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雖說還在軍中任職,戰爭仍在繼續,和國王傳遞前線戰況之後,他被允許放假養傷,總算能過完整的魯伯特假日。


    拉奧列斯聽聞前線的部隊居然被折成如此模樣,在吃了大虧之後,再也不敢輕舉妄動,怕是要等到來年春天才能繼續行軍。


    另一路歐列尼和弗蘭格亞軍,由範·達爾斯、範·夏隆和德·訥爾斯特的四萬五千人和普蘭盧茨的“閃光”範·克拉斯特四萬人對峙。


    前者的達爾斯吃了敗仗,退到後方,後者得到了維斯安特一萬五千人的支援,這就讓普蘭盧茨軍占據主動,等到普蘭盧茨的國王到來,就能全線出擊。


    這無關緊要,弗蘭格亞近前線的普蘭盧茨領地再也沒有他們的身影。普蘭盧茨也沒有主動越界,這對於王國來說最好不過。


    潘諾鎮南邊的瓦爾貢斯特森林,最近常有來客,他們時常遊蕩在森林裏,有時候兩個人,有時候又三個人。那個身材高挑的少女,很久沒聽到她笑得無所顧忌,有時候還會提前做好點心。


    勞斯丹德大人滿心歡喜,出自真心地讚許她的才藝,也許他平日的嘴刁。


    驕傲的人未必會嘴軟,至少他們會繞個圈子走路。


    “我不得不承認,你做的食物完全沒有令人批評的欲望,真可惡。”


    “那真是太好了。”她坐在樹邊,搖搖頭:“還以為你會嫌棄的。”


    查理說:“自上次咖啡廳的事情之前,已經有五六年沒再見過你。但沒想到,你怎麽敢瞞著我,求你了,如果你還要隱瞞下去,就像上次那樣,我絕不輕饒。”


    “我……不想你們擔心。”薇若妮卡有些焦慮,“我說心裏話,當時在咖啡廳,我有一個念頭,不如順著他們的願望而行。”


    “也就是說,要向繼母投降,甚至獻出生命?”


    她說:“我不想克萊爾因為我門店受損,她已經虧了很多錢,鬧了兩次禍事之後誰還敢去啊。”


    “錢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傻瓜。”勞斯丹德大人輕敲她的後腦勺。


    “你這麽說還真沒錯。”她覺得很慚愧,剛高興的心又涼了半截,“被掃地出門無法參加父親的葬禮,從洛那修斯特出逃半年,卻找不對方向,輾轉從涅勒良到西弗蘭格尼爾普的南楓第,才知道自己走到海濱,問了很多次路,身上的錢也花完了”


    “我真是好沒用。”


    他也不知道怎麽勸,就說:“你太瞧不起你自己,要按在以前,你還是羅艮蒂瓦大公主。”


    “什麽時候?”她揉眼著問。


    “王政二百六十多年。”


    薇若妮卡想罵,一點心情也沒有,無論對自己還是自己的好友都毫無攻擊性可言:“娜莎說你是烏茶一點也沒錯,這不能說服我自己沒用的事實。”


    “天底下能有多少會親自做飯的貴族少女,墨利烏斯吃了都得感歎自己的創世竟如此美妙。”查理說著一半口幹,就拿起水壺品嚐一口,裏麵是放涼的紅茶。


    “而且,那天的鋼琴奏曲我全聽在耳裏,真不愧是卡洛的女兒,字寫的也很好。當然,真要我罵你,唯一的話就是你認人的臉不太好,我其實一早就見到你了。”


    “什麽時候?”她不知不覺靠向查理。


    “一開始我也不太確定,但你的臉我記得清清楚楚,即便時過境遷,已經長得如此令人著迷,你右眼角的痣,大藍瞳可沒一點變化,直到當天你在咖啡廳受辱,我因為職責沒能幫忙,是我的錯。”


    勞斯丹德大人說話放慢,一字一句地說:“我能救你一次,兩次,可未必能救更多。”


    “哪怕是一次,我也絕不辜負你。”


    “你爸將你托付在我們手裏,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查理為了使她放心,就把攜帶的長條禮盒遞給薇若妮卡。“這是我和妹妹的贈禮。”


    貝殼白色包裝,還印著金箔雕花,是橄欖、薰衣草和茉莉,她從長狀盒子打開,見到得還是貝殼白,因為打蠟,看上去更像是人的牙齒,琺琅質白,是一根手杖。


    這讓她大為不解,它的精致——杖柄握把也是金箔烤製,金色花浪的背後是白樺木,經過塗蠟處理,杖頭被雕刻而成,一朵數不清花蕊,十六花瓣,含羞待放的茉莉。


    這就是薇若妮卡自己。


    還沒等她提出疑問,查理就用送給她的手杖輕拍她的右肩,並將手杖的頭順時針扭動,螺旋紋路的末端漏出銀爍的光芒,將其一舉抽出,這就是含羞之下能夠給予惡人重創的力量。


    薇若妮卡覺得意外:“我不認為我有膽識用到雛的啄。”


    “我可以請你銘記我的劍術嗎?”查理向她伸手,恭敬地遞過劍柄,將劍尖對向自己,“如果你真想讓自己有用起來,你至少得學會保護自己。”


    “樂意至極。”她接過他們的饋贈,左右比劃,“我不想讓它沾血。”


    “你可太天真啦。”勞斯丹德大人也拔劍相應:“我明白,不是誰都想對別人動用武力,這是無奈的抉擇。”


    秋葉泛黃之際,一對人影仗著細刺來迴揮舞,有一個完全大不著調,少女的琴譜記得清清楚楚,但劍譜就大致脫弦,從遠處看,她倒是有幾分提線木偶模樣。


    但灰色大衣卻悠然自得,不斷退讓之下,腰力好的驚人,腦袋都快仰到臀位高了,還能頂住。稍有機會,就拍打她的手臂。


    “你欺負我。”薇若妮卡佯裝生氣地說。


    “欺負你可是美差事,我巴不得。”查理笑得合不攏嘴。


    “誒,你們練劍都不叫我,勞斯丹德大人形式作風幹爽不透,好令人羨慕。”


    這聲音從森林一邊傳來。


    懷表的倒影,那頂黑色寬簷帽的臉頰正在動唇:“醒了,很好,都要日胄四點多。”


    薇若妮卡向後望去,“你貪睡,我們不敢吵醒你。”


    “不對,貌似我才是大功一件,給你們幽會的時間。”羅克娜在他們的耳邊探頭。


    “他怎麽會看得上我?這太不可思議了。”


    勞斯丹德的妹妹直言直語:“美貌和繼承權你都有,看起來也不乏躲避愚蠢的技巧。但很幸運,我們都是善良的人。而且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我對你的想念也無半分缺斤少兩,羅克娜。”她們相擁在一起,以貼臉禮相待對方。


    “舊日的傷痛讓我想起以前很多事情,能夠再見到你們。嗯,我記得也是在這樣的景色,既是重逢也是離去,即是陪伴也是冷落。”薇若妮卡將手放在他們的肩膀,沒有一點沉重感。


    “當日我還能見到馬車離去,誰都不甘輸,也好,這就是緣分,淚記著我們從羅蘭斯頓的梅萊到潘諾的瓦爾貢斯特森林,可惜你們送給我的一套茶杯我還留在那裏。”


    “還能再做的。”羅克娜說。


    “可迴憶不能憑空捏造。”薇若妮卡站起來,擺弄手杖,“以前我們三人經常在森林外圍,用那套茶具喝水作樂,可開心了。”


    查理略顯嬌羞,他有些尷尬:“的確……好。”


    如果過家家的確很好,對勞斯丹德來說,慣著和女孩子玩也不太合同輩的群。


    但在一群和他這麽大歲數的兒郎們,他為了偽裝自己,經常表現得非常好鬥,每次被打得胳膊和腿腫一塊,薇若妮卡都會幫他找藥治療。


    “沒事,我會在的。”


    勞斯丹德大人神情恍惚,從這位待在咖啡廳做侍應生的貴族小姐,幻象重疊在她身上。


    曾經的模樣,略顯呆滯,臉型小巧如白圓蘿卜,烏黑柔順的長發,是她許久未修理的後果,小的時候薇若妮卡就很瘦,興許是她吃的少的原因,卻總不浪費。


    查理迫不及待地喊:“薇若妮卡你在嗎?”


    這讓眼前的她有些意外,也意外契合地說:


    “沒事,我會在的。”


    離著這片森林的出口,正對著勞斯丹德莊園正門的一路,向左拐出一大段,近一弗裏路,比數不清的星星更加少,卻比一棵幼樹的葉子多,下午的媚光讓雛菊叢更顯活力。


    白色花海之中,仰出一張臉,若不是因為藍色絲帶,早就被一旁的蜜蜂當成花蕊叢采啄。


    “大小姐,你等等我們。”珊妮眼見著快看不到她發後腦勺,才大聲唿喚。


    拉特利耶的跑速一度領先,可娜莎的耐力深不見底,開始抱怨道:“如果不知道的還以為兔子被祝靈[1]化身成人,能跑半天還不累。”


    “我看她快比得上騎馬的侍從了。”莫林隨在拉特利耶身後,揮著帽子扇風。


    拉特利耶嗆被風嗆著,說話聲略有不清:“你是說他們胯下的馬匹吧?就憑我們,我們更像是被馬拐跑的農夫。”


    直到在一片橡樹下,大家才找到拉蘭諾斯小姐的身影,就坐在一旁。但她的姐姐可就辛苦得多了。


    “怎麽?我居然還要幹這種活。”考奈薇特支撐不住,在不禁負重,持舉籃子穩不住。


    藤條籃子落地很穩,懸浮在半空的人偶當即倒地。傘把朝天骨朵朝外,花邊多了一具被縫包皮的陶瓷骷髏。


    娜莎說:“我讓你也感受我扛著你的辛勞感,這難道不是好事?”


    “我沒這麽重。”考奈薇特有氣無力地說。


    她幹脆也躺在人偶的身邊,看著夥伴的腳步越行越近,也有些疲倦,滿片的雛菊田,在蘿莉的眼裏特別養眼。


    花海偶爾會激蕩而起,看著滿地的花瓣和稚草即將落入衰黃,他們席地而坐,打量著那邊的森林,以及外圍的麥黃地毯,談及了很多事。


    學業即將又要迴歸之時,愁的可不是一點兩點,除了喝人的珀利尼士語,數學對於他們來說已經不再是困難,帕洛斯曾經丟給他們看嶄新的東西,拉特利耶也一並帶來了,是一本品紅色皮革訂裝,半弗尺長,一刻弗尺寬的小本。


    “這是什麽?”莫林撫摸這書本的紙感,稍微比印刷報紙的質感粗糙,也偏厚。


    拉特利耶替他翻開幾頁,專門找到花瓣形狀的圖案,他看著那些公式說:“據說沙斐拉日先生給的,在大學,當然這並不是我們所能及的地方,他這本數學書和其他的很不一樣,據說是二十年前就有的推斷,簡單來說能夠推算不規則的圖形麵積。”


    “數學是精妙的藝術,摸不著又息息相關,我不賣關子了,這個是端分重合法(le midot de dyttu-finc et diufre-je),我隻能琢磨大概,在它的前身,還有近無窮法(le midot de lieve-nuduina),和函數概念。”娜莎隨籃子裏拿出紙筆,把一段公式寫下來,還配有曲線。


    “小姐你別念了,我對數學一向不通。”莫林看著這些密密麻麻的證明,都快看出重影來。


    “也是,這感覺過於深奧。”她的仆人趁機拆台,“想必大小姐一定略懂吧。”


    “你覺得我不會嗎?”這正中娜莎下懷。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拉特利耶把書拿給大小姐看,看到上麵的例子,喃喃細語,試圖理解這一操作:“設要求的極限為y'',已知y = 3x^2+4x+5,x趨近於0。”


    莫林顯得有些不耐煩,“停,這個有什麽用嗎?”


    “我記得好像炮兵的教材,就是有這種蛇畫符,並不好啃。”娜莎聽聞兄長去炮兵部看過書,他會解這些題目,桌上有些草紙,雖然字寫的潦草,篇幅很長,還是能大概心領的。


    當然,這是大小姐自己的估算。


    娜莎將草紙丟給拉特利耶,還很高興地說:“y''的待趨近態為6x+4,x趨近於零得出解為4。你看我厲不厲害呢?”


    大家都把目光放在把紙舉起的考奈薇特身上。


    “你這是?!”拉特利耶看著人偶的推算,極其簡單。


    考奈薇特笑得合不攏嘴:“笨蛋妹妹,怎麽會是4,是5,端分和求極限概念不一樣。”


    “唔,那我們就不談這個吧。”大小姐感到羞恥,就背著他們躺下。她拽著考奈薇特的衣袖說:“嗯,不服氣,你怎麽會這個?”


    考奈薇特搖頭歎氣:“如果你好好看清楚問題就不至於這樣了,總是這樣,上次督促你算的賬本,你把一寫成l,這還了得?母親大人都沒眼看了,她有一次抄你的習題看,我們差點沒笑死。”


    “媽媽怎麽說的?”娜莎覺得很不自在。


    “一句俗語:蜂鳥不長眼啄在花蕊上——以假亂真。要是心細的先生一看就有差錯,如果按照你臆想的問題,確實做對,但聰明過頭嘞。”考奈薇特的話,頗有幾分母親安娜真的在她麵前的滋味。


    拉特利耶翻開教材的一頁,拋在娜莎的臉上,“如果是算端分法,的確沒錯,下次注意就好。”


    沒想到一向子不認輸的大小姐居然有些氣餒,語氣卻越發蠻橫:“我要是能張嘴就說是對的,手寫的步驟也好,那我想你們都應該閉嘴。”


    “你這話有些莫名其妙。”考奈薇特感到不對勁,也就不好再評論這件事。


    “不是的,哎。”她挪開書,緩慢地站起身,忽然將書一拋到地,自己往外麵的田野漫步,“你們先品嚐,我去透口氣。願你們有個美好安逸的下午。”


    娜莎走在路上賞花,心裏卻在犯嘀咕:即便是腦袋開了藏書閣,這運算未必也太快了。


    她唯一印象,也就是前日考奈薇特才開始看的。


    如果隻是看書,人的知識消化效率不可信任,自己剛剛出糗已經有目共睹,沒有知識基礎,真未必能參透端分重合法和近無窮法的原理。


    就正如那些花的瓣數,不知緣由地呈現一種大自然的詼諧默契。感到一陣煩亂後,她摘一支雛菊,不斷數數,每一次就撚一片,才不到十三秒就拔完了。


    心裏的鈴鐺聲安撫娜莎的失落,還帶有含義:


    “如果你覺得備受打擊,不妨過來擁抱我,這會好受些。”


    她迴眸一看,所有人都在他麵前。


    “ugiv pour avilee!(我們都是一夥人!)”


    這是眾人的唿喚。


    他們圍繞在她周圍索求擁抱,娜莎自然不好意思拒絕,歎言道:“這可是你們懇求我的。”


    大小姐在這群素衣之間,完全沉浸在溶解無力的欣喜之中,“可真是太好了。”


    莫林高興地勸解她:“既然出來玩肯定要盡興,不要白白浪費這大好的田園風光,秋日昏聵之前最後的溫熱和清涼,正是為這裏的人們而設。”


    “你淨會說這種漂亮話。”拉特利耶齜牙咧地說。


    “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太陽底下沒有難融的冰。”珊妮在娜莎的耳邊捎一句悄悄話,臉頰都要鑲在一起的親和感湧上心頭。


    “我……就不說你笨蛋了。”考奈薇特抱著她的小腿,沒有要掙脫的念頭。


    大小姐特意蹲下,撫摸紫衣少女的額頭:“我不計較聰慧的人,又何況是你,我同床近夢的姐妹,隻是好嫉妒。”


    她們之間的擁抱柔化的周邊的心,朋友們的後腦勺都有一張無形的棉枕,作為還禮,四雙眼睛俯視著她們,道出內心的疑惑。


    略加思索之後,一個半人慌張迴應:


    “別誤會,我們之間沒有羞恥事。”


    她們的說辭製造一片歡樂的海洋,貫穿在白花叢中,藏匿在每個跳躍的心髒裏。


    大小姐在他們眼裏,從來都是如此純真,這並沒有可質疑的地方。她給大家遞上白麵包和果醬,還有自己衝泡的玫瑰花茶,順手拿了一小包不規則的甘蔗糖,將其敲碎後才丟入溶解。


    娜莎如果樂意,她的笑容其實很簡單,含著蔗糖的甜。


    珊妮也不輸陣,這都還沒到冬季,就從未來的日子裏偷走一縷陽光,放到這裏來,它淳樸而暖和。


    可愛的不速之客就站在他們麵前。


    “na qui pour sétaziē!(多好啊,你們都在這!)”


    薇若妮卡向一群小家夥們招手,又牽著查理的手一路跑來,羅克娜也被如法炮製。


    “下午好,勞斯丹德大人、薇若妮卡和羅克娜小姐。”拉特利耶向他們提帽致意,“今天你們的心情,是輕如天上的浮雲還是重如鉛球甚至大炮?”


    勞斯丹德也還了好話:“各位,自然是輕如浮雲了,天氣很漂亮,大家都很好,沒有不自在的束縛,隻有一群沒有憂慮的年輕人。”


    這樣,他們就完成了第一次茶話會的集結。眼下的歡樂已經記著,如果這趟會議有文書,記載得一定是滿頁紙的“快樂”。


    這不可思議,倘若稍微有些懼怕自我掉價的貴族同儕,會覺得這是愚蠢的行為。查理依在樹邊富有耐心地聽完最近的鎮邊小道消息,雖然他知道這沒什麽用,但聽到一些過於有趣的“災難”,卻也沒忍住笑。


    例如說,鎮南邊的麵包店老板考爾的貓,將戰利品——活老鼠肉包交給它的主人。


    薇若妮卡對考奈薇特的書很感興趣,不久之後,她就成為第二個能匹敵娜莎關懷於人偶的女孩子。


    正當下午準備離去,有些人卻已經想起明日的陰霾。


    “阿爾芬妮,她會怎麽應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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