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關懷,就是她的靈魂。”


    話外之音,承接了下部分的答案。


    門外有張清秀美麗的臉,熟悉的聲音伴宿淡茶色蓬裙,裙邊白芍紋在膝下的身影,左手抵在門框,略側其腰,倒是不像淑女該有的站姿,唇舌甜而不膩,“親愛的,還有女兒們。你們都在,我倒是沒什麽印象,你是第一次領她們來嗎?”


    “毫無疑問。”帕洛斯臉上冒著的冷汗無疑彰顯了家庭定位。


    安娜對拉蘭諾斯之女,她期許中的血肉直截了當,“娜莎,你願意隨我的道路,成為一名人偶師嗎?”


    “你猜我當不當?”


    “你猜我猜不猜?”


    還得母女之間偶爾拌拌嘴能吵熱周邊喜悅,很久沒有再這麽高興,油熟作熱,滋啦滋般的嬉笑充斥手工坊裏。不出兩步路,安娜將她們揣在自己懷裏,享受一切與親女兒們的接觸,簡直不能再幸福了。“帕洛斯覺得怎麽樣嘛~”


    “都依你的。”


    在親密之間蘿莉允諾了這一件事,“我向父親表達過一次,現在我可以明確再表達一次,我想當——人偶師!——”


    安娜接著遣女兒做事的借口,讓娜莎迴到二樓的臥室,帕洛斯和考奈薇特自然迴到一樓客廳,才好安心。除了托付計算一遝賬本,夫人特意等到仆人們都離開臥室,等到隻有母女二人所在的時候,才對自己語重心長地說:


    “人偶師絕不是表麵風光,而是要知道宛菈狄羅試題的下半部分。”


    大小姐懂得其中的道理,隻是猜估充愣更符合蘿莉的體質,她以疑問迴應:“活人偶需要彰顯人的美德,而不是不潔?”


    “聰明。”夫人再三叮囑,“記住,美德的力量比能力都要旺盛和強烈,後者隻是門檻,前者是塑造人偶靈魂的基礎。哎,家族百年以來,太祖父家主從國王的財務大臣變成階下囚,後被遣返迴家之後,我們再也沒想著觸碰宮廷算計,也不打算效力在內部,蛇蠍太多。”


    女兒的聲線更為輕佻,“媽媽能成為人偶師是一種巧合嗎?”


    “是,也不是。”安娜將女兒摟在懷裏,喜歡與之親密接觸的感覺,壓力隨額頭一落而下,長舒口氣,臉挨著女兒的臉頰,都很快樂,“我和你爸爸做出格的事情,瞞著你的爺爺逃出宅邸的時候,長期住在鄉野,誰也沒想到我嬌生慣養,居然能耐著住做鄉姑的性子。它至少自由,查維希以北幾裏,有個村莊叫俞隆(iyron),那有個老婆婆,她曾收留我們,我對此感激不盡,她不要錢財報答,而是讓我做一個迴答。”


    “看起來高深莫測。”


    “她問我們:‘要完成宛菈狄羅的命題嗎?——製造活人偶的有趣試驗:是完成它,還是將問題劃走?’”


    “媽媽是怎麽迴答?”


    “鬼知道我怎麽衝動,當即就迴答——完成它。老婆婆口頭祝福我們這對情侶會幸福,神神叨叨的。後來過幾年我們再迴來看她,老嫗已經去世了,記得我哭的蠻大聲的,田園荒蕪,木屋全都是蜘蛛網和灰塵,隻有一尊人偶軀體,也包裹在蜘蛛網中,如今它被存放在一盅玻璃樽裏,就是你剛才所來的三樓。”


    “印象裏你很少哭。”


    “平白無事為什麽要拿你衣服當淚巾?我覺得開心可是必需品,免得將不快傳染給其他人。”當夫人記起真正緊要的重點,她突然挪動身子,坐姿亭立端正,“還有一件事,你給我仔細聽好——也是承諾。”


    大小姐沒想這麽多,“女兒一定答應。”


    安娜坐寢端正,用同樣不大光滑細嫩的掌心,壓實女兒的稚手,略顯不安,“替我照顧好考奈薇特——哪怕是她在濫用自己的智慧,不要讓幽蘭火焰將她燒盡,直至生命中最後的一刻。”


    娜莎知道這份囑托涵蓋的將來的不幸,卻情願含落於心,“她不會被燒死——哪怕是……死後自會長眠。”


    “拉特利耶還沒去入伍的時候,我就察覺到端倪了,她有一段時間昏迷不醒,這我也知道。對智慧的過度索取,把自己的身體磨損殆盡並不是好事,我也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這點我批評過你爸爸,他真是的太過分了。”


    “但考奈不會怪父親,哎。”一想到這裏就愁眉苦臉,甚至有些哽咽,“其實我覺得,如果是因為我,亦或者是拉普洛教授的約定,也太殘酷了。”


    “不止於此。”夫人搖頭否認,“我將她的未來托付於你,是怕我以後……說來慚愧,被摁捺的情感,都和她一同說了,我無法掙脫規範,作為想要的模樣,不能當眾展露自己,再者說——哪有大人還玩人偶的道理,同輩之中都顯得可笑。無奈的思緒沒能阻止我對她的思念,對她的地位,和你是一樣重要的,都是我的女兒,怎麽會舍得讓她寂寞潦倒。墨利烏斯和宛菈狄羅,抱歉這不是我篤信異教的意思,隻是說如果祂們所在,會知道我的心意。”


    “可……可是,你也不怎麽理我們。”一想到此,作為親生女兒的自己覺得略微心寒,“我總是在想——您在哪呢?不曉得您的身影,兄長也是,二哥也是,怎麽都學得母親這般不肯見人。一開始考奈作為禮物,獨一份別人無法體會的喜悅流淌在心裏,但我怯於接觸它,在黑夜裏,它的模樣形似如人,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


    “抱歉,但我也有苦衷。”


    “維持家庭的努力,我能感受得到,但塑造另一個孤獨的心靈,以求成對,未免也太敷衍女兒了。這也是我後來不願再窩在家裏發黴,病痛和她不應該是我的囚籠,被侵害需要的保護亦是。”娜莎掙脫母親的懷抱,眼神迷離且不悅,雙手垂懸於裙腹,頭發也有些亂遭,“母親大人,我想說的是——女兒沒你想得那麽軟弱,也沒你那麽不擇交代,也有自己的主張。”


    “我不是否認你的主張,隻是擔憂。”安娜亦下床跟前,“這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我不可能再困頓在這座宅邸裏,即便我喜歡這裏,宮廷的事情也很煩悶。”無奈和激動,就像麵糊與檸檬相混而咽下的味道,她毫不猶豫地說出這道食物的感受,“渴望知道外在的關係,是人,我無論如何,即便內心彷徨,身處無形的囹圄——由孤獨編製的大網,斬斷它變成我的使命了。但這不代表我要因為它陷入另一囹圄,這使我變得矛盾,根本認不清自己想要什麽,我很難受。拾起劍,是為了保護自己,與人相知相遇,是為了要與所愛的一切戰鬥在相同的道路上。”


    娜莎便頭也不迴,小碎步至樓下奔走,向父親請安之後,考奈還沒反應過來,連托帶拐放在肩上,佃工扛麵粉似的粗魯樣,冒著驟風,雪點綴在她們的身上,沒出幾步路,就遇到了想見的姑娘。


    偶有不詼諧的抱怨,“快放我下來!”


    “薇若妮卡!”


    冬季能令蘿莉濡沫春風的友人,即便是素裝麵見,總是顯眼奪目的,那幢雕塑如今就在眼前,不肆意的微笑摹於眼後,每一刻都感到喜悅和吸引。


    “日安。哎——誒,你別欺負考奈。”短暫的擁抱以後,羅艮蒂瓦的肩膀上嫁接了一隻人偶,“對了,能陪我走一趟麽?”


    “嗯……”拉蘭諾斯之女支支吾吾。


    “發生什麽事了?”


    薇若妮卡沒有遲疑,不知哪來的指引,迫切握著娜莎的手往查翁方向散步,隻有她們的握處感到溫暖,大小姐的鬱結要化了,比春季化冰還要迅速。


    “你這是……”


    “我還沒去過查翁,但有人給我寄來一封信,讓我去宅邸找他。”


    “查翁男爵的道格。”


    “是的,我好奇為什麽他要請我來。”高窕樸素的少女也有自己的鬱悶,聲線低沉且略有起伏,“查理最近很忙,又許久不見你,順著藤蔓找來,雛菊就在我眼前。”


    “我也挺想找茉莉花的。”她又搖頭,“不對,我渴望它。”


    少女們便將心中的喜悅,用一把雪拋散在淩空之上,隨即了無煩憂地捧腹嗬笑。她們行走在將近被掩埋的道路,即便穿的嚴實,小姐們對裙下風毫無辦法,能做的隻是用棉過膝襪稍微做些裝飾,不一會就抱在一起打抖了。


    “不是說小雪麽。”薇若妮卡倒吸一口涼氣,就差沒把自己當絹布將娜莎包裹起來,“今天還特意穿短褲的,結果還是冷嗖嗖。”


    “人和人偶有頗同的痛苦。”考奈抖動她的厚棉外貂皮披肩,“如今人偶和人也有頗同的痛苦。”


    羅艮蒂瓦扭頭就問:“這麽說你也怕冷?”


    “她今天學聰明嘞。”她竊笑一番,手不老實,拍打金發織成的花圃球,不料反手就嗚唿一聲,食指落有兩道紅印。


    “準確來說,能感覺到罷了。”考奈薇特非要跟親妹賭氣,“哼,再來,我就再咬一口。”


    想要殺人的眼神,蘿莉是藏不住的。


    “薇若妮卡,她疑似有點搞不清自己定位了。”


    “你冷靜點。”


    這一刻就連羅艮蒂瓦小姐也感到比冰雪更冷的存在。


    娜莎的微笑緊繃僵硬,“我沒有不冷靜啊。”唯獨嘴角的破綻就連自己都快忍不住。說辭未免太沒有說服力——她一把挪開摯友的手背,食指、拇指和中指緩緩用力,仿佛見到不太溫柔的鷹爪徘徊在洞穴周圍。


    “跑!”


    她們便一路追逐,一路拋棄矜持地友好交涉(如果不是因為追路人不太麵目猙獰,路人也許真的會信)。遠路的騎手慢條斯理,亦為樸素,倒像是個鄉紳,身穿棕色套服,在上流社會被批為老土也不為過,他也不喜歡戴假發,書香味很重,直到大小姐追到跟前,才一眼認出騎手的容貌,但當無事發生一樣,對馬臀後的羅艮蒂瓦小姐繼續兜圈,早已經忘記自己的身份,花卉在棕皮白鬃,鼻至眉間花白的中等馬身邊搖曳,甚至還手拍到潔白的馬褲。


    騎手一開始看姑娘們的拿手好戲,沉默不語,還撫著馬背,它溫順享受,即便受人拍打,也不至於立即驚慌失措,對人腳踢蹄踹。隨後又追逐到他們的更後方,耐心看著曼妙身姿閃掠在原野上,他轉過馬頭,看到小姐們逐漸氣喘籲籲,快兩眼一抹黑的地步,才好用言語清醒,“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羅艮蒂瓦小姐的個性也有活潑的一麵呐。”


    “抱歉,在這種時候,我沒把自己當貴人,但求身心完全舒暢,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啻是敬仰而已,絕無害意,請於府上做客。”道格下馬行禮,用珀裏尼士語執以誠懇問候,“我這身衣服不好,但這是常服,我亦不注重儀表,見諒。”


    “不要緊的。”羅艮蒂瓦翹手托腮,眼神直視著他,“但我覺得你還有更深的意思。”


    “小姐真是聰慧,雖然不計較身份,但您是公爵,我是男爵,按道理來說,我才應該說‘您’。”


    大家邊走邊談,離查翁村較近的岔口,有一條曲折的小道,在夏日時候,雜草會幾乎掩蓋這些路,冬天則會被雪埋起來,直到它們消失,岔口有一根尖樁,其端已經被挫裂開,自上次兵亂之後,就不再堅挺了。


    再進一步,映入眼簾的是兩邊光禿密簇的花圃,徑直前走,路越顯寬敞,男爵的宅邸本身並不算寬敞,但卻特別,是用紅磚築成的牆廓,大理石鋪設的闊地自有它的精工細作所在,在其邊緣逐漸向中心蔓延的地方,是各色花卉和水浪匯集的浮雕。道格親自推開閘門,他解釋道自己的仆人本就不多,自己也不太需要服侍,因此養成他們“慵懶”的習慣,錢也比外麵的姥爺給的多,因此沒有不服氣的,人也講規矩,見到客人來了,恭敬向人問安是一迴,替人拿好隨身衣物的時候,則被拒絕了。


    考奈薇特的驚慌暫時掩蓋在軀殼以內,當仆人想要拿下來的時候,薇若妮卡直截了當,“這不勞煩你們,我攜著它亦不費力氣。”


    道格遣手一揮,仆人們才匆忙退去休息。


    “我看上去像是沾了很多市井氣。”公爵小姐又略顯靦腆,就把雙手靠在背上,“嗯……其實我平時不在意這些,咖啡廳裏的人,知道與否,也沒妨礙我的工作,看上去給我的頭銜丟臉了。”


    “才沒有,你看我沒有記性,令尊的父親把一些東西給我,說是要轉交給你,可是都三年了。”男爵羅比士沒有忘記一旁聽話的大小姐,也有話與她說:“對了,藍色小布丁,你的二哥就在我這裏。”


    這勾刺到娜莎的神經,還未等眨眼間,嘟嘴鼓腮,愈傲稍萌,緊瞪著宅邸的主人,耳尖略萎如花瓣,“哼,你也小看我?”


    道格輕微搖頭,“很對不起,不過當說到這的時候,我會對你有莫名的喜悅。”


    “我準了~那麽史聿官大人,您總得讓我們有座位歇腳。”


    “還真是自來熟啊。”


    娜莎把他們都帶動起來,眾人隨著她的身後趕到宅邸的客廳裏,相比之下,主人顯得黯然失色,當兄妹再相重逢的時候,就傻笑起來,隨後將剩餘的眼淚都收斂在各自的臂膀上。


    “四年的模樣……既熟悉又陌生。”


    “還像以前那樣愛哭。”消沉少年的聲線,一副被時間消磨得沙啞,如深淵中低語的唿喚,他仍保留部分稚嫩,親妹能從字裏行間和氣質中找到一絲積極。


    拉蘭諾斯的路易,亦或者叫沙斐拉日的路易,在娜莎尚未過十二歲生日之前,就被派往比利爾讀書,他的老師是拉普洛教授的兒子拉穆merel),也是精通自然哲學和數學的人,在比利爾忒埃學院[1]學習。


    擁抱的力道不夠深,它淡如投入河中濺起水花的卵石,兄妹覺得剛剛好,都細想起手指繚繞半空,細數繁星烏雲,看著阿拉爾座和天羊座、羅加爾星的位置。感到激蕩的心靈使得眼淚濺落,唯有重逢衝散來自自然的咄咄寒風,他從未中斷過對妹妹的聯絡,隻不過信紙敵不過溫紅可愛的臉,如今學業有成,終於得以迴歸到宅邸。


    “我在信中得知消息,聽說你掛念一個人,戰爭時期紛擾很多,也許會得到不妙的結果。”與娜莎的發色相近,他的鼻梁卻不高不矮,是遺傳母親麵容端正的特征,眉毛卻比較細,路易自認為是不好說話的人,但唯獨對妹妹坦然相告,在宅邸的主人也毅然,“能考的上藍冊子,是有相當智慧的人,可惜……把他當摯友看待自然是好,隻不過我不好說更深刻的關係了。”


    接過路易的手帕,兄妹收拾自己的感動,娜莎有那麽一刻緊閉雙眼,睫毛就不再濕潤,“無妨,我知道我的方向,也不會再迷茫了。有一點我可以確信——你們都會長久地留在我身邊。”


    “會的,都會的。”她的二哥說。


    道格請眾人坐在沙發上,他親自沏茶,而不請仆人,將待客視為一種享受,隨後將爐火也燒旺些,“我知道大小姐怕冷,手腳吃不得冰老鼠的撕咬。”


    “非常感謝~”


    “我替羅艮蒂瓦小姐拿些東西,恕我離開稍許。”


    查翁男爵在客廳離開片刻,從書房裏拿出一盒箱子,從客廳往上仰望,閣樓就在上方,沿著娜莎所坐的沙發背後方向,也就是正北方,有一道鋪著紅毛毯的半旋轉樓梯直達閣樓,扶手都是黑胡桃木所做。周邊的布置整體偏深色,品紅牆漆,天花板裝潢邊緣為象牙白,牆的下方有白樺木排板,蠟層在火光中鋥亮,窗戶引來的日光也很充沛,即便是在雨雪紛飛的時候,也不會被陰暗侵蝕過甚。


    舊木匣非常有分量,擺在桌上的時候甚至哐當發振,隨後沉寂,道格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智慧的代價……”


    “代價?”薇若妮卡有些發愣。


    “嗯,他希望你明白。”長足的歎息正如門外的大雪,一陣湧流攜著雪粒卷到客廳地毯的邊緣,擁擠成一道似羊絨的邊條,查翁男爵正是知道卡洛的囑托,才覺得扥不起言語。


    他起身挪步,蓋住潑打在人們臉上的落羽,客廳頓時變得陰暗,火光隨即代替它們,光芒依舊充斥在麵龐上。


    宅邸的主人也有自己的看法,“是智慧和憐愛,無論對待他人,亦或者渴望它,就像窗外的,火堆周圍的,燭火周圍的,令所有人眼前一亮。當初我在咖啡廳的時候,見識到從骨子裏流露的優雅和柔美,不見得幾分險惡之處,這樣我就明白了。他很欣慰能在生前看到自己的長女,但又懊悔不能給些什麽,唯獨這個頭銜擔負的使命,是萬萬不斷交給別人的。”


    “我不奢求從父親那裏得到什麽,陪伴是最好的良藥。”


    當道格繼續說下去,“他說甚至連女兒都不能保護……”


    “不是這樣!”羅艮蒂瓦搖頭否定,堅決溢於言表,長久埋在身上的蟄痛不知不覺地浮現,“是我做的不好,甚至做不好姐姐的職責。長久以來,我不受人喜歡,是因為我本就應該如此。”


    少女尚未意識到自己在意識上變得更美,無形的結痂匯結成羽毛,當她站起來用雙手抵著木盒上,翅膀便懸在她的背後,即便想象會遮蔽人的眼睛。


    “對不起……我說錯什麽,您別激動。”


    唯有娜莎在抓緊她的後背。考奈薇特就夾在她們之間,安然自坐。


    “說這番話的應該是我。”她拿到鑰匙,“情緒有些起伏,父親還有話對我說嗎?”


    “我不清楚,裏麵甚至有玻璃製品。”男爵攤開手掌則全然不顧,自己拿著茶水緩緩入口。


    眾人好奇殘存的秘密,目光鎖在匣縫間來迴遊動,草紙嗅到第一縷新鮮空氣的時候,還有些木香味夾雜一絲塵埃煙散而出,裏麵的各類文件經親女之手一遍又一遍地翻過,“樂譜中六首羽管鍵琴曲,三篇交響曲,一首進行曲……我?”


    他們看到的確就是這樣——“薇若妮卡之奏快速進行曲”<1>。


    “他說——剩下的詞……讓我填。”少女緊閉雙眼,再也阻止不了思念的衝擊,辛辣且濃厚,僅是一瞬間而已,便無法自已,“我……這讓我怎麽辦?”羅艮蒂瓦小姐蓋著雙眼,擰出一把淚來,難以控製自己的哽咽,“倘若我不能隨著你的前路,我該怎麽向您交代,父親大人……”


    “傻瓜!非要難為自己。”娜莎扶在她身旁,其後摟腰,浮現在眼前的壓迫傳遞在她自己的身上,感受無比強烈,又轉身緊握薇若妮卡的雙手,言辭懇切而包含難過,如鯁在噎,“伯父要的不是讓你追求他的道路——他是想讓你活出真實的自己啊。”


    “我感覺我真的好差勁,對身邊遭受的一切都能冷眼旁觀。”


    豈知娜莎突然以雙手捧著薇若妮卡的頭,硬將她與自己落到對方同一能看到對方的目光上。隻有兩雙剔透的滑膜,皎潔與月白相比的眼珠,接近同一瞳色,皆同屬易於濕潤的特質,泛在眼上的高光隻剩對方能一覽無餘,不算長久的凝望不知經曆多少時光,思緒也被緊攥在一根厚實的繩索裏,這樣心意就會相通。


    正是因為明白對方,才能肆無忌憚地要挾自己的摯友:


    “你還想一天之內讓我哭兩次?”


    她的喘息費勁心力,咽氣都顯得困難,將手掌置在心邊,另一隻手掌仍落在肩,“對自己視為珍重的心靈,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會認為自己渺小差勁,我又能做什麽豐功偉績?連自己最親近的朋友也要被誣告,拐到戰場去,以後也許就見不到了。”


    “我感到好孤單。”薇若妮卡放下一切,腦海中拖拽枷鎖的聲音消失殆盡,擁抱不算太遲,她第一次撫摸到鬆軟絲滑的卷發,竟是在思念沉澱過於沉重的時候,感到一陣溫暖,“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掛念了無止境,愛很寶貴,每當想起來的時候就忍不住。”


    “我們都明白。”查翁男爵也牽思到陳舊的往事裏,唯有一聲歎息如石投井,“我這裏已經是懷舊與悲傷的樹洞嘞。”


    畢竟宅邸隻剩下他一人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路易顯得安謐,麵露悲傷卻矢口難言,“伯父生前也是個令我感到敬重的人,雖然逝去也有一年多。”


    拿到遞來的手帕以後,擦幹自己的淚,“很是感謝。我亦掛念你們,尤其是娜莎,想著很久很久,漆黑的夜裏隻能望著陽台,不知道你我是否都望著同一片天空。”


    “未見到我們,又何以掛念?”


    路易又一番話著實給大家打了個措手不及。


    “可你知道,我一向是多嘴多舌的人。”對窘境自有迂迴的道路,娜莎隻能打岔圓場,“除了樂曲,應該還有東西。”


    羅艮蒂瓦才想起來剛擺在茶幾的紙還有很多,思念的心疾難以愈合,隻能背負傷痕企圖讓自己清醒,則不再渾噩。除了曲譜以外,還有當初作戰的手稿,為何還能作為遺物保存,而不是放在軍部,亦使得她有所猜疑。


    她偶爾還會用手帕沾自己的眼角,嗚咽語氣依舊蓬勃,“我理解父親說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我從茶餘飯後聽說過這些事,提霍(trierol)和奈特(naete)的作戰思想是機動,確保自身各隊的協同,製造局部優勢分而治之,並一舉敲打敵人指揮的中樞。”


    “啊?”


    所有人都望著彎腰指色的公爵小姐,當頭發垂落在地圖的邊緣時,才反應過來的自己又變得羞澀起來,“我是不是說錯什麽……”


    道格試圖搞清楚狀況,“你是一次就明白您父親的話嗎?”


    “這也不是很難。”薇若妮卡沒有遲疑,“我偶爾會去翻他的書看。”


    或許正有人要讚歎之際,隻有一個人道出自己的命運,原來亦如此相似,如果他們不知道陶瓷亦能活著。考奈薇特再也不能容忍七年以來,躲在暗處感受寂靜,在明處裝得陰沉而了無生機的模樣,記憶之中認得自己活著的人雙手屈指可數。


    她第一次令人聽到長姐該有的語氣,冷靜而沉穩,清晰而明確:


    “這或許就是智慧的代價。”


    薇若妮卡對她一點也不感到驚奇,迴應是:


    “確實,不過——在今天之前,您為什麽要躲著我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拉特利耶與娜莎的發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代史聿官伊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代史聿官伊芳並收藏拉特利耶與娜莎的發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