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喜歡這個時辰的宜家。


    通常,銅鑼灣的上班族有午餐時分來閑逛的,此時大都已上班去,而晚間的高峰尚未到來,於是他把鞋子在床邊擺好, 安靜地躺在樣板間的羽絨床墊上,取下玳瑁眼鏡放在床頭櫃上,戴上耳塞和眼罩,十指交扣,安放在腹部,口罩上還是那個黃色笑臉。“我正感到自己的唿吸平穩了下來,微微起伏的衣衫如海浪張弛著。”


    他將要睡著了。


    “茫茫黑色之中,有星軌似的細微暗斑在旋轉擴散,那便是個與此不同的清涼世界。”


    他是個容易失眠的人,這一點在他幼時就已經顯露出來,黑夜使他興奮, 褪黑素安眠藥都無法阻止這一點,他的父母自然為此焦慮不堪,尋醫訪藥卻都不奏效,醫生也多次論斷他生理上的指標一切正常。而當他臥在心理醫生的皮質躺椅上時,望著窗外的景致,還是小學生的蔣山,耐人尋味地發出一聲慨歎:人活著就是一場漫長的失眠。


    他的態度一路指引他到我這裏,第一次見麵時他走上講台,拿起麥克風,揚起手,淺淺的唿吸隔著口罩均勻地在接收器上滾動,發出不合節奏的雜音。他開口了。測驗的規則和時限我們早已了然,他用不熟練的廣東話和熟練的英文分別說了一遍,低頻的聲腔仿佛在自言自語,或是為不存在的觀眾演一場啞劇。口罩覆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流動,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但隔著眼鏡的黑眼圈以及燙卷的亂發還是出賣了這位年輕的研究生助教。


    我也喜歡這個時候的宜家,因為我在等他。宜家的工作是古代文學專業的小徐師兄介紹給我的,他告訴我暑假可以兼職打工,用一個夏天的時間幫補家用,但沒想到上班沒幾天,就遇到他了。他周三和周四最常來,通常見到我們會客氣地點一點頭,走的時候也會將床鋪收拾整齊用手鋪平,像馴服一條河流。他一直沒有認出我,這是很自然的事,我盤起了頭發,戴上口罩,穿著工作服,恐怕他是無論如何也認不出我的。不,即便我放下了頭發,解開了口罩,脫光了衣服,他也是認不出我了。我站在服務台邊,假裝應付著那些不願意支付額外運費的買家,不時偷眼看著睡著的他,看著他萬年不變的黃色口罩上的卡通笑臉,甚至對客人的態度都變好了。往日裏,我都隻是窩在教室角落裏的如空氣般透明的人,於是我感謝這樣的際遇,燈帶的光芒匯聚在他四周,驅趕走一些嬉鬧亂跑的小朋友,我靜靜坐在床邊看著他,他有時是中世紀教堂裏大理石棺上的貴族浮雕,有時是水葬將軍的一葉扁舟,他是一個容器,我並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夢些什麽,但至少,我不願他醒來。


    每當中學做操跑步的時候,我也會有屬於我的片刻寂靜,我會一個人留在教室裏。母親曾和班主任說過,我身體不好,不可參與劇烈運動。 我靠在窗邊向外張望,看著那些身影晃動,隨著音樂,手指也在窗玻璃上彈動。“她身體不好”, “她有毛病的”。閉上嘴,合上書,避過身,打手勢,挑眉毛,翻白眼,“一會還有事”,“我們約好了”,於是隻留下我一個人。留下我一個人在教室的時候,是我了解大家的好時機,一個個拉開同學們的桌肚,類似於古代的刑罰,也是懺悔的方式。考卷上的分數,筆記本上的塗鴉,公仔掛飾,藏在鉛筆盒背麵的情書,刻在桌角的名字縮寫,都是他們打手勢挑眉毛的謎底。散裝的衛生巾,剪報與批改意見,寫滿了她們的軟肋。我不必一下子全部掌握,我有的是時間。


    幾個相熟的內地同學都對這個年輕的助教老師產生了興趣,眾所周知,中文係助教多是女研究生,難得竟有個男孩,還是內地的,大家都有些好奇。有的女生便去向其他女助教打聽,才知道原來是個複京本科,來港大讀碩士的研究生,叫蔣舟,說是跟林老師讀,研究也斯的。


    還有嗎?我問。那女孩微微歪了一下頭, 說,沒了吧。繼而又頓了頓,伸出一根手指道,不過聽說也有人見過他脫下口罩的樣子,在食堂, 據說長得挺斯文。


    之後一個學期的導修,他開始組織我們討論文學、戲劇、電影改編的課後篇目,每次上課前,他都會近乎社恐地站在講台那一邊,老老實實頂著那頭亂發,始終戴著那款笑臉口罩,用含糊的語音和我們道歉,自己的粵語還很不流利, 會爭取盡快學會粵語,大家可以選擇自己習慣的語言加人討論。從本地同學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們對於這位導師印象不壞,過往他們對於那些隻說普通話的內地導師是始終頗有微詞的。 當天我們討論的是香港文學與故事新編。


    由於有時間限製,我準備的內容又甚多,講得火急火燎,超時之後我不時看他的反應,可他卻一直沒有喊停,好容易講完,我抱歉地又看了他一眼,但他卻沒有立即發表評論,思索了一下,緩緩說道,謝謝李同學,謝謝你的分享,我和你的觀點很接近,我也很喜歡這個劇本,第一次是在高三冬天的時候有機會來香港交流,看了現場演出,很感動。如果真的有超越生死的愛情,那除了自己的生死,自然也可以超越別人的生死,借屍還魂多少有些違背傳統思維與倫理, 可這又怎麽樣呢,就是為了成就一對情侶,死了另一個人也沒什麽了不起。大家聽了這位同學的分享,也許又可以想一想,如果世界上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你,某時某刻你的身份被人替代了,或者你替代了對方的身份,會發生什麽有趣的故事呢,你能替對方讀書戀愛工作嗎?聽起來像個科幻題材的小說,大家或許可以寫寫看…平時的他,隻是簡單而理性地點評幾句,今天卻突然開了話匣,談起了和學術無關的內容,有關創作的內容。他說到盡興處,頭微微歪在一邊,好像想起了什麽。


    他睡著的時候我時常想,他會不會餓會不會渴,是不是在做噩夢,會不會著涼。也許醒來時他需要我們招牌的瑞典肉球,新鮮熱乎,從口腔到胃部,達至一種極致的碳水和油脂的滿足。 可他那樣瘦,恐怕未必喜愛這類食物、他睡著時偶爾會抽動一下,又恢複平常,據說是來自於訊古男性睡在樹上時,對於“掉落”鐫刻在基因裏的恐懼,然而他臉上並沒有恐懼,反而是種肅疾,是他漫長失眠間隙的休息,為更長的清醒做好準備。他上課時通常沒有任何表情,抑成者說,他做了表情,但隔著口罩,也並不反映在他的眉眼上,他的上課內容非常理論化,眼神卻時常遊離,好像教室中有個幽靈在遊蕩,且隻有他的小眼晴能看見。


    我們每天中午被鎖起來,那還是幼兒園的時候,吃過午飯,張老師就把教室裏的桌子一張張拚合起來,組成一個大平台。她唿啦一聲鋪開一張大花格床單,蓋著台麵,就招唿著小朋友們脫掉鞋子爬上去,一個挨著一個躺下。小朋友們很快鋪滿了台麵,一動不動,乍一看,以為停滿了屍體。張老師說,小朋友們乖乖睡覺,老師一會呢會過來檢查。誰要是調皮亂動不好好睡,今天晚上就不準迴家!說完她就鎖好門離開了教室。


    我聽了心裏有些後怕,一直以來那覺得張老師並不喜歡我、張老師很源賽,對我想沒什麽話,其至很少注意到我、我覺得自己大框是做鎮了什麽,然而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修補,我曾經試過故意滾下台子.引起張z師的注意,希望他來關心自己一下,然而拌了幾間,張芝師隻是糖我調皮,說話的語氣也兇巴巴的,於是我再不散了,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躺春,由於身體太緊張。 我一分鍾也睡不著。


    白光照耀的那個下午,異常安靜,我之後怎麽也想不起躺在自己左邊的那兩個小朋友的名字,但我恐怕再忘不了兩人的臉了,躺在龍手邊的女孩像我一樣認真地一動不動。而在她左手邊的男孩卻不那樣老實,他側著起了身,貓著腰,他看了我一眼,帶著微笑,就開始親吻那個女孩。我害怕極了,手足無措,耳中卻是張老師讓我們不要亂動的聲音在連綿起伏,於是奇妙的事情就發生了,我的身體好像想動也動不了了。 周遭安靜極了,小女孩的身體似乎想動也動不了,她掙紮著,臉側了過來,直直地望著我。我在這張蒼白的臉上看到和咱己一樣的害怕,也許還有一些別的東西。但是我還是一聲也沒有吭。


    第一次尾隨他的時候我也是一聲也不敢出。那個雨天、我本來是要在山道坐970路去往油麻地電影中心看希區柯克迴顧展,難得有《後窗》,隻有一場,好不容易才搶到票。傍晚排隊等車的時候,撐傘的隊伍蜿蜒緩慢前進、像一隻五彩斑斕的舞獅,在扭動自己綿長的腰肢。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那把黑傘,還有那灰色呢外套搭配三色圍巾的背影,我有心靠近,奈何隊伍中間仍有許多旁人。雙層巴士上層都坐滿了人。上車的乘客陸續收傘抖落水滴,他拍卡走向後排,站在角落裏,手勾著橫梁上的扶手,歪斜地夾在三個中年人之間,下巴高抬著,以免磕到旁人的頭頂。我上車後一路“唔該”“有意思”向他擠去, 這去往九龍的巴士宛若雨夜的livehouse,他是我的搖滾主唱。


    與許多人擦肩摩踵到他身邊時,額頭幾乎沁出汗來,起初我還不敢靠得太近,但後續來人越來越多,我和他也越站越近,我的羽絨外套和他的呢大衣產生了細微的摩擦,物料之間相觸, 產生沙沙的細小聲音,像有人要點燃火柴一樣。 我不敢抬頭,眼睛斜斜地盯著玻璃上蒙上的片片水汽如何被一道一道的水滴切割,他明明戴了口罩,但我還是能感受到頭頂有股溫熱的氣息在流動。我昨天並沒有洗頭,不知道發梢是否太多分叉,亦可能會有頭皮屑,而上次染發已經將近三個月,發根的黑色也已清晰可辨,如是想著,耳根竟也熱了。我想摸出手機抵禦這種尷尬,但是空間實在逼仄,手都舉不起來,我望著地上,雨水順著傘柄緩緩流下,在我們腳下慢慢匯人地板上那已然縱橫流淌的雨漬之中。我於是肩膊都放鬆下來,卻不會左右晃動,就輕輕地靠在他的呢大衣上,而周遭講電話的聲音,斥責不要擠的雜音,小孩的尖叫與哭腔,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的劈啪聲,一下子微弱了,我聽著自己的唿吸聲, 慢慢閉上了眼睛。


    “麻煩借過一下。”他幾乎是在我耳邊說, 我睜開眼睛,他側身而過,準備下車,人流很快將我們分隔開,巴士門也正在要關上,嘟嘟嘟地在倒計時了。這午夜的鍾聲迅速把我驚醒,我身體不自主地,幾乎粗暴地擠過所有人,衝下了車,雨水瓢潑一樣落下,匆匆打起傘來,冰冷的水滴濺在脖頸間,徹心的冰涼,此時的他已經在不遠處準備過馬路了。這是哪?路牌顯示是上海街,我快步趕上,離他二三人遠,隨著紅燈變綠,再轉吳鬆街,便上了寶靈街,至此我便認得是佐敦了,街兩邊一例是尼泊爾人和本地人的夜市攤位,此時已經紛紛用竹竿支起了透明的塑料雨棚,立在鐵皮鋪位上。而地攤上的貨品也已經收起,一邊是交疊的童服洋裝,一邊是正在運轉的低價電器。而廉價彩色led燈管在四周亮起,透過透明雨棚互相映照,在灰蒙蒙的雨線中若近若遠,我怕跟丟了他,在店鋪間越走越快, 雨水也從皮鞋底冰涼地爬上腳腕,褲腿打濕後黏上小腿的皮膚,本是極不自在,而我但覺心中澄澈,眼睛瞥過那些裹在衝鋒衣兜帽裏的各處店家,覺得自己幸運極了。


    他轉進白加士街,上了一棟舊樓,我隔著條街看到樓麵寫著伯嘉士大廈,我在對麵的茶餐廳門口站著望向那些窗口,試圖找到那些突然亮燈的窗戶,在店家第三次提醒我“人來啊,人麵多嚼食擇”之後,我知道,我的電影要開場了。


    《金鎖記》這篇小說,第一人稱敘事, 故事很平淡,主角也沒有名字,大概是一個香港出生的年輕人,作為一個研究生,自己住在佐敦的八樓房之中,月租8500港幣,和包租婆談到8000港幣。削房和隔壁的尼泊爾人共享一道鐵閘門,而自己的木門卻從來不鎖,按照他自己的理論來說,家裏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也不會有人要的。不僅自己家的門不鎖,有時鐵門也不鎖,隔壁的尼泊爾人抱怨了幾迴,可他也滿不在乎。不僅自己家鐵門不鎖,他連辦公室的門都不鎖,有時直接半開著,他自有他的一套理論,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同時又有著逆來順受的脾氣,老板安排什麽工作就做什麽工作,加班到半夜也完全不在乎,旁人問他為何不抱怨,他便會說,抱怨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他出門上完廁所經常不拉褲子拉鏈,手機也從來不用手機保護殼,與此同時連碎屏險也不買,整天拿著的一個裂了大半的屏幕,好似被子彈擊中過的iphone,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發消息的。他不僅沒有碎屏險,也從來不買任何保險,坐飛機也不買任何意外險和延誤險,更別提人身保險或者重疾險了。至於選舉,不論是區議會還是選委會,他是從來都不參加的,從來都是不認識的人決定這裏的命運,又何妨繼續下去呢?他會這樣迴答。


    這個小說沒看完,故事還挺長,一直在更新。後麵主角性格好像也有一些變化,然而最主要阻止我讀下去的原因在於,我最初以為這是一篇自傳體小說,可讀著讀著,好像和我印象中那個嚴肅的蔣舟有著很多的區別。影子與身體分離,帽子懸空,口罩飄散,我腦中的蔣山變得超現實起來,為了印證鎖門這件事,我曾經問過一位博士助教,她卻和我說,辦公室的門都是拍卡的自動門,何來鎖門一說呢?我又問她,那他會不會很隨便,經常丟三落四什麽的。她看著我笑說,他們男的不都那樣,哪有細心的?


    中學的最後一年,晚自習會留到9點,照例父親是會每天來接我,但那天有些不一樣。晚間老師評講了白天測驗的作文,著重表揚了我寫的那篇記敘文,講述一個盲人的寓言故事。老師還在征得我委婉的同意之後,把我的文章貼在了教室後麵的黑板上,我假裝毫不在意,卻總覺得背後有人在輕輕議論我,而那篇牆上的文章也在微微發著熱,帶著極細的氣流,輕輕擾動我頸後的發梢。快八點半的時候,父親發消息給我說,批發商交貨延遲了,會晚些到學校,讓我且等他。 9點一到,大家各自迴家散去,除了住校的同學都走了,我看了一會書心裏覺得煩悶,便收拾東西準備往校門口去,一路見自行車棚下隻剩一兩輛孑孓煢立,確實是該迴家的時候。我在全家買了一個平時常買的日式烤飯團,站在店門口邊吃邊等,唿出的熱氣把眼鏡都迷蒙了,風卻更大了些,我把羽絨服兜帽往下拉得更深。吃完臉上一陣熱,覺得又多了些力氣,撥打父親的電話,始終沒人接聽。手機上已經九點半了,我有些不耐煩,便想一路往家走,可能就沿路撞上了。我把手插在口袋裏,戴上耳機,過了橋,直直迴家去。 路上是單純的酷寒,如今很難想象父親那些年是如何迎著風雪騎自行車往學校接我的。我聽著音樂,想著老師對我的點評,一盞盞路燈朝後退卻,一步一步都踩著音樂的節拍,不覺人跡稀少,四周連車輛也少了,此時我從拐角的反光鏡看到身後十來米有個戴著灰色兜帽的人在跟著我,過橋的時候好像就看到他了。我不自覺加快了腳步,卻不能將他甩遠,而我腦中開始閃過一些男孩子的臉,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有我喜歡的,也有我所厭憎的。四周愈加安靜起來,隻剩下單純的風聲唿嘯,身後的細小腳步聲提醒我們倆依然相距十來米,步履也愈加趨同,在酷寒中如岸上的纖夫緩步。離家還有一段距離,隨著路燈稀蔬,天色也愈加灰暗,直直壓在頭上,而氣流在大片的鋼鐵建築間加速冷卻,我心裏有一種無名的怒火在湧動,好幾次都想停下來問他, 你到底是誰。但隨之而來的還是恐懼,且並非單純恐懼他會傷害我,還恐懼他並非隻是想傷害我。就這樣一路走,快看到家的時候,我刻意迴頭看了一眼,卻發現並沒有人在跟著我,或者他早些時候已經消失了,在某個路口轉迴了家;又或者他是因為見到什麽信號膽怯了。這種疑問困擾著我,事實上這件事我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隨後的日子,我有意增加了單獨迴家的次數,但再也沒能看見他,也沒有過相同遭際,隻是間或有時候,會聽到一些腳步聲,像影子一樣陪伴我。


    我們的導修課還是照常進行,一切都為了期末那篇論文做準備。他還是照常那樣嚴肅冷淡,但我看他的方式發生了許多變化,我把他在豆瓣上標記五星的電影都看了,看了他的許多影評和日記,對他的了解也逐漸增多,從他最近更新的一篇叫作《熱帶風暴》的日記來看,我知道,他似乎有一個相思的對象。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人最後還是離開了他,不然他就不會貼在自己的日記板上了。他們後來怎麽收場呢?一切似乎都是未知數。看完這篇文章之後,我的期末論文突然有了思路,本學期閱讀了張貴興、黃錦樹的作品,我很想知道他看到引文中出現一些他自己的文字時,感想會是如何。


    快到6點的時候,我留意到他翻了兩個身,通常他就要醒過來了,收拾好一切,去怡和街對麵的麥當勞吃東西。這時候我會讓自己忙碌起來, 主動申請幫忙做些衛生,通過集中解答顧客疑問等來度過這段時間,很快就有幾個顧客聚攏來, 開始詢問複活節的送貨安排。好容易迴答完了這些問題,見床鋪邊有些小朋友撕壞的包裝袋,便拿著掃把,俯身整理,此時他眉目緊閉,我也調整自己的動作幅度,輕輕地掃著地上的垃圾。


    抓到你了。他輕聲說。


    那是一個秋天的上午,教室裏還是一如往的安靜,我沉浸在這份安寧之中,翻看著今天給我擺臉色同學夾在筆記本封套中的一封還沒有寫完的情書,正讀到一半,發現門口正站著一個人。這個人是我們班的班長,也是我手中這封情書的寫作對象。他站在門口愣住,而我半騎在座椅上,手上正舉著那封信,門前桌肚內的書包向外拉開懸在空中。他停了一下,繼續往教室後麵走去,邊走邊說,我拿個旗子、你繼續。我搶著道,我想看看他們說了什麽,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弱,耳朵上的熱度似乎傳遞到了喉頭,某種炎症阻止了我發聲。他聽著我說,也不停步、拿了旗子就往迴走。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我急急推迴書包,站起身來問道,你一定要和他們說嗎? 他在門口停住,迴過頭來和我說,其實、我們早都知道了的。


    我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像探視病人那樣斜身坐著。你什麽時候發現我的?我問道。


    你那次一直跟著我,上公交車,到佐敦,一直到我家樓下,我都知道。他的聲音沙啞,好像病了。


    我以為你如果發現了會嗬斥我,把我趕走, 原來你都知道。


    他依然閉著眼睛,雙掌交扣。他說道,因為沒有用的,一個人有了想了解的念頭就很難停下來,除非雙腳離地,一個人不可能隱藏所有蹤跡。就像你我也不能,而且我發現你有意無意給那些微博和豆瓣點讚了,還是多年之前的post。


    如果你覺得困擾,我給你道歉。我隻是想多了解你一些。我輕輕說道,聲音並不大,隻是喉間的摩擦。


    我沒什麽困擾的,隻是你確定你看到的內容都是有用的嗎?都是真的嗎?可能,我是說可能你眼前看到的這個人,和你微博豆瓣找到的根本不是一迴事。


    確實有可能,你的那篇《金鎖記》讓我覺得不像你,很陌生。我說著望向他。


    可是你也未必了解我吧。他接著說道。


    那確實是,除了上課,我們幾乎沒有過任何接觸和交流。另外我想知道為什麽期末考試給我這麽高分,明明,我故意用了你的文字,你也看得出來。


    他說,你把一篇論文寫得像後設小說,我倒覺得很有趣。


    我以為你會覺得我在故意戲弄你。


    那你是有意戲弄嗎?他問道。


    我想了一下,慢慢說道,其實不是,可能隻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他停頓了一會,好像需要換一口氣,他緩緩鼻息律動,口罩上的笑容顯得詭異,他張開眼睛,望著天花板,問道,你自己一個人住過酒店嗎?


    我說,當然,有試過一個人出去旅行。


    他繼續問,你害怕嗎?會擔心人身安全嗎?


    我說,那倒還好,不過我自己也看過一些單身女孩遇害的新聞,也看到過一些攻略。比如我住酒店的時候,隻會輸人英文的姓名,性別也會刻意不填或者填男性,樓層也盡量選高層。出發之前會在evernote留一份行程單,在隨身包中配備上一盒防狼噴霧。到了酒店會在行李各處擺一張酒店的名片。進屋之後把貓眼糊上,鉸鏈上鎖,檢查有沒有隱藏的攝像頭,會拿手機開閃光燈照射廁所玻璃確認是不是雙麵鏡。我甚至還照著網上學過一套防身術。


    那你覺得有用嗎?他的問題有種海關檢疫人員的冷漠,我想了一想,說道,目前好像沒出過什麽事。


    他又說道,你有沒有試過,被陌生男孩盯著看,會覺得不舒服那種。 怎麽,你又要創作小說了嗎? 沒有,我隻是好奇。 我說,當然有,在商場,學校,電車,甚至是親戚。


    你會覺得我在盯著你看嗎?


    我說,如果你盯著我看,我會高興。


    他輕輕轉過頭來,幾乎有些嚴肅地說,我和你想象的很不一樣的。


    我心裏和口角有紅莓的滋味,並沒有接他的話。


    他繼續說道,其實我也查訪過你的數據, 看過你的豆瓣賬號,隨著時間推移,我們的共同愛好就在變多,我們正在變得相似,可能是你在接近我,也可能是我在接近你。我也和你的桐學“偶然”聊起你的性格,說起你的故事。後來我花了幾十塊錢購買了你的淘寶數據,可以看到你的購買地址,發貨記錄,和賣家的爭論。


    我覺得座椅突然冰冷起來,關節與關節之間好像有凝固的膠水粘連,喉頭也幹澀毛躁。


    他接著說,2017年的時候,你會給你的小男友買情侶內褲,買滿三件附送一盒安全套,還在同一家店買過情趣內衣。一般而言,你買70a的胸罩,買過70b一次。在你的購物記錄裏麵,除了零食、麵膜、眉筆、唇膏,還會周期性買百優解, 有時是基礎裝,有時是加強裝,為了湊單,你曾經一次性買過十二瓶。你的購物地址中有一個叫高如駿,有一個叫李鳳群,一男一女,你周期性會給他們買東西,且總是一起買,但他們收貨地址並不是一個住宅區。我在地圖上看過,相距不過一公裏,我猜這兩個人是你的父母,不過已經離婚了對吧?我在網上搜索這兩個地址,發現有一個正在掛牌蝕讓出售,樓市現在這麽差還要強行賣,肯定有什麽原因,是不是也是你邊讀書邊打工的理由呢?


    火焰在我發根和耳根燃燒,幹燥發硬,甚至有焦糊的氣味,我想讓他停下,自己卻像在夢中說話,什麽氣息也發不出。


    他望著天花板,完全不顧我的反應,繼續說道,也是2017年,你在淘寶上下單了兩次寵物安樂死針,可是我翻遍了你前後的消費記錄,沒有任何有關寵物的消費,除非你刻意隱藏,否則你應該根本就沒有寵物,為什麽要買寵物安樂死針呢?賣家要求需要提供寵物垂危的情況才能下單,你兩次提供的影片不一樣,其中有一條視頻,用搜索工具查找的話,會發現其實是一條網上別人的視頻,所以你買安樂死針是給動物用的嗎?還是給人。


    不是,不是這樣的,我買了不敢用,後來兩支都過期了………


    他繼續躺在床上,臉微微側過來對我說,李同學,這些話你不必對我說,我隻是想說,我和你想象的很不一樣的。


    他在寫作《神秘出租車》的影評中詳細描述了自己腰椎出問題和失眠的狀況,還介紹了一種人睡方法,是他最後的法門:閉上眼睛之後,什麽都不想,凝神關注那團黑霧,“茫茫黑色之中, 有星軌似的細微暗斑在旋轉擴散,那便是個與此不同的清涼世界”。凝視久了,會感受到轉速變快,整個人都有規律地旋轉起來,目眩神迷之下,睡意襲來,便能安然人夢,可如今每當閉上眼,都仿佛聽到他對我說的話,“我和你想象的很不一樣的”,好像看見他絲毫不顧呆住的我, 一個人整理好床鋪,無事發生一樣從正門離開, 同時也把我的睡眠帶走了。


    他之後再也沒有來過銅鑼灣宜家,雖然小徐幫助我頂了一段時間的業務,但最後我還是辭職了,體力已經無法支撐我再打工,且身邊越來越多的同事似乎看起來像是知道了我和他的事。 我用瀏覽器的隱身模式重新登入豆瓣和微博,發現他的兩個賬號都已經停止更新了。這個學期的課程業已完成,分數出來後老師們各自放假,早前那位博士師姐,也說好久沒見過他了。瀏覽器上可以搜尋到的,和他有關的信息都顯示早前我已經瀏覽過了,並沒有什麽新鮮的內容。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個月,失眠和焦慮使得我用藥的量開始失效,頭發也開始加速掉落,熟悉的感覺又再次找上我。


    佐敦無非是這樣,天晴時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尼泊爾人將自己的燒烤攤位擺上街道,抹著咖喱醬的烤串,還有長得像小籠包的momo餃子,都發出一種香料營造的異常香氣,街對麵的成衣攤位上,本地的中年婦女脖子上青筋凸起, 直著嗓子指點叫罵,罵的都是廣東話,伺候烤串的鬈發高佬竟也用尼泊爾口音的廣東話迴嘴。在他們的叫罵聲中,我到了伯嘉士大廈,如果他小說中說的是真的,那麽他應該住在八樓。


    走上幾級台階才是電梯等候的小平台,左首擺著一桌一椅,椅子上掛著一件外套,桌上有一盆多肉,一本工聯會的台曆,立在一遝報紙銀行信件上,台玻璃上一副眼鏡,鏡片上滿是油汙。 桌子邊緣有個不出聲的收音機,掛繩還懸在空中擺動。保安不在,我便自己按了電梯,電梯按鈕是個半透明的塑料方塊,按下後,微微發光,而電梯門後隨之發出昵當一聲後,便開始持續的轟鳴震動了,電梯下到g層,電梯門框上的燈泡亮了,又是哐當一聲,電梯門也向內收起,電梯內都是陳年的木板飾麵,透出暗咖啡色。按了八樓, 繼續哐當一聲,電梯慢慢上升,透出暮年的沉穩。到了八樓,電梯稍穩,便打開了,左邊是個廢棄的大招牌,竟是一個民居改造的麻將館,鐵閘門上一個招牌,“九記麻雀”,下書一行小字,年輕佳麗,酒菜招待。右邊是個尋常人家的樣子, 鐵門並未完全關上。


    直覺告訴我就是這一間了,拉開鐵門能感受到一種巨大的重量。鐵門內是一個窄小的貼牆鞋櫃,另一邊又起了兩堵水泥牆,各嵌著一道門,右邊門緊閉,門上掛著一個阿拉伯文和繁體中文並列的“出人平安”門貼,而左邊門也並未鎖上,露出一道縫。我挪動腳步,伸出手,輕輕敲打那道門,門板粗糙,門後寂靜無聲,我稍稍手腕用力,推開了那道門。


    門後空空如也,房中並未開燈,依然可以看見地板花紋的瓷磚顯著木色,牆體一例是白色, 中間突兀地開了一扇不鏽鋼的窗子,關得緊緊的,上麵貼著防窺的玻璃膜,近首就是一個灶台,灶台外隔著玻璃就是一個洗手間,洗手間地勢高於地板,空間卻很小,抽水馬桶上方就是一個花灑,花灑外麵又是一扇關閉的小窗,朝著北,一年到頭恐怕都不會有陽光照進來。


    完全不一樣,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豆瓣日記中他的住處不是這樣,說搬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前任租客的痕跡,牆上貼滿了卡通的紅磚裝飾,還有卡通的芭蕉樹。修下水道的師傅告訴他,之前的住客是一個單親媽媽,帶著兩個孩子,這也是為什麽房裏留下了一張雙人床沒有帶走,母親就和孩子睡一起,角落裏有煙熏火燎的痕跡,牆麵翻起焦黃的皮,這個女人不會燒菜, 用電爐子把牆體都熏黑了。他在衛生間見到用剩下的洗潔精和黑色染發膏,抽水馬桶上滿是灰色的黴斑汙漬。在灶台的頂櫃裏,可以看到沒吃些空的藥盒子,有百憂解也有褪黑素,還有一些用了一半的調料。這個女人和她的孩子應該是倉促搬走的,他這樣推測道。


    我站在空空蕩蕩的房間中間,環顧四周,想找到他居住的蹤跡,也想找到那個女人生活的蹤跡,然而什麽都沒有,一切都是整飭幹淨。我打開手機,亮著屏幕劃拉,突然覺得困意來臨,而身後響起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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