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娶親的規矩,李平安懂。


    然而定親怎麽談條件,李平安就不懂了。


    當年是官配婚姻,挑了個合適的日子就將媳婦娶迴家,老泰山早就盼著嫁女兒,所以沒有任何為難。


    唐英要娶的女子就不同了,官家千金,知書達理,得父母兄弟寵愛,可不會輕易嫁出去。


    吃了幾杯酒,雙方熟絡了。


    陳主事提出第一個條件,得換處新房。


    “唐老弟,我這要求有些突兀,非是小女不孝順公婆,實屬懸筆胡同那兒太小了……”


    民間百姓娶親,九成九與父母同住,既方便孝順長輩,又是同族而居增加凝聚力。


    分家而居在外人眼中,就是家庭不睦。


    尋常人還好,若是官員分家,理論上可以削職、貶官。


    李平安眼底閃過喜色,他早就想與唐英分家,絕非是想過二人世界,實屬兒子實力有些差。


    一旦殺劫來臨,或許遭受波及。


    表麵露出為難神色:“咱就這麽個兒子,還指望他養老,怎麽能分出去住?”


    “唐老弟,分開住又不是分家,若是銀錢不夠,我可以拿一些。”


    陳主事說話時,給身旁男子使了個眼色。


    男子輕咳一聲,明白該自己唱白臉,拉了拉臉說道:“本官那小妹嬌生慣養,自幼學的琴棋書畫,也不會照顧人……”


    “若是唐先生身邊缺少使喚丫鬟,本官可以送您幾個!”


    話中意思很明顯,自己妹妹嫁入唐家,絕不是去照顧人,更不能受任何委屈。


    “陛下嫁女,尚要侍候公婆,莫非陳大人的女兒比公主還尊貴?”


    李平安目光掃過男子,稍稍顯露殺氣,嚇得對方真成了白臉,眼見席間氣氛凝重,話音一轉。


    “不過分居也可以,其他事陳大人可要鬆鬆口。”


    “自然自然,多謝唐老弟體諒。”


    陳主事確實疼愛女兒,否則也不會厚著臉讓親家分居,些許彩禮嫁妝之類,遠不如女兒過得舒服些重要。


    又商議了一刻鍾。


    大體事宜流程定下,具體的吉時吉日還要請人算。


    陳家雖不是高門大戶,卻也是要臉麵的官宦人家,到了這一步,隻要不出現大亂子,唐英的親事算是定了。


    正事說罷,席間氣氛頓時輕鬆。


    陳主事混跡官場半輩子,自是酒場上的豪傑,酒至半酣談性上來了,天南海北江湖廟堂無所不說。


    “建武三十九年時候,我奉命去徐州路城,查人口失蹤案……”


    李平安眉頭一挑,此案似是聽燕赤霄講過,不過可以聽聽朝廷對此事的定性、記錄。


    陳主事繼續說道:“本以為是盜幫、丐幫之流為禍,未曾想竟是出了買賣百姓的狗官……”


    “狗官買賣人口得來的銀子,全都用於行賄,連帶其頂頭上司一並抓進天牢……”


    案件中間穿插陳主事在路城見聞,譬如城中隨處可見的餓殍挺屍,譬如丟失兒女的父母,行屍走肉般在街頭遊蕩。


    尤其是陳主事一口一個狗官,讓陪同的幾個晚輩麵色很不自然,場麵頗有幾分滑稽。


    李平安疑惑道:“我聽人講路城案,似是那狗官為了巴結崔家……”


    “咳咳咳,可不敢亂說。”


    陳主事立刻打斷說道:“那都是民間傳聞,當不得真,一切以朝廷調查為準!”


    “原來如此。”


    李平安問道:“陳兄在刑部當值,有沒有遇到詭異、非同尋常的案子?”


    “當然有,為數不少。”


    陳主事沉聲道:“不過為了國朝安定,此類案件不會對外公布,即使公布也會掛在江湖賊人頭上!”


    李平安微微頷首,理解朝廷的做法。


    前世沒有妖魔鬼怪,朝廷會忽悠百姓信奉,以加強精神控製奴役。


    大乾真的有鬼怪,朝廷反而竭力捂著,大力打擊佛道之外的淫祀邪祭,唯恐有人借鬼怪名頭製造混亂。


    兩家人邊吃邊聊,五六壇酒入腹。


    李平安三人麵色如常,反觀陳家幾個人,個個臉紅耳赤。


    陳主事眼見著酒場上比不過,索性撇下官員的臉麵,抓住李平安的手,半醉半醒的說道。


    “今兒與唐老弟相見恨晚,往後咱們就是兄弟了!”


    李平安不明白這廝什麽意思,含糊著點點頭:“陳兄說得對。”


    陳主事鄭重道:“那小女也就是唐老弟的女兒,可要好生照顧,不能有偏倚……”


    “陳兄放心,定不會讓兒媳受委屈。”


    李平安給不了權勢、金銀之類的允諾,但是有一點絕對冠絕大乾,那就是真切的視男女平等。


    或者說,真切的認為人生而平等。


    眼見陳主事要醉過去,李平安讓唐英送未來老丈人、幾位內兄迴家,自己與媳婦去樓下櫃台結賬。


    掌櫃的劈裏啪啦打了通算盤:“誠惠十六兩七錢。”


    李平安摸出二十兩銀錠,等著對方過戥子找錢,隨口問道:“怎麽沒見過你們東家?”


    掌櫃的說道:“東家做的是大生意,顧不得這小買賣,也就開張的時候來過一迴。”


    “厲害厲害!”


    李平安讚歎幾聲,沒有繼續追問。


    與蘇六分別恍如昨日,實則已經十年人間,當年些許關係已經消磨幹淨,連記憶都模糊了。


    隻記得是個小眼睛大胖子,當街遇上了或許麵熟,決計叫不出名。


    迴到家。


    李平安等唐英迴來,交給他厚厚一疊銀票。


    “這是家中所有餘錢,你去買房結婚,多了自己留著,不夠咱家也沒有!”


    “父親,太多了。”


    唐英麵色微紅,說道:“我與婉兒商量過,就在附近買處一進院子,方便常迴家看看……”


    “過好自個兒的日子,沒事兒莫要迴來。”


    李平安打斷兒子說話:“我與你娘打算外出遊曆,歸期未定,你迴來家裏也沒人!”


    “……”


    唐英莫名有種感覺,自己不是娶媳婦,而是嫁去外麵。


    眼見著兒子悶悶不樂的迴屋,媳婦低聲道:“英兒是咱兒子,告訴他殺劫之事,也無妨吧?”


    李平安搖搖頭:“做個普通人挺好。”


    當年撿到唐英時,二尺長的小人兒,黑黢黢幹瘦。


    養了二十年,縱使小貓小狗都有感情,何況活生生的人,自是願唐英平平安安的活一輩子。


    媳婦問道:“這迴怎麽應劫?”


    李平安從懷裏取出根骨笛,眼底閃過殺意。


    “搖人,釣魚!”


    ……


    婚事定好。


    之後就是三書六聘,八抬大轎。


    十月廿四。


    宜合婚訂婚,唐英與陳婉結為夫婦。


    ……


    翌日。


    李平安早早來天牢當值,拎著大袋子喜糖,遇到同僚就塞一把。


    糖在大乾屬於奢侈品,比肉還要精貴。


    同僚吃了喜糖,詢問緣由。


    李平安解釋道:“昨兒兒子結婚,今晚我在六味居定了席麵,請大家去吃酒,不醉不歸。”


    “恭喜恭喜!”


    所有人散過喜糖,來到夥房做飯,開門見到馬主簿。


    “馬大人,您要吃小灶?”


    “唐老弟瞞得我好苦啊!”


    馬主簿笑著說道:“令郎與陳主事之女大婚,這等大好事,我竟然是聽同僚說起才知道。”


    李平安早就想好借口:“陳大人要咱低調,位卑言輕,隻能聽話照做了。”


    “原來如此。”


    馬主簿不疑有他,陳主事在刑部有名的清正,不允許親家攀附很是正常。


    “刑部、天牢是一家,唐老弟有了這層關係,日後牢裏有什麽事,盡管開口!”


    “還真有一事兒……”


    李平安順杆上爬:“過些時日,打算迴涼州老家看一看,還請馬大人批個假期。”


    “此事好說。”


    馬主簿答應道:“什麽時候請假,與我知會一聲,半年一年都可以,俸祿、分潤照發不誤!”


    “多謝大人。”


    李平安不擔心牢裏沒人做飯,這等肥差放在市麵上,大把的人想進來,賣個三五百兩不算多。


    送走馬主簿,開始熬稀粥。


    看在兒子大喜的麵子上,特意多添了兩勺米,讓牢裏犯人沾沾喜氣。


    晌午。


    獄卒紛紛來夥房吃飯,有新聽到喜事的,又是一番道賀。


    李平安將二號灶的稀粥盛進木桶,黃黃綠綠就像喂豬的泔水,與獄卒吃的大米稠粥、白麵饅頭天差地別。


    等了許久,平日裏送飯的老劉頭不見來。


    石差撥說道:“老唐,老劉頭八成睡在哪家暗門子,今兒就勞煩你送送飯。”


    老劉頭年歲剛好四十,比李平安小八歲,不過他在牢裏已經待了二十餘年,屬於老資格中的老資格。


    不同於其他獄卒,搜刮了油水就成家立業。


    老劉頭所有的俸祿,全都扔進了勾欄,有錢春風樓,沒錢就暗門子。


    無兒無女,無憂無慮。


    “嘖嘖嘖,老劉頭當真瀟灑,也不怕折了腰。”


    李平安拎著飯桶進牢房,從最外邊的丙字獄,每個有犯人的牢房舀一勺稀粥,甭管吃不吃得飽,就這些。


    丙六號獄犯人疑惑道:“差爺,我交了饅頭月銀。”


    饅頭月銀就是月初交一筆銀子,每頓飯多給個饅頭,另外還有米飯、小菜、肉片等等售賣。


    這銀子交給馬主簿,月底按照比例分潤給每個人,當然是上邊官員拿大頭,下邊胥吏吃點湯水。


    “老劉頭不在,要不你餓一天,明兒再吃?”


    李平安也不慣著,懶得去分辨誰買了饅頭誰買了米飯,但凡有錢在牢裏吃饅頭,十之八九不是好人。


    乙字獄關押的兇人,更不用給好臉色。


    混江湖的本就沒幾個好人,抓到天牢裏的,基本個個窮兇極惡。


    天牢最深處是甲字獄,用於關押官吏、勳貴,目前空蕩蕩無一人,也就不用去送飯了。


    自從隆慶五年,甲字獄就再沒人進來。


    犯了事的官員勳貴,至多打板子貶為平民,再不用菜市口砍頭,更不用害怕抄家滅族。


    百官無不稱讚陛下仁厚,市麵上已經開始流傳“隆慶盛世”。


    李平安對著空蕩蕩的牢房,唾了口塗抹,嘟嘟囔囔罵罵咧咧。


    “盛世盛世……盛個屁的世!”


    ……


    隆慶十一年。


    正月。


    監天司上書五星連珠,天下大吉。


    隆慶帝皇陵祭祖,下旨修萬壽宮、觀星台。


    六月。


    涼州所屬固陽、鳳和、泉春等縣連降大雨,水患肆虐,糧價攀升。


    ……


    清元河。


    暴雨導致水位上漲,流速湍急。


    “嘿呀兒喲,嘿嘿呀兒喲……”


    艄公唱著歌,搖著船槳從河對岸過來,停靠穩妥後等待客人。


    不多時。


    李平安與媳婦來到岸邊,夫婦二人頭戴鬥笠,肩披蓑衣,與冒雨趕路的百姓並無區別。


    “去陸家村多錢?”


    “一人十文。”


    艄公收了銅錢,叮囑客人坐穩扶好,搖著船槳順水而下。


    “老人家,伱去陸家村做什麽?”


    “探親。”


    李平安滿意摸了摸臉上藥膏,那偷兒當真不是吹牛。


    從京城到涼州路上,不急不緩遊山玩水,由於吃飯住店出手闊綽,於是遇到了幾位慷慨解囊的江湖朋友。


    其中有個自稱賊王記名弟子的偷兒,身上有一卷易容術,記載著極為精妙的化妝之法。


    買來藥膏抹在臉上,當真成了半百老頭。


    艄公麵上露出羨慕神色:“老人家也姓陸?”


    李平安搖搖頭,歎息道:“好些年未迴來,也不知村中變成了什麽模樣。”


    “變得可好咧!”


    艄公指著河對岸的田地:“這些田全都姓陸,人家都不用自個兒種,有的是長工。”


    李平安詫異道:“我記得這兒離陸家村還遠?”


    “遠著呢。”


    艄公說道:“誰讓人家村裏出了大人物,有的是人送銀子,有錢了就買地,買著買著就多了!”


    李平安極目遠眺,一眼望不到邊的良田,感歎道。


    “好一個吏部員外郎啊!”


    陸京自隆慶元年中進士,年年考核甲上,三年一升遷,自刑部至戶部又吏部,如今官至從五品。


    京官外放大三級,吏部又是六部之首,陸京放在外邊,身份、地位堪比三品大員。


    涼州府尹方才是三品,足見其尊貴。


    何況陸京方才三十歲,正年富力強,涼州府尹沒有天大機緣,到死也難入主中樞,至多調入京都掛個二品閑職。


    片刻後。


    李平安遙遙望見陸家村,準確的說應該是陸家莊,青石牆圍著的莊子,四角還建有箭樓。


    “當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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