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篷下的人跨著白馬,當日的凜涼之風粼粼飄刮,頗有打垮春天的態勢,但隻不過是風聲浩大。各色駿馬背上的主人不甚光鮮,正是因為這份樸素,才有雷雨之際閃電劃破灰障的頓然感。


    一行人來到拉蘭諾斯宅邸,雨水蒙蒙淋到人馬的身上,如烏雲不斷掉落絲發,彈躲在地上一切的事物,或成為大地的滋潤,或從線變化為不規則的珠體,或被融入它們的同伴中去,越發壯大。樹枝兜住不少水珠,充當綠片上的菜肴,才不過多少時分,下一批客人把留下來的一並洗刷霸占了。少女的眼眸目視著坐落在孤零零的幾棵,那些纖瘦的褐體在風中竟然獨自流淚,不斷被狂風鞭撻下攘舞出自己的姿態。


    姑娘的問候在連綿的啪嗒聲中穿梭,打破下午暴雨的鬱靜:


    “請問娜莎小姐在嗎?”


    看門的仆人向人群拋話:


    “在呐,你們快進來坐一會,別客氣。”


    人群的氣氛很緊張,在仆人連忙替他們收起鬥篷,放在一旁晾幹的時候。安娜也在宅邸,親自替他們衝好茶,雙方自然按禮致謝。


    她的女兒從走廊來,碎步前行,一身內襯淺粉莓色褶裙,外披黃昏之時即將暗淡的天穹染色的魏瑟大袖[1],行事舉止相當拘謹,“你們好啊?”


    “你也是,我們剛從外麵迴來。”


    “是哪裏?”娜莎問。


    “玻璃侖斯宮。”薇若妮卡忍著打哈欠的機會,“隻怕是到最近治安越發惡劣的情況,佩尼蘿的周圍也要小心提防。”


    勞斯丹德大人也參和進來,“小布丁,知道魯夏發生了一樁罕見的攔路搶劫案嗎?”


    “不知道。”反應迴來之後,有種要啃查理的衝勁,“你才是小布丁呢!”


    “叫我烏茶也是有條件的~”伯爵大人忍俊不禁,輕佻地指著宅裏的千金,“長這麽大還像個小孩,令人想寵,哈哈哈哈。”


    安娜皺著眉頭,“還真說的沒錯,我的管教但凡再嚴厲一點也不至於晚熟。”她總覺得憂愁壓在手肘上,非要摸著額頭才舒服。


    伯爵大人恭謙地答複,將手置於胸前,期間手指著拉蘭諾斯的女兒,對她有所期待,“夫人不必自責,娜莎有她自己的獨到之處,有些事情強求不一定有用,如果讓她經曆一些湧浪,她會自己學著掌舵的。”


    “媽媽!~”娜莎已經有些小生氣了。


    查理非要打趣她,“那你說你知道麽?”


    “不知道。”


    勞斯丹德爵爺覺得簡直不可理喻,“喏?把報紙當廢紙,把需要了解的事情當外麵刮來的大風一樣,你不是放在盤子的藍莓布丁,是什麽?”


    “我……就知道拿我尋開心。”


    “那我說一點不開心的事。”伯爵牽著薇若妮卡走到娜莎的麵前,作為沒有血緣的姐姐,也憂慮一些不必要的聯想在妹妹的心裏發酵。她來到夫人和娜莎的身邊,顯得有些錯愕,“嗯?我?”


    “我覺得這件事還是你來說好些。”大人給予女伴的信任,全都付諸在他的凝視之中。


    羅艮蒂瓦表現出異常的鎮定,不斷眨眼,“疑霧尚未摸清,還不知道怎麽樣。”


    “我還不怕黑呢,快說。”大小姐翹手抱胸,其中一隻手撚摸著下巴。


    “伯楞在格洛斯特被擊敗了,幸運的是,他的軍隊沒有大礙。”薇若妮卡越說越心亂,“你知道的……”


    “沒事,我記掛著也沒用。”


    娜莎無可奈何,隻有一聲歎息能夠表露自己的心情,“難道不是嗎?我替別人傷心,鉛彈也不會偏轉行蹤,興許墨利烏斯保佑,你也說沒什麽大礙的。”


    “這不代表沒有……”查理噎著半句,抵在喉嚨邊,又挑了一句得體的話:“你說得對,上帝不會讓正義的人遭受太悲慘的命運。”


    “但願。”大小姐拋開先前的話題,即便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異樣,“除了這個,你們不隻是來做客的吧?隨從都在。”


    “還不算太笨。”大人打起自己的算盤,不妨為了解開朋友的約束,“夫人,如果您信任我的話,我能邀請您的女兒來一次遠行嗎?”


    安娜望著女兒,撫著她的頭發,若有所思,“希望不要太遠。”


    伯爵大人帶上帽子,抖擻精神,“我們離開王畿——去魯夏。”


    女主人麵露難色,“恐怕不太妥,您也知道最近周邊很亂,我也從沒試過讓她自己出去遠行,路途也許會非常坎坷。”


    查理一眼打量周圍,“那好吧,我不強求,隻是她一向習慣宅家,路途比書本更有說服力。”


    大人目視著一切,陰雨之時從外來的餘光比自己的宅邸看上去要明亮,在遠方頓挫的雷聲響越宅邸之內前,一眨眼的閃光輝照在牆邊銀製的蠟燭台,它們晃晃發亮,光斑恍如暗處藏匿的匕首。天色愈發陰沉,如一絲墨水混著炭灰傾斜的映色,壓抑感迎麵而來。一陣涼意襲來,客廳前門軸吱嘎作響,充作唿嘯的斥候,它們的跟班——自遠方竭力助長風之爪牙的霧色精靈,也跟著一同慶賀暴雨以瀑布般泄落大地的慶典。


    許多在外露頭的仆人紛紛起步躲到走廊邊,在手頭上的任務完成後自行其是,他們向夫人問好之後,則匆忙迴到自己的住處,但還有不少仆人願意留在周圍隨候,拉雅自然在內,恭謹地打一聲招唿就留在娜莎的身邊。麵對昔日同樣困苦,協力互助的好友,她的眼神對公爵小姐有多幾分欣喜,薇若妮卡自然也攏靠在拉雅的身邊,把手搭在女仆的肩膀上,不在意隨從的目光,“我們是相熟要好的朋友,允許我稍微懈怠應有的禮節。”


    “當然不介意,女士。”個性瀟灑的尤薩攤開手掌,“朋友之間分享喜悅沒什麽不好,就像我和查理也是誌同道合的哥們,夫人也明白。”


    “自然是這樣,我偶爾也會請朋友來做客,無論身份如何,款待都會到位的。”夫人嘴唇剛停,驟雨之間一位披著灰色鬥篷的人快步前行,踏正石階沒有得紊。


    門前頓時又一陣吱嘎聲。


    “嗯。”男子脫下兜帽,仆人立即替他接著帽子,他並沒有應允,隻是抖抖帽子讓他們下去休息,稍有喘息,“歡迎,都是娜莎的朋友,雨沒有讓你們肌體中冷涕吧?”


    薇若妮卡的應答則恰好:


    “承蒙先生的關心,我們沒有大礙。”


    勞斯丹德也提帽致意,“我們沒有知會就趕來府下做客,麻煩閣下和夫人了。”


    “哪裏?我們還挺高興。”沙斐拉日接過身旁衣架掛著的毛巾,扒拉前額的水汗,“你們去王宮覲見陛下了嗎?”


    查理快口直言:“是的,他身體有些不舒服,宴會過後我們就離開。”


    趁著寒暄的風口,碩大的幽靈旋行在談吐汪洋的側處,大小姐的身法走位就像鞋底踩奶油,一滑溜就到帕洛斯的身後,拉聳著大衣的背,“父親大人,有件事我想問問,媽的態度挺委婉的。”


    安娜稍搖頭攙臉,“親愛的,你覺得最近合適出門嗎?”


    “也不算太糟。”她的丈夫總得縷清來之前的脈絡,“沒事,讓他們說。”


    這時候羅克娜出言相告,擺出一副乖巧的樣子,“我們想請她去魯夏郊遊。”


    “蠻真誠的麵貌。”帕洛斯抖抖眉頭,一瞥之時能勾住對方的目光,不管是誰“那好,我一同去行了吧?女兒自考宮試以後,怎麽說也一直待在家裏,遲早會悶壞的。”


    “可是上次……”話外之音的憂慮,揮之不去的陰霾牽索著夫人的心,“驚動最高法院的事情——你能確保它們不會再發生?”


    但提出建議的人卻發話了:


    “期待意料之外的事情,不如麵對並瓦解其中的災厄,我們就是為這些而來的。”


    “同意!”他的妹妹舉高右手,指並向天花板上,臂像旗杆一樣,“害怕撞樹的人真會撞樹,怕也沒用~”


    娜莎對她同樣閉一隻眼,相互取悅。


    “你明白我,疼愛自己的子女比自己還要緊。”帕洛斯握住妻子之手,深吻手背,仍不舍得放手,滿眼都是她的身姿,又將她的手掌置於心間,品味獨特的接觸,“我要是帶不迴來,興許我就沒命了。”


    “可不能當烏鴉嘴。”安娜異常緊張,猶豫和憂懼使得她的睫沉重且垂低,“無論是哪位子女,還有你,哪有不記掛的時候,心想著他們的境遇,就不舍得他們出門。”


    “總不能怕被噎死,就不去喝水。母親,再怎麽說我是你聰慧的女兒,我會幸免於難的。”大小姐來到人群的周圍,注視著一切,躲在角落裏的寶石亦在聞訊,周圍的毛發令她眼前一亮,“世界要虐待我,除了受虐,就是找虐,不能假定因為要挨苦難,就不還手。”


    “那就……”夫人的眼神有些動搖。


    沙斐拉日奪過夫人的又一隻手,也摁納在心髒之前,“你讓她順從自己的意願,她會還給你一個值得期待的樣子。”


    安娜不得不承認摯愛的眼力,她也有所睹及,哪怕是自己和禮節教師在宅邸裏教授娜莎行宮廷之禮,總不能對匕首和樹林裏的槍聲裝聾作啞。


    夫人默默點頭,從娜莎爺爺的畫像看到了往昔的自己,隻是自己沒有她父親那般嚴厲的作風和長相,如今拉蘭諾斯得以有權溫柔一次:


    “嗯,去吧。”


    等到烏雲不在天邊揮舞它的衣裳,全是裹著從白至黑的毛絨,揮灑毛碎和水露,那已經是馬爾諾希要落幕的時分。


    做客的隨從約日胄十點半就迴去,薇若妮卡和羅克娜要更晚些,玻璃長亭自然是她們說悄悄話的地方,用她們的話說就是“售賣秘密的小櫥窗”,笑聲不時蕩漾在姑娘們的身邊。考奈不必憂慮被撂在一邊的窘境,她也能搭上話,並非孩童語境的說辭,也迫切希望越出鎮內,擁抱潮流。


    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它並不需要太多的思想紛擾,即便收拾也並非容易的事,娜莎表現出她難得的決斷能力,平日對物品挑選猶豫不決,她保持相當的理性,其次才是服務外觀上。得知馬車不作為旅行的代步工具之後,她更是期待迎著風撲來的清爽感,而不是困在華麗的玩具盒子裏,吮著混雜木和渾濁空氣的淡臭味,出發之前更是不得入眠,因為興奮難以言表,全裝在腦袋裏不能停頓。


    子爵沙斐拉日將一封信遞給考奈薇特,固然明白了出席的重要性,在燈火吝嗇地分享自己的光芒之時,也同樣分享給站在一邊的蘿莉,她正是沒法入睡才跟著考奈來到三樓,望著已經明朗的夜空,指著數不清的星星匯成的星座圖案,看清自渾濁之中也有明亮引來的恢宏意境。


    這些話在她們之間幾乎同步說出:


    “sya? inosie seuale de blise dez.[2]”


    帕洛斯感到相當欣慰,“魯夏鎮如勞斯丹德大人所說,夜空中有漆黑,在我看來,它也有光明。這場蒞臨已經晚了十年,我們該去見見人偶協會的風光了。”


    天尚未亮,月正要落到地平線,小道上的騎手已經馬踏沃土,那些素色鬥篷和騎手夾克,行蹤密不透風,馬群側臥在西尼烏爾村的東北側。一位身著黑衣,僅以一朵布蝴蝶掛在帽子上裝飾,化身為瘦幼的美少年,胸前略有鼓脹,但不見柔曲的形態,矗著白色手杖在前,睫毛相互交錯,它們之間總似有一些碎語。


    揚背在後的少年同樣疲弱,卻包含不可見的力量,他的左手手腕縛著劍帶,無論長心或背絕不粗糙,但右手的無名指一側沿到腕前,長長的傷疤不禁令人猜測它的過往,賦予戰鬥的認可。


    如果不是喉嚨發出的聲音,或許還未曾能在暗夜中認得這一對夥伴,他們並非表麵男兒,而是女郎——都是被血洗禮的青俊少女。一切都被抵在樹下,抬膝而坐的頭領所見得,一手拍扶大地,另一手充當自己仰臥樹幹的枕頭,望著月沉的風景一聲不吭,仔細感受風捎走的煩悶和餘熱。


    在一片摸不見的黑暗裏,一簇燈芯帶來劃破它們的灼光,栗色馱馬身邊的韁繩出現一隻有力的手,但光芒並非在此發出。很快在另一張臉上,靠近油燈的眼睛稍稍合眼,反而是另一隻眼睜得悅目,恰到好處的寬闊,似鵪鶉蛋大小。


    尤薩向大人拋話,“可以出發。”


    “怎麽去呢?”整個團隊最幼細的聲音問。


    “很好,懂得輕裝上陣。”查理從樹旁一手撐出,推到人群之間,“我特意多帶一匹馬,現在看來不必擔心負重。”


    “她一向很機靈。”沙斐拉日順揉娜莎的頭發,馬上是他的另一個女兒,“不會給大家添麻煩。”


    “我們沒有這樣的想法。”大人輕抖夾克,喚起戰馬,腳尖勾著馬鐙,揮身一躍而起,其餘的隨從也紛紛跟著做,目測隨行人員,聲音逐漸響亮,“共十四人,對了,讓娜莎也騎我這匹輕裝馬,它很溫順,總之不會讓她受苦。”


    “可以!”


    蘿莉欣然上馬,這點技巧還是她的締結姐姐教的,但距離控馬嫻熟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她手持新打造的韁繩,溫純良馬的馬蹄鐵,是由眾人皆知的佩尼蘿第六區伯爾博斯馬具店打造的,昂貴但耐用。


    在吹來的風尚未處於明亮的境地,它們在暗中更加磨骨,一行人挨著大道行進到佩尼蘿的第十區,那有一條小路,學會吃剩魚骨刺粘上的肉才知道怎麽辦[3]。娜莎在這些粗糙至簡的樓棟和房子外看出一席荒涼,透過一絲掠過微風模糊的印象,甚至看到了角落裏披著草席,待在矮小木房卷縮沉睡的軟骨頭,如果他們睜開眼睛,活著就是他們所能征求的最大努力。多掙幾分呂訥的人,會住在沒那麽寒磣的乳色小閣子,透風且破舊,夏季和冬季都想著感受炙熱和骨感冷的雙重考驗,他們至少還能買一兩對過膝襪,一身皺舊的馬褲、襯衣、馬甲和大衣,在現在不再見到裸露的冰麵之時,他們還不至於往自己的衣層裏塞鳥毛,打補丁的羊毛更是好貨色。


    他們如果能找到點燈自然算幸運的,縫紉、手工、攤販,那還不至於立即舒展懶腰,搬運的人已經在收拾筋骨和工具的路上了。


    街道上的人影稀疏可見,燈早已不見火光。


    “現在幾點?”勞斯丹德問。


    一位馬術精湛的隨從掏出懷表隨便一瞄,“月狩十二點二十三分。”


    “我們往珀南路穿過就好。”羅克娜熟悉這些路,“巡查要是走阿珂萊路就麻煩了,還見不得人呢。”


    “話說得太掉檔次了。”查理沒時間表露自己的無奈,揚蹄前行。


    他命令所有人盡可能快步前進而不出大動靜,這對大家來說都算一種“軟綿的”刁難。但不久,趁著天邊一抹紅暈逐漸起伏,他們總算離開了第十區。在郊野的時候,所有人終於不用拘束於佩尼蘿的沉默裏。它帶給人總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無形的壓迫力存續在王城的周圍,找不到任何能夠闡述它誕生的理由,卻隻有一個人能夠明白。


    “王冠讓整個城都變得沉重了。”


    這番話過去不久,他們終於離開佩尼蘿,向珀黎嘉瑟弗洛區的邊界進發。


    腳注:


    [1]:魏瑟大袖(visseziu),其設計類似18世紀上半葉所法國流行的阿比(habiteà fran?aise),相傳是魏瑟伯爵穿著流行開來,但經過實證隻是謠傳。拉特利耶常穿魏瑟大袖,這在當時已經落伍,在liii.1775以後,日常生活裏主流是胡利斯(le hulice,也就是洛可可時期的男裝夫拉克frac)和弗嘉。


    [2]:直譯是:星星知道發光的價值幾何,語境類似“是金子總會發光”。


    [3]:俚語:意思是懂行的人才知道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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