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有一件事需要團長批準。”


    卡賽薩留含著勺柄,“你可以提出你的條件。”


    “以榮譽的名義,我要與阿德納決鬥。”


    拉特利耶的要求令在場的所有人精神一抖。


    他的憤怒無以言表。


    “你想要幹嘛?”阿德納兇惡地看著他,手指正擺弄在剛繳過來的劍上。


    “如果你不見血,紛爭是不會休止的。”查茹蘭特一而再再而三的隱忍,在他們的愚弄中沉默無數次,在他的麵糊裏圖口水、拋沙石,偷走他的弗蘭郎,甚至一把將他推到河裏去,差點被淹死。如果有什麽是能夠稱之為大度寬容的精神,拉特利耶早已原諒他數次,這都不要緊。


    拉特利耶唯一不希望的是背負著從未犯下的罪惡,得以遐想樹苗從來沒有受到光芒的滋潤,突然觸及的強烈反應。這一刻他已無法忍受,緊合雙齒,青筋隱隱顯露,但他沒有劍,阿德納也不肯妥協。


    “我接受,你這樣的人,我恨之入骨。”阿德納肆意挑釁,將勞斯丹德大人賜予拉特利耶的寶劍拔出,指向他的脖子,“我堅信不疑,你們都是在濫用權力。”


    “查茹蘭特先生,我有些禮物要送給你。”安塞拉爾將娜莎搜集的簽名攤開,遣他的侍從的座駕奔波在隊列之前,讓他們清晰見到二百八十九雙眼睛,他們的證據就刻在所見的事實,如今就在略有泛黃的草紙之中昭然書寫所見的事實。


    看似矢口無言,實則眾人的取態了然於心,蘋果永遠不能偽裝成菠蘿的味道,更不能偽裝成蛇蠍的毒液般的苦澀。


    “你為何決鬥?”團長麵無表情地問。


    “阿德納奪走我原有的劍,汙蔑我的清白,屢次羞辱我。”拉特利耶一字一句、咬牙切齒、言語中充滿火藥味、被撕碎的紙張在心中匯聚成無法遺忘,卻極其閃耀的火光,它們落在草地之中,灰燼依舊閃耀,恨不得將飽含熾熱的紅絮全傾瀉在眼前的仇敵身上。


    “批準。”卡賽薩留麵無表情,他將自己的劍遞給拉特利耶,“我借給你,無論你是否倒下,都要歸還。”


    “謝謝團長,我不是那種有借無還的人。”拉特利耶雙手接過劍,讓劍麵貼在手掌上,轉身對阿德納說:“你有想過鬧到今天的處境,我成全你。”他向上一拋,鋒刃尚在半空之時正握著劍柄,堅定、冷靜和憤恨的眼神死盯著對手,遠不及他麵對自己的敵人時所要兇惡,“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要麽迅速將你手上所握的劍,它的主人渴望其迴歸,我就既往不咎。”


    “絕不。”阿德納以弓步前進,迅速向麵前所憎惡的麵孔揮砍。


    拉特利耶本能地擋反並趁機揮劍。


    利刃差之分毫,僅剩一簇頭發的空隙則砍中阿德納左手的中指和食指。


    緘默之中,拉特利耶將左手靠在背麵,從眾人的視線所看,就像是他叉著腰對付阿德納,麵色不懼,步伐輕鬆,還能算到自己的退路,他的手藏匿在劍柄似的,它沒有盾,從關節到筋骨之間全都是盾。


    阿德納毫無規律與技巧性的進攻,若不知道還以為是在孩童般亂畫比劃一樣,拉特利耶從縫隙中鑽出一條刺破手指的機會,迅速將劍以下斜方向上提一劃,在對手握劍的手指劃開一條一弗捺的血痕。


    “他果然沒有騙我。”卡賽薩留對拉特利耶的青睞溢於言表,礙於世俗的苦難附著在他的骨骼和血肉身上,惋惜就從麵容上散落,“可惜,我現在越來越懷疑墨利烏斯的信條,它是否真的讓公義到來。”


    利蓋爾漫不經心地看著不斷揮舞的兩把劍刃,“令公義動搖得支離破碎,歐琺與阿卡玖特之爭[1]不知什麽時候停止,人們要挺過不義之治的反攻,事實證明對抗時常以悲劇收場,更確切的說類似瘟疫。”


    中校斯歇默作為他們的公證人,在目光所及的地方觀察靜態廝殺的行動。他還以為是兩隻兔子的偏執所導致的撕咬,冷眼旁觀,甚至不屑一顧,他覺得寧願在戰爭中拚殺也不願意看到自相流血,做困獸之鬥要好的多。


    莫林在軍伍之中看得火燎,“他們之間的芥蒂早就化為鞭打對方的棘條。”他渴望看到好友贏得這陣決鬥的機會,畢竟輸的一方就要滅亡,贏的一方則徹底清算多年的仇怨。他能做的,僅僅是在自己能察覺欺淩到來的時候站在好友一邊,他們才會望而卻步。


    比菈同時懷揣守護好友的理念,他的鼓棒被攥得緊實,心靈卻熾熱無比,也一同挨過苦頭,嚐過阿德納朋黨的拳頭和匕首,僅僅隻是因為盼望站在休止惡行的前方。多拉斯始終隱瞞自己的身份,無疑是拋卻過往而來,他並沒有遺忘理性,在這番年紀,偽裝成衝動的自己,不計風險的背後除了友誼之需,更是迫切需要隱匿自己。


    一對紫瞳蘊含著神秘和洞悉周邊的底蘊,他同樣憧憬大海,但也畏懼海浪隨時能伸出泡沫匯成的觸手,也畏懼時刻在家人布置的眼線,在他離家之後所蔓延到的每一條路上,因此他來到陸軍,以匿名身份參與到擂鼓進軍的一份子。


    “費勁心思,才逃到能夠交匯心流的朋友身邊,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比菈便對莫林輕柔答複,某些程度上,他的語氣更像宅家學禮的貴族閨女。


    莫林堅信他的力量,“的確,但他一定會贏。”


    普利特倒是一言不發,這與他平日罵罵咧咧的個性一點也不像,他的手指極度安分,槍都怕被捏凹一處。


    經過不斷的單手下挑、上撩、橫截其腰腹、挑刺迴擊,拉特利耶始終以右手不使蠻力,在他的眼裏劍刃和泥鰍沒什麽兩樣,重要的不是魚鰭,而是魚齒。阿德納越顯疲乏,大幅擺動不斷消磨自己的耐心和潛在體力,當烈火般的攻勢——斜擊、豎劈,反手以手腕對天,斜刺對方的招式,他的努力,換來得隻是金屬被敲打合疊的清脆響聲,全然不顧自己即將暴露的破綻。


    查茹蘭特有好幾次已經見識血要濺到對方的機會,莫名的迴聲在隻有屬於自己的耳畔邊響起:


    “不會,殺戮是不正義的……”


    他一旦對此有任何猶豫,就會見到自己的鮮血流淌。


    “啊……”


    周圍的士卒見狀都為之動搖。


    拉特利耶的手腕被落下一條正在泛血的傷口,它充足的證據——貧瘠的一寸土地突見的幾滴紅印章,在龐大的陰影之下占據食指大小之處。


    阿德納用冰冷的語氣訴說自己的猖狂和興奮,“你看起來要被我砍死了。”


    查茹蘭特沒有迴複白癡言語的動機,便換另一隻手握劍,觸碰他的劍尖,示意繼續戰鬥,也不顯得愁眉苦臉,即便疼痛要麻痹他的右手,擾亂他的思考和反應,亦不得不迴應一個問題:


    “我有必要剝奪他的性命嗎?”


    他就這樣迷茫著,又以一種似狠非戾的進取壓退阿德納的一切打擊,唿吸變得沒有節奏,被控製的憤怒化為理智是好事,但決鬥的雙方不會留情,即便自己還沒想好如何迴答它。


    之所以要流血,是因為自己的憐憫恰逢在不合適的時機流露,但他並不愚蠢,甚至能看清對方腰腹兩側的暴露弱點,於是便用迫近手段轉移他的注意,以便全都盯在他的麵容和胸肩位置。


    等到阿德納又撇開拉特利耶的劍尖,試圖一劍封喉處決他的對手之時,查茹蘭特的腦袋便迅速垂沉,像鱒魚貫入海洋,激起零丁海沫,整個身子也壓低前斜,迅速敲打阿德納的握劍之手,劃破麵向手心的一側。


    袖口留下一攤血漬,局勢顯得明朗。


    “我說過,做這麽多幼稚齷齪的舉動,還給你兩倍的傷害,一倍是告誡,另一倍是原樣的苦楚。”拉特利耶即便換一隻手也能取勝,他自己堅信不疑,但阿德納卻不能,且不說他有沒有用劍的天賦,單單是他用慣的右手在風中酣飲流續的麻痛,左手就更加渺茫了。


    但是拉特利耶沒想到,如果一個人能第一次栽倒在給自己帶來痛苦的地方,他未必能夠在同樣的地方再提防一次。黴葉白桃對付他正像啄木鳥戳打樹幹已經幾十次,甚至上百次般,能接來的劍鋒全在軀幹上方,當再度垂憐在握劍之手的下方時候,阿德納的行徑如同被針噎著,居然在抵不過拉特利耶的又一次割腕之後,幹脆倒地,雙手已經無力再戰。


    “如果還有第三次,你的腰腹就會染上血,沒想到在此之前就一地不起。”


    這是查茹蘭特最後的警告。


    “你……”阿德納喘息未定,便要趁對手的注意未定之時盡全力撲擊。


    拉特利耶突然閉上眼睛,在合眼的瞬間,他已經知道魯莽一擊帶來的後果,因此顯得十分鎮定,當阿德納再度以弓步向前,雙手合攥著劍刺殺的時候,他當即轉身用劍背猛力敲打他的劍腹和雙手。


    甚至在對手又一次橫掃之時立即將劍尖向下格擋,又從右下以左上下挑斬擊,阿德納持劍的雙手因而又留下一到深邃的血痕。


    他的反應不止於打擊對方的手掌和手腕,因而又繼續攻擊,速度之快如同蜂鳥衝刺,隨即反手用劍柄的末端給他的腰側打出淤血。


    落地的劍刃啷當與阿德納的呻吟決定了這場決鬥的勝負。倒地不起的霸淩者顯得柔弱可憐,完全喪失了他之前狂妄不羈的樣子。


    “我要是用劍刺殺,你馬上就會沒命,但我犯不著殺你這種小人,上天在看著你。”拉特利耶又禮貌地請安塞拉爾將簽名拿過來,放在阿德納的眼前,“你睜開眼睛看看,肆意享受欺負人的快感之前,你能見到這樁案子牽涉到多少人嗎?”


    “他還不知道列耶伏先生和他的黨羽已經被盡數槍斃的消息。”安塞拉爾對眾人說:“當時他是唯一對這個惡霸敢於拔劍保衛自己朋友的人,是當之無愧的勇士和紳士,查茹蘭特先生來自‘國王親臨之城’下轄的潘諾,我聽他們的鄰居說,他是勇敢、正直且溫和的人。”他撿起勞斯丹德贈給拉特利耶的劍,輕握劍尖,用劍柄輕撫居塞林的臉,“居塞林爵士亦有份打擊列耶伏,這本是很好的消息,但借著這份施惠偽造逮捕令,沒有上軍事法庭,是因為查茹蘭特先生格外寬容。”


    “現在,劍重新迴歸它的主人之手。”中隊長把珍貴之物還給拉特利耶,他便把暫借的劍也還給卡賽薩留,當之為列兵的一刻,證明自己是清白的人,這尤為艱難,他的淚腺終將難以忍受清醒和釋放,哭泣在所難免,就連流血也忘記了。


    待到團長宣布解散休息的時候,能感受到這份切齒恥辱已經得報的人,他們深以同情,擁蹙在拉特利耶的周圍,竟頭一次像迎接英雄一樣為他歡唿,主人公並沒有這個心情,思緒混沌,僅是向他們借一些碎布包紮傷口,就連阿德納被挨刀的傷口也一並處置了。


    他咆哮道:“你以為這樣做,我就會與你和解,絕不!我痛恨你這種假惺惺的人。”


    拉特利耶直搖頭,略有哽咽,“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整一個連缺少開槍的人,我也不能放任你流血致死。”


    眾人扶起阿德納以後,遂去的背影們就將他一人留在空地上,竟至孤獨的處境完全是因為自己的虛妄,他顏麵掃地,霸淩者的地位被瓦解成粉末,很長一段時間,拉特利耶很少再他的身影。


    安塞拉爾與卡賽薩留告別以後,帶著一整個中隊的近衛騎兵來到一處不起眼的宅邸,是閔斯伯爵的拉宰茨園林,相比洛洲的貴族園林來說,它設計得相當低調,甚至隻有一層樓,如巨大的長條麵包鋪在廣闊的草地上。在這裏他會晤了一個重要的人,準確來說——是一位將近八旬的老頭。


    “我代表王上,將珀利弗城堡的裁決一並通知給西線最高指揮,也就是尊貴的大人您。”


    “就為了這種事而來?”他癱在沙發上看地圖的局勢,隨身攜帶沒寫完的小紮,“請說。”


    “關於第十七團第二營第一連的事情,當事人的判決是剝奪被告半年俸祿分與眾人。”


    “各地的報告傳到我這來都快挪不動身子,這件事多多少少都知道些。”


    “您知道?”安塞拉爾覺得很詫異。


    “德·居塞林的事情勞斯丹德都說了,的確做的過火,但留有餘地,如果告知得是謀殺,事情可就嚴重些了。”


    “這件事與你有關?”


    “你當我是上帝?”他一把將手劄拋在凳子上,“我也不閑,您也要看我擺在桌上一整個布局,它不是玩具,目前的情況看來,我需要多一個腦子,普蘭盧茨人遲遲沒有舉動,維斯安特人也沒有消息。”


    “您願意聽我的消息嗎?”


    “可別廢話。”


    “十月二十八日,我部王家火槍手第三團第四中隊二百二十五人,與第十七團約八百人在提阿地區比法爾村西北處約二弗裏的修道院廢墟,那應該是聖澤烏格殉道之地,與普蘭盧茨的維斯丁人團以及一個驃騎兵團共計一千九百人戰鬥,遇到的時候是日胄九點零五分,戰鬥估計在九點半左右打響,我們花了大概一個小時將他們趕出去。我們損失的戰鬥人員大概有三十一人,對方有一百四十四人被殺,三百九十七人被俘虜。”


    “你這個好消息來得及時,太好了!”司令隨即把所有高級軍官全都叫過來,圍在地圖上,指著比法爾一帶,他顯得有些焦慮,“我們應該立即撤出提阿地區,迴到閔斯以南,安塞茨的一萬五千人派出魚餌試探我們,那就證明維斯丁人的人即將到來。”


    王太子路易就在他的身邊,“那為什麽要撤軍?我們的優勢難倒要拱手讓人嗎?”


    “你有沒有注意最近的天氣比往年的要冷?”畢竟總司令是瓦德士公爵沙列多瓦大人,他對桌角那遝紙感到憂慮,“今天是十一月三日。”


    拉奧列斯命他的助手拿到司爾勒計,“謝謝。先生們,我們看看今天的溫度,今天早上日胄一時是113?,不巧得很,大前天早上這個點,是98?,我們的冬衣不算充足,後勤部跟我們說冬季燧發槍兵的灰色披風三個人隻能分到一件,第二軍和第三軍的燧發槍團可不少。”


    他的參謀裴德(predé)覺得能夠大幹一場,“但我覺得現在是大好時機,如果再發動一次戰役……”


    “即便能找到主力那又能怎麽樣呢?”公爵最喜歡的就是追問,按他老人家的說法,追問就像采礦,總會采到有價值的東西。


    “我們應該全軍出擊將安塞茨的人擊潰。”裴德自信地說。


    “如果他不止一萬五千人呢?陛下的黑色眼睛在這裏給我們提供了有力的情報,他們正在招募維斯丁人,在前幾天我們才擊敗了他們。現在我們的情報尚不充足,第三軍步伐遲緩無力,持續在靠近赫鬆坦的邊界處學著蝸牛徒步。”


    拉奧列斯越說越精神,向他的下屬述說如今的局勢,“我們手頭上現在有不到四萬人,第四軍在羅蘭斯頓駐紮穩住局勢,也在緩慢補充之中。按照我們整個大局來說,第一軍並未出戰,在拉哲爾候命,第五軍正在候命,第六軍在歐列尼佩諾特地區與敵軍周旋,這一來整個國家半數的兵力全都被調派出去,至少八萬人在兩條戰線上作戰,花費相當龐大,每一個星期至少在陸軍上投入六百萬琉多爾。”


    在一旁看爭論的安塞拉爾也沉不住氣,“不好意思,我能否說句話。”


    瓦德士公爵顯得有些疲憊,“但說無妨。”


    身為王家火槍手的中隊長,他有一些觀點未嚐不盡道理,“我肯定歐列尼人不堪大用,國王費迪南德的兩場勝利不僅挫敗他們,亦挫敗我們的銳氣,在東線的焦灼和頹廢可以說短時間不會取得決定性勝利,對普蘭盧茨人絕對不能因為我們贏得一場勝利變得傲慢。”


    “這我們知道。”其餘軍官有些浮躁地迴塞過去。


    他拿捏著寬簷帽,又將其放置在腋下,“以我們總司令的心思,如果能夠察覺第二軍和第三軍的距離和後勤線被不斷拉長,他們之間無法相互聯係和支援,那麽我們和第十七遇到的約兩千人就不隻是那麽簡單。事實上,我和團長卡賽薩留知道他們會往南線迂迴的情況,他們試圖打掉第二軍的前哨——打消第十七團一個連的偵查情況,隨後吞掉其餘的連,進而威脅我們的部分後勤,雖說這是可解決的麻煩,也許對方也在偵查我們,但不得不說要謹慎為上。”


    瓦德士公爵欣慰地點頭,他的腦仁隱隱作痛,因此感到不適,仍堅持站立在桌前聽將領們的簡介,但沒多少能真正領悟自己的道理,都堅持要求出戰,唯有一些人望著地圖邊緣的維斯安特邊境,有人幹脆拿出兵棋放在那裏。


    撤退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撤到哪裏比此顯得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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