒大啖起來。


    隻有雲空沒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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