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們襲來的十二把劍刃,其劍刃長六十二普列[1],雙麵開刃,且劍鋒比他們的胸甲騎兵劍較鈍,似伸長的變色龍舌頭,其劍重一點七裏克[2],很適合劈砍,而犧牲一定的刺擊效用。


    身材不算高大的騎手,上帶邊白沿三角帽,頸係夜色披風,在高速衝擊的時刻,揚起的浪潮裹挾著腥惡——雖然布匹質量未見得好,但攝入的血氣熏浸毛鱗,足以令人感到壓力。而內襯的海綠色燧發槍兵軍衣,它的袖口、紐扣位兩邊裁邊呈酒紅色,白淨的騎兵馬靴、馬褲也素然齊整。騎兵們的眼睛神情有些許緊張,有略悠然自得,也有些許沉著冷靜。腦後的小辮子也不安分,耳側的發縷隨風燃著黑色的火焰,摸起來卻很冷,宛如地獄來的使者,如今都棟立在這群襤褸灰衣者的麵前,劍刃挑唆著揮灑鮮血的場麵,騎手們的手不以為然,堅定地停立在腰腹處。


    “以普蘭盧茨王家軍隊的名義,放下武器投降,我們有權保留你們的性命。”


    在麵前的一位頭領,雙唇讀出莊嚴的官話,看起來相當文雅,麵相白皙,身材並不魁梧,未聞煙塵味,眉細而形似長刀。


    所有人將刀圍在一眾落單的步兵,也就是他們自己手中的時候,拉特利耶也不忘問他們的來路:


    “在做殊死鬥爭之前,我想問你的名字。”


    長官話調平淡,概括也很簡略,不似其他貴族那樣長篇大論,“弗裏德裏希,埃特樂爾子爵。”無意間還能嗅到一絲鋒利的試探之後,他又說:“投降還是受死?”


    “不見血,誰知道拚殺落得幾人倒地的下場?”


    “說得好,我聽過你對我朋友質問的話語——你覺得他帶來的人少。”埃特樂爾子爵將劍高舉,交叉相抖,看起來聽過不少演奏,將自己也當成指揮家了。


    不過寥寥幾秒,從另一側河口的騎兵也隨即趕到拉特利耶的背麵,馬踱步聲如潮漲潮退,洶湧澎湃,隨即沉落,又是一些不整齊的咧利之聲,空氣中彌漫著能將人皮膚割破的觸感。


    “為了答應您的條件,我們特意派遣一個中隊將近四分之一的人,這樣的安排您滿意嗎?”


    話剛說完,所有圍在身邊的騎兵嘲弄著苦無生機瘦弱青年,甚至還不能叫做青年的燧發槍兵,來迴用劍背拍打他們的脖子,被奪下槍之後扣押,強令跪倒在地。


    一襲冷汗從脊梁骨劃過。


    “梅……我沒得選,這也不是菜市場。”拉特利耶被奪去所有的行囊物件,就連批在自己身上的地毯和大衣也削去了。


    長官指著散落一地的物品,除了槍械,還有食糧、刺刀袋、彈藥盒、普蘭盧茨和弗蘭格亞的銀幣、銅錢、係裝備的肩帶、帽子、綁腿、草稿紙、探路的手繪地圖、墨水瓶和兩根羽毛筆。隨身的小玩意也有些,但都不值錢,比菈的舊懷表就在磕碰之中被擊碎玻璃,大家對此置若罔聞,甚至用刀刺在時針和分針夾著的空隙,將其舉起。


    “與敵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不要用這些行徑羞辱我。”比菈即便弄眉瞪眼,也不過徒增一群人的哧笑餘歡而已。


    “對,那請問為什麽弗蘭格亞要派兵打入我們的土地呢?”埃特樂爾子爵蹲在他們麵前,看上去平易近人,他的朋友和同伴、部下皆有此評價。弗裏德裏希並非完全的武夫或者軍棍惡霸,相反他喜歡先禮後兵,這是作為有教養貴族的先行手段。他撿起掉落在地的壞懷表,雙手奉還於它的主人,眼睛不甚銳利,關懷的作風隨之而來,“雖然我知道破壞人家東西不對,這一點我很抱歉,但戰爭就是抱著無限遺憾和歉意,要將對方毀滅的舉動。”


    “這怎麽能相提並論?!”多拉斯也有自己為珍貴之物被破壞的控訴,“可戰爭是國家利益關係的鬥爭,不能把它們當人的善惡意誌同一而論,是抽象的。”


    弗裏德裏希聽到這番話的時候,慶幸與其做出交談,而不是任由部下將其直接砍殺的念頭,對政治哲學一小撮的領悟,都是軍中人均手寫幾個字的草包要強的存在,軍伍不知戰爭為何發生,隻知道為錢碌碌向前。


    子爵心領這些話,他指著背後數雙腳遮蔽地平線上的空隙,將自己的疑問還給小兵,“國王陛下一向與弗蘭格亞交好無犯,以國家利益來說,對普蘭盧茨的入侵,與歐列尼人結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吊詭事。普蘭盧茨是你們在北鐸盧洛斯的第二貿易夥伴,而第一是維斯安特王國,作為兩個傳統貿易夥伴,如今以歐列尼之姻親,高護墨利烏斯之名,來我國土縱兵劫掠,妄圖推翻具合理性的克裏斯蒂安,本就不是合算的生意,談何國家利益可言?”


    “國王自有他的深思熟慮。”


    “對,你了不起,當對上層的決策一無所知,當然隻能奉陛下的敕令為瑰。”當他再指著身邊人的眼睛,彌漫著南下偵查閔斯的景象,惱怒而克製的目光時,弗裏德裏希更加明白這意味著什麽,“你們服從我的命令,我因此感激零涕,正因弗蘭格亞所謂王師之紀律,我們要做的比他們更好。”


    拉特利耶想起行進在閔斯南部的甘萊(ganlere),第三軍和第二軍搖首相望,他想不明白為什麽第二軍要頻繁派遣騎兵在大隊之中巡邏,甚至派出軍長自己的警衛連頻繁命令,甚至不惜在自己的同胞頭頂上開火。但隔河對望,焚毀的村莊,鎮上也有被抄家的痕跡,被劫擄強暴的婦女癱死之數比比皆是,頭一次感到憤怒之意,如今卻變成了愧疚。


    “第二軍……沒搶過當地平民大眾一分一毫,也不曾殺戮。”查茹蘭特知道自己和夥伴們未做惡任虐,這並不是他覺得自己應該逃避明明就未犯之過錯的理由。


    他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脫開龍騎兵的掙紮,他望向子爵,想起第三軍的暴行,眼潤如蘆薈塗珠,腺紅如夏日蘋果,當龍騎兵劍將其頸部和鎖骨都各指一通的時候,無論如何,在所有能夠聯係與戰爭的勝敗和榮耀,他激起心中漣漪的地方,並非即將被處決,亦或者被囚於不見天日的地牢與老鼠作伴。


    而是殘害,兵士們默認它,自以為心安理得,甚至理所當然的殘害,為開脫而想起無數個理由:


    戰鬥是要染血的,殺戮是正常的。


    從未教過對手無寸鐵之人的規限。


    不是同胞同源,無法與之共情。


    國王隻管過領銀幣銅幣的事務。


    士兵擁有處決的最高權限,是基於士官對他們的懲罰決定其有效性的靈活規則。


    戰鬥令人應激過度,隻能寄希望於自己的理智操作武器。


    這是行進損耗,緊急避險,就地補給。


    人們沒有受到對於暴力應有的道德規勸。


    因為歇斯底裏就想大開殺戒。


    查茹蘭特望著深受其害的士卒,言語不足以平息他們的憤恨,說出這些話需要極大的勇氣,他對此十分惋惜,“第三軍的醜惡行徑,我在此替他們道歉。”


    一曦時光流逝之際,數不清的劍之中有幾把概不安分,力被大多數利器所節製,其中有一把幾乎要割向拉特利耶的動脈,弗裏德裏希不給喘息之機,手腕僅動三抖,將簇於身邊的鋒刃全部拋離他的左右。


    “部下有些粗魯,請見諒。”子爵隨即點頭,將劍懸在他的脖子旁,刃貼在領口處,唇近其耳,輕聲細語地說:


    “能明辨是非自然很好,錯誤既然已經發生,你不能置身事外。”


    “稀奇,敵人居然會向我們道歉。”一旁的龍騎兵,一個矮個子,他的脾氣並不友善,將劍置於男孩的頭頂,唾沫在罵聲中躍在他的鬢角,“閔斯郡特若根鎮外的農莊,全給你們一把火燒沒了,娘的,若要糧就走,是我期望之內的事情,可將我的親人一並在烈火中燃盡的時候,也就怪不得洛列斐人謝絕入內,除了卑馬斯克堡腦子進水的大公,居然會借給你們。同樣,我替羅蘭斯頓的人們感到惋惜。”


    他的話觸犯了某些人的印象,但未曾想自己還是孩子,所敬仰的事物並非如此美麗,列兵格莫瑞竟鬥膽質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該生氣的人難倒是你?”劍尖學著與槍口挪得一樣快,不等讓莫林再眨眼的時機,尖刺就已經放在離眼珠子不遠的地方。矮個子龍騎兵也有話責難他:“不遠千裏而來無端入侵,要攻打我們居然還借不著道,羅蘭斯頓曆來是你們所稱唿的自古有之領土,但公爵也很可惜,我們駐佩尼蘿的大使知道你們將他軟禁起來,強迫認可了這一合法性。”


    與它進行辯駁的人,正是羅恩肖茨男爵路德維(ludwig fràn loensohrz),雖然身為貴族,但相比於宮廷裏的顯赫家族來說,家庭並不富裕,家裏僅剩數十畝地和一座莊園,如今在戰時全被燒毀,家裏僅存的成員一律撤到阿伯根堡找娘家了。


    “鄉巴佬,你什麽都不懂,可你又非要顯擺自己的立場,真想砍掉你的耳朵。”他怒不可遏,話語剛落,他嘟著嘴從左右兩側牙縫咕嚕肺中藏掖的灼氣,“蠢貨!”


    “這是他的不對。”卡修稍微掙紮,好不容易挪到莫林的跟前,“請大人不要生氣。”


    夥伴們都扭頭看著格莫瑞的臉。


    “你有什麽資格說我們?!”


    敵人覺得錯愕,自己人覺得驚愕。


    “再說一遍——?”路德維手中的劍徐徐作顫。


    “就應該燒,鐸盧洛斯人哪怕是強加在我們身上的割裂,阻止我們的統一,火焰照亮田野之時,就是你們這群人崩潰瓦解之日。”


    “剛才說的話你一點也沒聽進去。”羅恩肖茨男爵的詭異笑容,與剛才的憤怒轉瞬如雷,時間剛過去一秒之際,短暫而令人寒心。


    “你現在不能……”


    還沒等弗裏德裏希握住最後的機會,劍鋒在哭泣,迸進的割裂聲傳開來,流滲出暗朱砂色的液體,隻聽得一片哀嚎,如果受害者終不得罪罰,但愛他的人因此受難,悲傷定是難以下咽的,比牛的苦膽嚐覺數不清的權重。


    “卡修!”


    拉特利耶被扣著雙臂,也要跪地前行,他見不到自己的淚花,而舌頭緊繃到無以話加,像是被幾拳連續敲擊在自己的心髒中,仍要貼在緊於卡修的身邊。


    所有人見到血液糊在格莫瑞的臉上,劍的確是路德維的,耳朵的確沉同與雪為伍,仰著一邊臉的訥埃烏斯被疼痛占據意識,被噎著完全說不出來。


    “可悲的家夥……”男爵大人痛罵道:“早知道都應該去死,做這種無謂的事情。”他一劍插在地上,又咆哮道:“找個懂醫術的來,把耳朵……這夥子的右耳朵放在絹布上。”


    唯有一隻手牢牢抓住男爵的手——沒握著劍的那隻。


    “這明明是戰爭,你們的不義卻要我們以人道去對待你們。”感受到孩子的溫度以後,他麵上的赤紅逐漸消退,又轉過身指著莫林唾罵,手掌們依舊不肯鬆離,“給你一張嘴可不是拿來給你逞威風的。”


    “我一定會殺你。”莫林已經得到羞辱,現在羞辱投在清水般的心靈裏沸騰發燙,又嘖又嗔。


    拉特利耶的憂慮已經被證實過,緊壓在心胸中的無盡羞愧、對自己和牽涉在這件事中的埋怨連綿不絕,眼神亦略帶絕望,“我求你住口吧!你還沒明白嗎?”


    “啊……”卡修從被刀鋒切片,被寒風和撕裂的血肉感受到無數蟄痛,他被軍隊中還有學過緊急包紮和草藥的人扶起來,被斬斷的耳部中還留了一小根肉。


    “那麽,即便是為了我,平息所有人的不忿,墨利烏斯看著凡人們……”他的觸感變得極度無所適從,風刮來的一刻,正刺激到他的眼睛,涓水散列在無數根根下睫毛的末梢,“已經沒有辯論的必要了。我理解他揮刀的理由,不在意他施於我的傷害。”


    揮劍者看起來非常疲倦,用手帕抹去劍身的血,翻麵的時候,血槽還滲出來一些。


    子爵在一群雜物之中翻到一柄劍,這令他感到疑惑,常理來說,泥腿子是不需要劍,也不會拿到它的。他拾起劍,出鞘的一刻,劍傷的一絲鏽跡倒是使中隊長疑惑起來,部下將拉特利耶押出來,詢問它的來路:


    “這劍是你的嗎?我看不像啊。”


    “聽過在潘諾的勞斯丹德伯爵麽?”查茹蘭特直言不諱,“我與大人有交情,我是他陪他練劍的徒弟。”


    “略有耳聞。”子爵從駐佩尼蘿大使館的朋友聽說過這號人,他隻認得是火器廠總監,習得拉比爾祿斯的劍術,“也就是說這劍是他賜予你的。”


    但這時候,不知是哪來的念頭,僥幸從心裏發芽,暖的令人蠢蠢欲動,絕不能從自己夥伴的糊塗事,再度張口的時候,說出一個惹得周邊人竊笑,隻覺得狂妄的話:


    “能允許與你切磋嗎?反正我們都逃不掉。”


    他留給拉特利耶一絲同周邊苦寒相較量的笑容,“我允許你用自己的劍。”


    被扣押束手的夥伴,以及周邊的騎兵們圍在一個大圈,正好留有空隙。


    查茹蘭特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還能用武的機會。


    所有人的目光投射在一對相差將近十歲的人身上,二十來歲的騎兵團長和剛抵成年的燧發槍兵,同樣是持劍者,處境卻大不相同。


    拉特利耶隻能選擇被迫進攻,背後的灼燒感、無形的推力和患疾的雙足,清俊男子的腳跟總有一種要踩落深淵的危懸感。


    率先用下撩式打法是非同尋常的手段,身經旬戰的軍官怎能不明白?上腹暴露之際,長官左手靠背,右手也跟著裝糊塗,不按劍術所教的出牌,似蝴蝶拍擊周圍的花瓣,寫意之勢使得一位躲在角落的老驃騎兵拾起筆來描繪著它。


    拉特利耶更像是費力伸著脖子的天鵝,除了到處潑水,幾乎沒有力道,劍刃交織碰撞之時,腳尖就顫抖一份,那麽天鵝也會一驚,它未必乍,詐仍有很多。


    劍芒隨線亮一道痕,則在黑夜中也是爍如流星的存在,抱著殘存的失落,白桃仰望能見到能寧靜其心的天空,他暗自許諾,如果能擺脫囚禁,掙脫刀刃組成的枷鎖,他就一定會全力以赴,組織所謂行軍造就的“必要損耗”。


    他甚至沒辦法集中精神,但凡對手狠心賜死路捷徑,恐怕自己已經曝屍荒野。鬱鬱不從周遭的暴行,就連勞斯丹德的劍術也被剝去精光。所作所為就像是被淤泥和水草束縛腳掌的野鴨子,距離幾次交手之前,白羽尚未退卻,倒還有幾分姿態。


    唯一不同的事,鴨子從未大喊大叫,它沒有向以往那般隻有醜態百出,顯得臃腫,擺翅突兀。淚不禁停頓,沒有一點泣聲,站在一旁的觀眾,絕大部分覺得是中隊長力壓拉特利耶,因此懼色多發,甚至連漏牆粉、亦或者白漆狀色。


    比菈表麵的冷,如今也與隊長一般浮現在臉前,他用鐸盧洛斯方言說:


    “和你一樣,我也覺得很冷,但我們還會一同暖和的。”


    即便蔑視從縫隙中穿透戰俘的心,熱鬧的劍鬥顧不上鞭打這群孩子。


    嘲笑隨著笨拙從不可數的方向襲來,腳上的凍淤血給予沉重的負擔,酥麻接踵而至,以至於之後的格擋與之前意誌堅定的模樣大相徑庭。


    弗裏德裏希對當前的對手和敵人,也不禁捏一把汗,“你確定還要繼續嗎?”


    “不會逃跑……”


    哭泣的不是懦夫,而是正麵站在他麵前的俊男子。


    子爵從容招架查茹蘭特先生的所有招式,但也深知劍刃所在,勁道似乎有受控的刻意感,屏息注意對方的招式,即便是先前的謀劃,也逐漸變得條理混亂,隻要劍尖如羽毛筆般亂畫於紙,就不算是真正的切磋。


    “有什麽難過的事情,以至於讓你深感絕望?”子爵要結束心中的紊亂所在,他加大力道,迫使拉特利耶一定要保衛自己,堅信對方仍有一戰之力。


    事情果真如弗裏德裏希所想。


    “憑何緣故我要討取人的生命……”


    他奉誰的命令戰鬥,完全割裂於周邊人稱唿的口號旁,質疑在此時變成無用功。


    除了生命,他找不到再奮戰的理由,於是拉特利耶的打鬥意誌變得頑強起來,即便被中隊長逼到圈邊,也隻能施展自己的啄擊,有那麽一刻,就要劃開中隊長的肚皮,對手當即反手由下格擋,劍尖指天,略微傾斜,劃破了拉特利耶的手掌。


    染血之手顧不上刺痛,但不一會就疼顫難忍,仍要奮力一戰,精神高度緊繃,承受之痛比會戰時候更艱巨了。從多路方向戳刺格擋,反向揮砍對手的攻勢,揮劍之速一度找不到出招的原位,眼神無法聚在幾條虛影上,同走馬燈一比也快接近原速。


    所見虛影隻有一條路是真實的,弗裏德裏希就從劍痕之中完全別開下一次要出招的方向,隨即推壓施展的空間,直至手腕留白。子爵的劍於是疾馳挑破近手筋的一處,迅速拉拽,本就暗淡的血液迅速分明,直到最後一刻,拉特利耶還想戳刺一件,也被子爵壓住手臂,輕掠白衣,手臂也落下紅痕。


    白桃的莖葉和所係的枝幹被砍斷了。


    最長的一根與桃蒂係在一起,劍脫離了主人的掌控,包含疲倦的身軀柔撫完全乏力的血臂。


    “若是惹得你不高興,就取走我的性命,為他們報仇吧。”


    冷淡且絕望的話讓龍騎兵們叫囂,“殺了他!”


    “不!”


    弗裏德裏希沒有必要,自己的心靈也不容許殺俘,“這並非決鬥,而是切磋,傷了他的手,是我一時橫下心來所導致的。”


    “你說,我們還有戰鬥的必要嗎?”


    所有人聽到拉特利耶的討問,都逐漸冷靜下來。


    “我也是因為被誣陷殺人,才流落到這裏,參軍的時候,我不是劊子手,但現在我是——我反倒成罪人了。”


    查茹蘭特用自己蹩腳的洛拉爾堡方言,緩緩向眾人道自己的心,哪怕萬般慚愧,他知道一切逃不過墨利烏斯的全知,由不得懺悔,“哪怕因為騙子把我脅在這裏,執行殘酷的任務,我對其一切表示極度抱歉,我……沒有欺壓你們的鄉裏人,都沒有……”


    為人驚懼的一幕,所有人擁蹙在倒臥在身邊的劍客身旁,中隊長命人替他包紮,並用自己的藥油敷落傷口的邊緣。


    離得最近的,便是冒著危險也要與他一同出入的夥伴,此時顧不上被殺頭的顧慮,唯有用身體撐起它的背部,還一度被騎兵們以劍示警,都沒有怕。


    “好吧,紛亂的年紀,紛亂的時間。”子爵拾起他的劍,用手帕擦幹流淌在他體內,戰鬥的血,尚有一絲溫暖,“堅毅的人,勇敢的人,智慧的人,關懷的人,狂熱的人。刀槍不會落在這群人的身上了。”


    “他怎麽辦?”路德維指著陷入幾近暈眩的拉特利耶,將自己的披風蓋在剛熟兩三月出頭的青年傷者身上,“要知道,我……”


    他長歎一聲,眾人也都默不作聲。


    “怎麽剛才還要嚷著殺他的人?墨利烏斯不長眼睛是嗎?”中隊長瞪著一群怒氣已消的人,沒有再行訓斥。


    了望一通周圍的環境,再越過一條河道,就是己方的營地了。


    手中的劍刃反過來向著自己。


    “先生們,朝劍柄末端方向前進。”


    弗裏德裏希另所有人騎上馬,將所有人都押解到附近的駐紮點,那靠近明謝河,正是當時明榭特交戰地不遠,遠處眺望,當初普蘭盧茨人強攻不得的地方,濃密的森林隱約可聞埋藏於凍土下的腐爛味,戰役兩個月以後都還覺得河流水質怪異。冬日總是令人感到迷茫,不見斑斕色彩,被剝奪的活力藏匿在無數個樹樁和洞穴裏。它仍是美的,細細咀嚼無法數清的雪色,不用舌頭,而是用耳朵,用眼睛,用肌膚,在此之間,行路隊伍居然默認了這一做法,話便不再紛至遝來,在填料已經為其淨化眼前的幕布時,心裏想的都是各自的油畫,冬天與夏天。


    劍不輕易拔出,槍也沒有裝填,它們達成了靜默,抱有相同的溫度隨行。


    到達營地以後,那有一整個中隊的騎兵,約一百號人,弗裏德裏希告訴被俘的小豆丁——寄希望於逃跑,就絕不能活命。


    子爵不怕泄密,“這是一個中隊,但森林旁還有一個中隊,沿著河對岸也有一個,近上遊位置還有一個。一整個團——數百人可以陪你玩抓迷藏,一旦被捕,立即槍斃。”


    話還沒說完,在對岸則有一重陰影,無數的藍黑色麥粒被斥候們所探尋到,斥候疾馬而尋,落到弗裏德裏希身邊,靴跟掘地,“長官,我們前方探馬來報,一個中隊的騎兵正在打擊我們的弟兄。”


    “是第三中隊嗎?”


    “是。”斥候明確自己的身份。


    助手把望遠鏡遞給弗裏德裏希,打算查探清楚,就在五分鍾前,陰影在地平線上擁蹙一團,等到他的眼睛透過凸透鏡朵頤全貌,立即臉色大變,並非是自己的隊伍,而是一夥槍騎兵,衝擊之迅速連自己都看不清楚。


    “真是倒黴。”埃特樂爾子爵命令手下所有人——一整個中隊的人來此集合,隨後通知團長,他當下見到的一切事情如此不堪一擊,並請求支援。


    拉特利耶並不知道敵人的慌忙,直到好一些了,能夠見到周圍不再棱角模糊的時候,能見到手臂近手筋被縫上很大一處,長三四弗捺左右。伴隨小雪再臨,他從馬群之間的縫隙咪一眼,隻見到亂成一團的影子,遠方的喧囂尚且未能入耳。隱約能聽到激烈洞徹河對岸的白色原野,凜冬來得更近些的時候,馬蹄聲隱約可聽,越來越多慌亂的騎手動輒橋岸徘徊,甚至俯身下馬,要麽翻滾落地,要麽跳在馬下放槍,但中槍者寥寥無幾。


    弗裏德裏希看著懷表,才不到五六分鍾,中隊墮河的人被槍騎兵一擁而上,掩殺的騎兵同樣下馬射擊,並輪流突進。


    “我們失敗了!”遠方傳來令人驚磣的消息,其中一個龍騎兵從河對岸趕來,正落倒在弗裏德裏希麵前,左手持劍撐在地上,右手癱軟,肩上中槍,腰邊也中了一槍,子爵親自下馬扶起他,副手也在身邊扶馬,他吃力地說:“藍色的騎手,他們衝擊的速度很快,似乎是有備而來。”


    感到詫異的中隊長再度用望遠鏡目探,臉色蒼白,“不對,啊……”


    將望遠鏡遞給副官之後,也感到不對勁,於是請羅恩肖茨男爵來看,點頭之後,由不得拔出劍來,“我看今天長官能替我準備棺材。如果沒猜錯的話……”


    埃特樂爾子爵和羅恩肖茨男爵得到一個結論:


    “王家藍色火槍手的一個中隊席卷了第三中隊。”


    小號聲越來越近,三拍式的進攻曲之後,另一支王家藍色火槍手中隊也從森林一側出現,排成三行出現,騎槍如濃密的藍色荊林,刺破一大片白瑕,從左側的中隊旗幟是豎旗,一如古帝國樣式,旗尖是代表王家的獅鷲,旗麵繡上王室銘文,以及每個王家火槍手團的格言,隻有左上角到右下角對角線才寫著中隊的數字,是第二中隊。


    “是……”


    拉特利耶簡直不敢相信,他以手頭上舊有的記憶和情報,記得塞拉呂耶和娜莎的兄長所說,是在第四軍的麾下作戰的。


    又過了一會,從森林漸出的團部——龍騎兵的第一中隊趕到當前的位置,團長剛來的時候,所有人反倒不希望他趕來。


    “啊!橋失守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人群中如是說,如灰燼熄滅,一切的鬥誌化為塵埃,撕碎的塵埃又融落在半空中,在凍土裏感受不到溫感。


    鬥誌看來與塵埃都是等價的。


    他們的劍感覺不再鋒利,他們的勇氣被無限鈍化。在天藍色絲綢棉塊的突破下,普蘭盧茨人望風而逃,大驚失色,仿佛一股強烈的暴風雪塊讓騎兵們刮之馬下,帽子被彈抖,衣服皺亂不堪,飛來的鏢狀、棱狀、刀片狀冰雹打在騎兵的臉上,斑點落在雪麵,如今也像是失落的耳朵揮灑的那樣。


    “整理隊形,準備衝擊!”子爵在出發前望著拉特利耶,“如果我們被擊敗,你們就會自由。”


    弗裏德裏希從容不迫,對這群不及十七歲的青壯從戎者,僅是嗬氣就走了。


    “墨利烏斯保佑,願普蘭盧茨不敗。”作為中隊長,他隻能命令部隊前進,而不是勸說部下退縮,必要的魯莽不能算是失職,身上還有幾分老貴族做派的自己率先蹄步,聽著馬鐙和背後的步槍、劍鞘、水壺的抖咯聲出發。


    “願普蘭盧茨不敗。”整個中隊也跟著長官所說,以號聲慢步行進。


    隨著悠揚的話末,飄到遠方的時候,在東南側的河流拐角,也傳出廝殺聲,不久,弗裏德裏希的中隊向橋邊衝擊的時候,河流的另一段盡是哀鳴和嗚唿,流竄出襤褸歪帽、沾染血沫的自家弟兄,好十幾個都逃了,鷹嘴從荊棘群裏露出,含著藍莓的狡黠之容時,子爵也感到意外,自己根本就不能掌握當前的情況。橋上的卡賓燧發槍打擊及時,火槍手們迅速躍之馬上,不暇騎馬的兵士在橋的另一側給中隊長的耳邊嗖嗖,很快就倒下十來人。


    橋的另一邊對零丁傷亡不予理睬,除了做能悉心照顧的以外,火槍手第三中隊趁著開槍的縫隙,從第二中隊守住橋邊的東側旁邊經過,全體號手便吹起小號,聲音恰如其時,末日審判的來臨竟如此迅速,絲綢塊從縫隙中顯著爪牙,以全速衝擊。


    龍騎兵受到極大的震撼,馬也紛亂不安,已經沒有前進的意欲,便打算側身逃離,龍騎兵的步兵款燧發槍和各自個人行囊則變成累贅,騎槍們吞噬著主人的生命,啃食被落單的頭顱和軀幹,長劍削去傳話的器具,留著半列牙齒,活著已成奢望,抹番茄醬的長節餅幹落在刨冰裏,被揪袖口和衣領的騎手,他們的道路不再清晰,攆到數十米才鬆手,之後的命運,就如同拉特利耶一樣,接受落地蹣跚的淒涼。


    當馬群交界逐漸分明,散開的群聚儼然可見哪方狼狽,驕傲的勝利者舉起他們的武器,動輒再度以快步靠近小團騎兵的時候,一哄而散的枯葉全都出現在荒白之地,再也沒有逞能的機會,隨即又鳴槍示警,打死落單者兩人,連同馬匹一並取迴。


    將近二十分鍾的唿嘯,四路出擊的火槍手中隊集結在先前敵人龍騎兵的占據地,拉特利耶對剛才的出擊還沒來得及窺見迴味,就看到隊列已然齊整的近衛騎兵在他們麵前,團長德·薩拉馮(de svont)的嗓門倒不小,聲聲響徹沾染血色的地方。待到他們說完,拉特利耶也學著用同樣的音量喊迴去:


    “那麽,看在為國王陛下在同一麵旗幟戰鬥的人的份上,能幫助我們嗎?”


    薩拉馮爵士轉過身來,望向被手縛的探圖小隊,頗有風度地親自前來,領他們來到跟前,在此之前沒說過一句話。


    他以嚴肅的態度對待被俘的同胞,“請你告訴我,是哪部分的?”


    列兵查茹蘭特說:


    “在第二軍,第十七團第二營第一連居塞林部的五名列兵,奉命執行從閔斯邊境到提阿南部的地圖繪製。”


    “奇怪,第二軍已經撤退了,都半個月有餘……”爵士以防範的姿態打量染血的眾人。


    拉特利耶的憤怒刻在臉上,“不相信?”徒步將近三個星期,對團部的聯係中斷,他們毫無音訊,哪怕是被剝奪了全部要繪製的地圖,但腦子是清醒的,脈絡都刻印在腦袋裏,職責也是,他指著被斷耳不久的卡修,纏帶的血漬分明,“正是因為撤退,我們打死三個驃騎兵,也失去一隻耳朵,難倒還不夠嗎?”


    受害者隻有一聲歎息可述。


    “嗯,好吧,感謝你們對陛下的貢獻,對戰局的貢獻。”團長揮刀起落,他們手中的繩索全都斷開,正當他還想說什麽,身為長官的他聽到一個軍士的請示:


    “我能說句話嗎,長官?”


    “允許發言。”薩拉馮會心點頭。


    “我認識他們,拉特利耶·查茹蘭特就在這裏,是瓦萊塔伯爵萊斯伯恩的書記官查茹蘭特的後裔,我們是相識的,與我妹妹有不錯的交情。他身邊還有普利特和莫林,也都是他的夥伴。”


    發言的正是拉蘭諾斯的亨利,氣色沉穩、眼神堅毅,他伸出右手,掌心向前,而左手持著騎槍,長杆搭肩。


    散落在一地的輜重,唯有自己的一份已經無力拾起。


    纏繞著流血的手臂,成為腦海中鮮明的標誌,就是在此時形成的。


    “我們……到底幹了什麽蠢事?”


    隻見得仍顯瘦幼的蒼白男子,被一群夥伴相扶左右,沉默之中也一並發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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