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進士,太年輕、太顯眼了!”


    李平安沉吟片刻,指出陸京在官場受排擠的根本原因。


    “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多少人一輩子的科考經曆,眼看著你年紀輕輕就完成,自然心生嫉妒!”


    陸京三次科考三次借勢,少走了半輩子彎路。


    當然少不了自我奮鬥,論才華文采也足夠擔得起進士,然而天下才華夠的書生太多,又有幾人能上榜。


    “還請先生指教。”


    “擺在你麵前的有兩條路。”


    李平安說道:“其一是不遭人妒是庸才,年輕氣盛去爭去鬥,將攔路的老家夥掀翻了,很快就能爬上去!”


    陸京聽的氣血上湧,拳頭握緊,生出幾分豪氣。


    轉念想到當年挨打的理由,千變萬化,永遠摸不透先生的規矩,心中豪氣頓時淋了盆冷水。


    “先生,學生……鬥不過!”


    “還算有幾分自知之明。”


    李平安微微頷首:“其二就是熬,熬走上司,熬到升官,熬死所有同齡人,熬成官場老前輩。”


    陸京眼睛一亮,又有些猶豫:“這會不會蹉跎一生?”


    “別人熬就會蹉跎,你有趙嚴做靠山,不犯錯就能平穩升遷。”


    李平安說道:“按照國朝律法三年一考核,隻要不犯錯,七品升到二品也不過三十年左右。”


    “五十歲執掌一部,又有元年進士這層身份,入閣就是大勢所趨了!”


    “拜謝先生指點。”


    陸京起身一躬到地,眼中飽含感激。


    幼時得先生指點學問,約束跳脫性子,改變了農家頑皮小子命運,如今又指點人生迷途,當真是天大恩情。


    “你要切記,要將自己熬成清官。”


    李平安說道:“官場如戰場,你既得了趙嚴的提拔,自然成了另一派的眼中釘,很容易遭受攻訐!”


    “學生明白。”


    陸京心底一驚,前些日有商賈登門拜訪,憑白給自己幹股分紅,正猶豫著要或者不要,現在知道該如何做了。


    未來有了規劃,陸京心情極好,敘話到晌午吃了飯才告辭。


    期間考教唐英功課,發現比少年時進步不少,尤其精通律法條文,陸京拍著胸脯保證小師弟前途。


    唐英送師兄出門,迴來後詢問。


    “父親,為何師兄不去請教那位趙老師?”


    “陸京在趙嚴麵前,必須體現聰慧一麵,絕不能出現任何困惑,免得掉價。”


    李平安解釋道:“其二,這事兒讓趙嚴說,或許隻會告訴他,官場必須爭必須鬥,絕口不提熬字!”


    趙嚴新晉次輔,正缺心腹臂膀,怎麽可能允許陸京慢慢熬。


    縱使知道官場爭鬥兇險,動輒落得抄家滅族,區區一弟子而已,鬥不過別人就是無用,死了也就死了。


    唐英皺眉道:“這般做老師?”


    “並非所有老師都會傳道受業解惑!”


    ……


    翌日。


    夥房。


    李平安點卯當值,熟練的生火熬粥。


    臨近晌午。


    蘇六才來夥房,用勺子攪了攪鍋裏的稀粥,裏麵米粒兒少的能數清,拌著土黃色的麩糠。


    “老唐,你這法子不錯,又能省不少米!”


    “總不能將犯人餓死。”


    李平安也是無奈,蘇六管著夥房,為了搜刮油水用的米越來越少,早晚牢裏會出亂子。


    當真大規模餓死犯人,朝廷怪罪下來,夥房倆人就得背鍋。


    於是李平安用半袋米換了幾袋子麩糠,拌進稀粥熬煮,既然牲口吃不死,那犯人也就能活命。


    蘇六嘖嘖稱奇道:“老唐伱去治災,定能為朝廷省許多銀子!”


    這時。


    餘差撥推門進來,吩咐道:“丙十二的犯人要吃小灶,點明了要紅燒獅子頭,六子能不能做?”


    蘇六點頭道:“這是江南名菜,不過咱也精通。”


    餘差撥又說:“其他涼熱菜再做三個,記得要精致,再去四季酒樓買壇上年份的酒。”


    “嘶!”


    蘇六倒吸一口冷氣:“這般大手筆,什麽犯人?”


    牢裏有錢能吃上好席麵,平日裏隻當玩笑話而已,畢竟數十倍於外麵的價格,再有錢的商賈關進來,也舍不得幾百兩吃頓飯。


    “鹽商!”


    餘差撥隻說了兩個字,轉身離開夥房。


    “早聽聞鹽商富甲天下,今日得見果真如此。”


    蘇六雙目放光:“老唐,你快去買酒,二十年份的醉春歸,記得買品酒器具,有錢人講究這個!”


    李平安哪能看不出蘇六心思,顯然是想要攀附鹽商。


    張了張嘴沒說話,今日勸過了,明日還有其他犯人,人家屈居夥房的目的就是等一個機會。


    “何況咱來天牢也是有圖謀,哪有資格勸別人!”


    待李平安買酒迴來,蘇六菜做好了,拎著食盒親自送去牢房。


    約莫一刻鍾。


    蘇六喜滋滋的迴到夥房,嘴裏哼著小調,心情極好。


    ……


    一月底。


    清晨。


    李平安點卯後,先去廨房領月俸。


    天牢都是月底發俸祿,遇到休沐則提前,從沒有出現過拖延,更不會有扣押之類的說法。


    核算月俸的是馬主簿,講究人兒!


    從來隻貪墨朝廷的銀子,不會克扣下屬的錢。


    “老唐,這是你的。”


    一錠銀子,一粒銀豆子,合計五兩三錢。


    三錢是固定月俸,會記入賬簿應付朝廷查閱,五兩銀錠子是分潤,也是牢中差役的大頭收入。


    那句話怎麽說,你的俸祿是全部,我的俸祿是掩護。


    李平安收了銀子,在名冊上畫了個圈,表明已經領過俸祿。


    “馬大人,這月分潤怎麽多了?”


    分潤銀子數目不定,全憑上月牢裏油水收入,分到李平安手裏的,通常在二兩上下浮動,五兩銀子幾乎翻了倍。


    “全憑丙獄的冤大頭,可惜隻關了半個月。”


    馬主簿笑容滿麵,連最底層的雜役都多分幾兩銀子,分到他手裏的可是幾百上千兩,足夠買處宅院了。


    來到夥房。


    李平安發現蘇六不在,平常發俸祿的日子,這廝比誰都來的早。


    慣例蒸饅頭熬粥,整個天牢差役和犯人的吃食,要從早上做到晌午,一刻也不能停歇。


    吃過午飯。


    蘇六方才姍姍來遲,進門將兩粒碎銀子放灶台上。


    “老唐,這月的賣米錢。”


    李平安掂了掂重量,約莫一兩:“這可分多了!”


    夥房每頓飯都克扣犯人米麵,攢下來月底賣了,大約能有二兩銀子,按照三七分成,李平安分潤六七錢。


    蘇六拍了拍水桶腰,豪氣道:“區區幾錢銀子,不值得咱計較。”


    李平安這才瞥見蘇六腰間,竟然掛了個玉墜:“六子咋那麽還講究起來了?”


    蘇六得意的撩開皂衣,晃了晃玉墜,得意道:“上等的羊脂玉,知玉齋的雕工,足足花了一百五十兩銀子!”


    “厲害厲害。”


    李平安不用猜也知道,蘇六搭上了鹽商的關係,人家指甲縫裏漏點兒,就足夠尋常人榮華富貴。


    蘇六瞥了眼鍋裏的稀粥,拿起勺子打算攪一攪,轉念將勺子放下,蹲在灶膛前填柴燒火。


    “老唐,以後你就是夥房大廚,過些日我就去江南了。”


    李平安詫異道:“打定主意了?”


    “人這一輩子沒幾次機會,既然等到了,縱使是殺頭的買賣,我也要去做。”


    蘇六聲音低沉,目光低垂。


    灶膛中洶湧火焰,將蘇六的臉龐映得通紅,原本肥碩、油膩的模樣,竟生出幾分堅毅凝重。


    ……


    半月後。


    蘇六辭去了夥房職務,打包好私人物件,大踏步離開夥房。


    天牢門口,僅李平安一個人送行。


    “老唐,後會有期。”


    蘇六拱手道:“將來我若死了,自萬事皆休,若是僥幸發達了,迴京城請你吃六味居。”


    李平安在京城生活多年,從未聽過這個館子名。


    “六味居在哪處地界?”


    蘇六說道:“等你在京城看到六味居開張,那就是我發達了。”


    “六子,其實在牢裏當差也不錯。”


    李平安最後勸說道:“每月三五兩銀子,吃喝不愁,已經好過大多數百姓,何必去冒險……”


    “老唐莫要再勸我,人總要爭一口氣!”


    蘇六向天牢內裏望了眼,說道:“我知道他們背後怎麽議論,說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我還就不信了,泥腿子就不能心氣兒高?”


    李平安無奈聳聳肩,蘇六不屑與獄卒交好,獄卒自是免不了陰陽怪氣幾句,隻得拱手祝福道。


    “祝你貨如輪轉,一本萬利!”


    “借吉言。”


    蘇六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忽然迴頭。


    “老唐,哪天我進了天牢,你可得照顧照顧,我可吃不下水煮麩糠!”


    ……


    時光如水一逝不複返。


    轉眼過去半年。


    蘇六請辭,對他來說是人生大事,對天牢來說則微不足道。


    本就是最底層的差役,街上一抓一大把。


    李平安成了夥房唯一廚子,做事比先前自由了許多,每天做完飯就去牢裏與獄卒閑聊廝混。


    夥房克扣下來的米麵,不似先前私下分了,而是拿出來請同僚吃酒。


    二兩銀子不多,卻讓獄卒們紛紛誇讚。


    “老唐,大氣!”


    李平安徹底融入了天牢,成了其中一份子,再沒人懷疑他抱有別樣目的。


    這日。


    乙字獄。


    李平安漫不經心的閑逛,經過十九號牢房時,看到鎖在刑架上的犯人。


    蓬頭垢麵,氣息奄奄,鐵鏈穿透四肢,身上遍布傷痕。


    據石差撥所說,此人曾是白雲觀高徒,因犯殺戒逐出道門,之後就墮入魔道四處燒殺搶掠。


    為禍十數載,終落入鎮撫司法網。


    李平安仔細打量,由於燕赤霄的關係,對道門弟子抱有幾分好感。


    兇犯聽到動靜,緩緩抬頭,看到站在柵欄外的差役。


    “咳咳咳……道友是來救還是殺貧道?”


    李平安眉頭一挑,兇犯說出這話,那就不得不殺了,疑惑問道:“你怎麽看出貧道身份?”


    兇犯迴答道:“聽出來……咳咳咳,大蟾氣修煉久了,唿吸聲自有韻律。”


    “原來如此。”


    李平安恍然,未曾想唿吸都會成為破綻,好在精通道門秘傳的人極少。


    由大蟾氣推至其他功法,或許有高手能從心跳聲、腳步聲,判斷出一個人是否習武。


    “幸好牢中同僚沒高手,日後得調整唿吸心率,與常人相近!”


    李平安心思轉動的同時,一根木刺穿透兇犯心髒,片刻後殺生珠源源不斷湧出真氣。


    尋了個安全角落,盤膝而坐運功煉化。


    真氣在經脈中流轉,積累的殺氣頓時爆發出來,雙目赤紅綻放兇光,在昏暗牢房中熠熠生輝。


    此時若有人撞見,恐怕會嚇得屁滾尿流。


    李平安摸了摸眉心,憑空生出一縷黑紋,就像豎著閉合的眼睛。


    “咱這副模樣,豈不是又成了魔頭……”


    身上諸多奇物,除建木枝之外,當屬不空鉤使用最多,後來開始過度沉迷釣魚,再不敢觸碰。


    其次就是殺生珠,結果負麵效果遠超預計。


    李平安不用真氣也就罷了,一經運轉,洶湧殺氣立刻上頭,嚴重影響理智判斷。


    “迴頭買幾卷佛經,必須消弭殺意。”


    ……


    隆慶二年。


    十月。


    蠻族南下劫掠,繞開殺狼關直入關內,屠戮數百裏。


    北疆大軍集結圍剿,蠻族倚仗輕騎,逃之夭夭。


    隆慶三年。


    春。


    隆慶帝調三十萬府兵,並十萬北疆大軍,兵發蠻族金帳。


    隆慶七年。


    秋。


    大將軍馮顯功馬踏狼王金帳,陣斬蠻族之王,生擒蠻王皇子、後妃、貴族等三百餘人。


    年底。


    太廟獻俘,隆慶帝持劍斬殺九位蠻族皇子。


    隆慶十年。


    大乾歲入一億三千萬兩,國朝鼎盛如烈火。


    民間大儒上萬言書,稱隆慶帝為聖皇在世、千古明君,並奉上百位大儒所寫“百壽圖”,為隆慶帝五十整壽賀。


    ……


    九月下旬。


    六味居。


    京城首屈一指的豪華酒樓。


    原名賽百味,乃是百年老店,江南蘇姓豪商買下後,將原本招牌劈成柴火扔灶膛燒了。


    二樓包廂。


    李平安、媳婦以及唐英坐在圓桌右側,左側是錦衣老者為首,之下有六名年齡輩分不等的青年。


    今天兩家人聚一起,是商量唐英的婚事。


    唐英二十一歲尚未娶親,在大乾已經算得上老光棍,明年官府就要強製婚配。


    錦衣老者姓陳,官居刑部律令司主事,七品上的官位。


    唐英近些年在貢院讀書,由於精通刑名律法,很是得一位法家教諭看重。


    前些日唐英成功考中舉人,教諭保了個媒,女方父親就是其好友陳主事,兩邊都覺著還行,於是約出來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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