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莊緊鄰清元河,出資修建了碼頭。


    艄公將船靠岸,碼頭上值守的兩個漢子,見李平安夫婦二人麵生,出聲詢問來曆。


    “客官從哪裏來?”


    “京城。”


    李平安取出路引:“早些年在陸家村教書,途徑故地,特意來看一看。”


    漢子詫異出聲,仔細打量李平安片刻,躬身拱手道。


    “原來是唐先生,咱是陸大升,跟著您讀過兩年書。”


    “偷狗的大升?”


    李平安略微有些印象,這廝是所教最後一批學生,讀書認字不靈光,調皮搗蛋數得著。


    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偷了裏正家的狗,事後自然是打的半死,還是李平安說句好話,否則真會打斷條腿。


    “小時候胡鬧的事,先生莫要再提。”


    陸大升麵露窘迫,心底又有幾分懷念,自從先生離開後,族學管理鬆懈,再沒人逼著自個兒念書。


    結果身為陸家族人,隻能來看碼頭,就這還是仗著先生教的認字。


    “你快去通報一聲,我給先生帶路。”


    陸大升吩咐同伴報信,自己領著李平安,不急不緩的向莊子走,嘴裏絮絮叨叨說著近些年的變化。


    “托京叔的福,吃喝不愁,孩子能上學……”


    “族裏每年都會分錢,縱使什麽也不幹,都比小時候收入多……”


    片刻後。


    李平安走到陸家莊門外,兩三丈高的實木大門已經打開,二三十號人在外麵迎接,領頭的幾個老者麵容相熟。


    “唐兄弟終於迴來了?”


    “大福哥!”


    李平安認出老者身份,陸三爺的大兒子,也是陸家族長,當年關係不錯互以兄弟相稱。


    “前些日咱還念叨,今兒就見著了,死前了了個念想。”


    陸福同樣五十多歲,白發蒼蒼,身形佝僂,拄著根拐杖,看起來比李平安老了不止十歲。


    李平安詫異陸福老邁,與旁的村民逐個打招唿。


    大多數認識,少數不認識的也有關係,至少是某個學生的兒子,畢竟當年整個村的青少年都是自己學生。


    一路向陸家莊內走去。


    緊鄰青石牆的是低矮茅草屋,聽陸福介紹是長工、佃戶的居所,向裏走就是陸家人住處,青磚灰瓦明顯更堅固。


    中間還有諸如馬廄、糧倉等建築,儼然是個小型城池。


    莊子最中央是陸家村祠堂,旁邊建造了閣樓,由陸京題“文昌”二字,用於族中開會和招待貴客。


    李平安注意到四角箭樓上,竟然有持刀帶弓的青壯,不禁詫異道。


    “為何這般防備森嚴?”


    “不得不防,前些年遭了匪。”


    陸福歎息道:“族裏有著京城的關係,做生意賺了些銀子,結果剛運迴村,就招來匪徒劫掠……”


    李平安恍然,比起搶底蘊深厚的地主老財,乍富的陸家村更容易得手。


    當下即使是隆慶盛世,也有不少土匪山賊,與亂世綠林好漢的區別,大抵是成不了什麽氣候。


    陸大升低聲道:“福叔的兒子,就死在匪徒刀下。”


    李平安算是明白,為何陸福如此蒼老,記憶中他隻一個兒子。


    文昌樓中已經擺好了宴席,雞鴨魚肉,海參鮑魚,地上的海裏的山上的河裏的,幾十個菜滿滿一大桌。


    李平安看到農家土酒壇子,笑道:“大福哥有心了,咱就惦記著這一口。”


    “當年你說一月一壇酒,結果哪裏夠喝,總攛掇著我去偷酒出來……”


    陸福拉著李平安坐在主位,人老了總喜歡懷念過去,尤其是當著十多年未見的老兄弟,更是有說不完的話。


    李平安也是如此,人雖未老,心卻有幾分老。


    何況在陸家村隱居那些年,活得最為輕鬆自在,錯非有殺劫追著,再過幾十年也不願離開。


    酒席過半時。


    有人推門進來,腳步飛快走到李平安麵前,噗通跪下雙目含淚。


    “學生拜見先生。”


    “快快起來,三十歲的人了,怎麽還不穩重。”


    李平安認出中年漢子,正是學生陸雲,與當年青澀相比多了幾分暮氣,鼻間下巴蓄了胡須。


    陸雲起身說道:“先生迴來的消息,大升報去了府城商號,學生立刻快馬趕來,唯恐錯過。”


    李平安微微頷首:“聽大福哥講,你現在是陸家商號主事,不錯不錯。”


    “學生如今成就,全憑先生教的好。”


    陸雲天生聰慧,少年時近乎過目不忘,在眾多學生中鶴立雞群,每每迴想先生閑言碎語,愈發覺得深奧玄妙。


    李平安沒有教授四書五經之外的東西,至多有些算數,也在大乾數術範圍之內。


    然而平日裏教育學生,難免會帶有自我認知,這些話建立在後世觀點之上,高屋建瓴,自然高妙。


    少年時聽不懂,長大了經曆世事愈深,自然愈發體味深刻。


    陸雲加入宴席後,又是一番迴憶,三五杯酒入腹,拉著李平安的手淚流滿麵:“先生,經商非我願啊……”


    “父親臨終前,祈求我原諒他,後悔當初逼迫我做賬房先生……”


    李平安拍了拍陸雲肩膀,親眼看著兩個孩子,受自己和家人的影響,走上了迥然不同的道路。


    當年陸京父母,也逼著他去尋差事,後來他寧肯背著啃老、浪蕩的名頭,讓人指指點點說癡心妄想,最終金榜題名。


    事實上,選擇並無對錯。


    李平安勸慰道:“你現在讀書也不晚!”


    陸雲喃喃道:“我已經三十歲,早不似當年聰慧,商會裏有一大堆事,還要照顧妻兒……”


    李平安無奈聳聳肩,目前陸雲的困境,與當年一般無二。


    當真是性格決定選擇,選擇決定命運,縱使經曆過一迴,再遇上類似的選擇,也不會有別的結果。


    酒席結束。


    村中青壯將喝醉的族長、宿老接走,李平安在陸雲的陪同下,參觀陸家莊族學。


    陸氏族學位於祠堂後,單獨建造的學堂。


    未進門就聽到朗朗讀書聲,少說有三四十個學生,放在府城都算是規模較大的族學了。


    “當年先生屢屢說,讀書改變命運!”


    陸雲說道:“我對此極為認同,每年從商號中抽出兩成利潤,用於支持族學,近些年頗有成效……”


    陸家除了陸京,另有一名舉人三名秀才。


    如若下一代再出個進士,陸家就稱得上書香門第,耕讀傳家了。


    李平安推開道門縫,看到裏麵讀書的孩童,個個有桌椅板凳,擺放著厚厚的書冊和筆墨紙硯。


    “這條件,比當年好多了!”


    “好了何止百倍。”


    陸雲歎息道:“先生講課的木板,我就擺在家中,常與兒子講當年在沙地上寫字,兔崽子竟然不信。”


    “還反駁我說,京哥絕不可能靠沙土中進士!”


    “這話兒當真說的不錯。”


    李平安點頭讚同,一個人的成就不止是天賦和努力,氣運或者說機會同樣起到決定性作用。


    晚上。


    李平安沒住在莊子裏,而是去了野外故居。


    陸雲常年打理修繕,幹淨整潔,裏麵還準備了新被褥,隨時等著先生迴來暫住。


    夜裏。


    茅草屋外風聲唿嘯,李平安與媳婦說著悄悄話,這裏有夫妻二人諸多記憶,其中最多的就是養小孩。


    “唉,英兒長大了,不似小時候可愛!”


    “要不咱再養一個?親生的。”


    李平安當年很是排斥兒女,唯恐成為長生路上的絆腳石,如今已經養大了唐英,也不差多一個了。


    唐英雖不是親生兒子,然而他發生危險,李平安做不到見死不救。


    媳婦點點頭:“那也得看天意,總不能說有就有。”


    “嗯嗯嗯,咱們平日裏多增加天意!”


    李平安現在固陽功大成,又有真氣滋養肉身,自信能和媳婦戰個平局,將來還能戰而勝之。


    翌日清晨。


    李平安腰酸背痛的起床,扶著牆眺望田野,對古諺語更加信服。


    草廬住了小半月,啟程去雍州。


    陸家莊外。


    李平安與故友依依惜別,上一次辭別尚在壯年,還有再見的機會,這迴真的成了人生訣別。


    將來再途經故地,眼前大多數人都已入土,村中認得李平安的人不多了。


    “大福哥、柱子哥、二狗哥……保重!”


    “唐兄弟,路上注意安全。”


    一群老頭站在大門口,不舍的望著李平安背影,直到消失不見了才迴莊子。


    陸雲送李平安到碼頭,已經有人喚來艄公,船費都付過了。順清元河一路西下,近乎能到達涼州西界,之後翻過涼山就是雍州。


    “先生,保重。”


    李平安微微頷首,登船後說道:“你也琢磨清楚,自己想要什麽。”


    陸雲望著遠去的船隻,忽然大聲喊道。


    “先生,現在讀書不晚嗎?”


    “什麽時候都不晚!”


    ……


    雍州。


    距離上次戰亂,過去了十三年。


    自先皇開始四處遷入人口,填充空蕩蕩的城池村鎮,恢複耕地商貿,已然恢複了七八成繁華。


    金剛寺。


    當年雄踞一州的頂尖宗門,經曆自淨後,又成了名不見經傳的隱世宗門。


    朝廷將屍禍大部分罪責,歸結於金剛寺僧人,至今仍然處處排擠,莫說傳道收徒,連下山都有人監視。


    這日。


    兩個老者翻山越嶺,來到群山深處,登上蜿蜒的石階,來到金剛寺門外。


    寺廟占地隻十餘畝,青磚灰瓦,表麵盡是斑駁痕跡,從外麵看就是個深山無名古刹。


    媳婦詫異道:“這般小廟供養得起武道宗師?”


    李平安指著望不到邊的群山萬壑:“整條山脈都是金剛寺的產業,隨便挖幾條礦脈,便足夠練武所用了。”


    媳婦說道:“難怪有人說和尚虛偽,明明有錢,廟修的這般清苦。”


    “這是金剛寺祖地,已經有千年曆史,看似清苦簡樸,實則隨意一件古物拿出去都價值千金。”


    李平安上前扣動門環,稍稍施展幾分力氣。


    咚咚咚……


    聲音傳遍整個寺廟,很快有沙彌開門,雙手合十躬身說道。


    “居士若是上香禮佛,還請去別處,本寺靜修不對外開放。”


    李平安說道:“請問智剛大師是否在山上,我是他好友,特意來拜訪。”


    “智剛師祖正在講經,小僧這就去稟報,還請居士稍等片刻。”


    約莫一刻鍾過去。


    寺門再次打開,智剛碩大身形走出來,臉上止不住的笑容。


    “居士,灑家想你想得緊。”


    “大師想念的恐怕是春……天裏的京城吧?”


    智剛微微一怔,見李平安不斷使眼色,頓時明白過來,雙手合十鄭重說道。


    “見過安玉居士,小僧懷念的正是京城春色!”


    “大師不必多禮。”


    媳婦聽到這筆名稱唿,頓時笑容滿麵,比練武功有趣多了,自然就沒在意二人話語間的機鋒。


    智剛前麵帶路,三人向金剛寺禪房走去。


    路上遇到年輕僧人,個個躬身行禮,或稱師祖,或稱師叔。


    李平安驚歎道:“大師也成了師祖輩的人物了,當真是歲月催人老,猶記得當年在殮屍房,伱我還是小字輩。”


    智剛頷首道:“灑家在寺中枯坐參禪十餘載,每每午夜夢迴,仍然想做個捉刀人……”


    “大師是在出世入世。”


    李平安問道:“剛剛聽那小和尚說,大師在講經?寺中前輩莫非不怕,將年輕僧人帶歪了?”


    智剛當年自稱修原始密宗,不禁酒肉女色,修為直追佛祖。


    這等狂人的佛法,尋常僧人聽了,恐怕修出來的不是佛,而是一個個魔頭。


    果然。


    智剛撇了撇嘴說道:“尋常僧人哪有悟性,可不敢教他們灑家佛法,隻是照本宣科領著念經而已!”


    說話間來到禪房,已經有僧人準備好茶水。


    “山間野茶,居士莫要嫌棄。”


    智剛揮手讓僧人退下,方才說道:“明日咱們下山,去城裏吃酒,定要喝個不醉不歸!”


    李平安搖頭道:“酒事後再喝不晚,這迴來有要事相商。”


    智剛正色道:“居士且說,是不是茬架?灑家在山裏憋得厲害,正缺個理由活動筋骨。”


    李平安從袖口取出控屍笛:“大師認不認得此物?”


    “控屍笛……”


    智剛眼底閃過兇光,筋骨繃緊咯吱咯吱作響,整個人似乎又憑空漲大了一圈,坐在對麵如山如嶽。


    “它怎麽在居士手中?錯非此奇物,當年雍州不至於死傷百萬!”


    “今日尋大師,正是報當年之仇。”


    李平安吹響控屍笛,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響,如怨如訴,如泣如慕。


    “我在雍州活動一段時日,故意暴露控屍笛,世外桃源的人必然會登門,到時候合力圍殺,運氣好或能追溯桃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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