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像刀子一樣紮進子期的肌膚,又刻意在骨頭上刮擦而過,然而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這讓子期想起古書裏曾寫的一種夢魘獸,他們悄無聲息的在小孩的夢境中潛入,一點點的啃食小孩子們的血肉,沒有發出一點兒的聲音,為的是不驚醒小孩子,這樣它們就可以吃的更多。唯一能擺脫它們的方法就是快速醒來,甚至如果你醒的速度太快,可以將夢魘獸完全困在你的夢境裏,它們便會死去。


    這個聯想讓子期強打起精神,她眯細了眼睛向四周打量。覆蓋著白雪的長城像銀蛇一樣蜿蜒向遠處,子期所管轄的烽火裏隻是它身上的一片鱗甲。鱗甲光滑皎潔,幾乎沒有汙點。沒有汙點的原因是沒有腳印,暫時沒有異族的腳印,也暫時沒有人的腳印。


    子期微微側首,將目光投向更遙遠的天海交際處,她不想接著剛才的思維延伸下去,但思維好像是獨立於她的自由飛翔的鳥兒,不受她的控製。沒有人的腳印。意味著人少了,人不在了。人都已死去。


    多少日子了啊,子期已經沒有計算了,她開始是以太陽的升落計時,後來是以魔化的異族的進攻為計時,三十次,五十次,七十次。到了最後,她便以她所管轄的士兵送命的數量來計時,十個,四十五個,七十六個,一百二十八個。到今天是三百七十六個。


    援兵從未到來。子期所管轄的人隻剩一百二十四個。而她們這一裏,是剩餘人數最多的。其他的裏數,早已淪陷,沒人幸存。


    在頻繁的戰鬥中士兵們早已能夠配合默契,不需要子期的指揮。子期每戰必衝鋒在前。士兵們以她為英勇的楷模,但子期心理明白,她隻是在不停的發泄著自己的怒氣,甚至,一味求死。


    自刺殺了大秦的新王之後,子期的心中就充滿了怒火。很多事她想不通,比如為何治理大秦的群臣們為何沒有派更多的士兵來前線,比如師傅羽真的莫名其妙的死,比如父親的死,她甚至質疑起她的士兵,也就是她的新認的兄弟們的死是不是值得。每個年輕人的麵孔,都讓她想起周都的癩子頭他們。


    她們可以贏得這場戰爭。子期開始時心理是堅信不疑的。魔化的異族隻是一群神智不清嗅血而至的野獸,隻要戰術妥當,子期可以把它們穩穩的困死,殺死。


    但接下來的事情滑稽而不可想象。子期在新王死後在秦都大鹹又潛伏了整整兩個禮拜。她希望聽到出兵的消息,然而卻隻聽到新王的葬禮應該何時舉行,新新王該如何選任。消息還盛讚了皇後賢明,指認了一名大臣的子嗣做了養子,皇後可一直攝政到養子通過登基考驗。還有,新王的死因乃是勞累猝死。


    在最後的一個周,子期一個關於異族的消息都沒有聽到。好像異族並不存在,老王上逝世的原因也非異族。總之,關於異族的傳聞全部被抹去,秦都安樂祥和,就像將頭插入沙子的鴕鳥,一片寂靜。子期在試圖撒播’謠言’時被圍攻,她頭也不迴的返迴了屬於她的戰場。


    沒有人員的補給,前線最終是守不住的。子期明白,她的士兵們也明白。他們的眼神像暴風雪過後的天空一樣澄明。


    “我們要撤了,所有的人。不止是我們這一裏,其他裏的幸存者,都要撤。”子期在裏長會議裏提議道。她的聲音很重,像城牆上滾落的石頭。


    隻有老將軍反駁道:“如果連我們都撤了,整個前線就沒了,異族將像蝗災一樣襲擊大鹹。”


    “我們在這裏,也隻能再堅持個把月,改變不了命運。”子期沒有說出是何種命運,裏長們都清楚的很,死亡是唯一的命運。“況且,我們開始斷糧了。援兵不會來,補給不會來了。我們的士兵也是人,他們的性命跟大鹹城的人的性命一樣寶貴。”


    “如果你放棄了這裏,就放棄了羽真師傅的所有信念。”老將軍歎息著說,像是對眾人說,也像是對自己說道。話語像風中搖曳的燭火,微弱不堪。


    “不,隻是放棄這裏,我們退守大鹹,那裏有充足的人,充足的糧食,堅實的城牆,我們可以在那裏贏得這場戰爭。而不是在這裏。”子期飛快的說道。她的話語讓眾人的眼神明亮了許多,“我們並沒有放棄,也沒有背叛我們的信念。”


    剩下的,便是如何說服城裏的人了。子期心裏開始盤算起各種計劃。


    譬如一進城,就將皇後和新新王控製起來,最好在議事廳將各位大臣一鍋端。他們既然那麽貪生怕死,龜縮在宮內不敢出動,那用武力威脅恐怕是最有效的方式。


    更簡潔的方式是像刺殺新王那樣將匕首抵在皇後的脖子上。但子期從未對女人,尤其是老女人動過粗,她不知道她的動作會不會像以往一樣流暢。她絲毫沒有想起這樣做就是直接承認了自己就是謀殺新王的兇手。


    她會想辦法說服老將軍。還有其他的裏長。但她心理打鼓不知他們會不會聽。畢竟,這是他們的家。引他們反抗他們的親人,他們的王上,實在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更糟糕的是,皇後和新新王上的擁護者不一定會讓他們這些前線的迴歸者進城。


    子期的各種盤算在前線軍抵達大鹹的城門時便自行冰消瓦解。青銅和精鐵鑄就的大門足有十丈之高,開啟時所發出的聲音若同犛牛的嚎叫。崗樓和城牆上橙黃的旗幟如同成熟的柑橘在炫耀美麗,老將軍對子期解釋道這是陽光的顏色,朝陽的顏色。


    多的不計其數的士兵。衣甲鑲了金邊,主色是紅色,但袖裏與領子間的顏色是白色的,當胸處顯眼的繡有一朵白色勾邊的血色的夜曇花。夜曇花本來應該是白的,卻被刻意染成血色。子期不想去猜其間的喻意。她看的出這與原先的大鹹的士兵的服飾完全不同。


    老將軍同樣疑惑不已,他終於從站崗放哨的士兵中找出原來的大鹹士兵,衣甲以橙黃為主,上麵繡的是拿著長矛與野獸搏鬥的戰士。戰士赤身裸體,隻在胯間有一動物條紋的皮裙。


    “發生什麽事情了?這些人是什麽人?”他大聲的問道,那士兵幾乎被他整個領了起來。


    “他們是大周派來的,抗異盟軍。”那士兵擺脫了令他窒息的裂紋斑駁的大手,敬畏的迴道:“好巧,他們比你們早到了兩個時辰,最多三個時辰,我想。。”


    老將軍聞言喜形於色。“他奶奶的,援軍終於到了。”他對子期大吼道,“我們贏定了。”


    子期沉靜的對他點了點頭。


    皇後和新新王的擁護大臣們對子期他們這樣的迴歸軍做了消聲處理。就像在前線的城樓上子期感受到的寒氣刺骨的感覺一樣,沒有發出過多的聲音,他們就將整隻前線軍化整為零了,更多的陌生麵孔的大秦士兵摻雜進來,很快,子期的身邊一個熟悉的麵孔都沒有了。


    很快,宮內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宴會。如何之盛大呢,所有的士兵,不論是所有大周來的兵,而且所有大秦的兵也要求到場,整個秦宮的廣場被像豆腐一樣分割成若幹小塊,依然盛不下所有的人,餘者便在城牆處,崗樓處,訓練場處都集社結灶,攏而聚之。


    盛裝的皇後笑意盈盈:“歡迎你們,英勇的大周王國的勇士。你們的到來無疑是雪中送碳,現今妖族作祟,國都危難,正是最需要你們的時候。今諸勇士已來,我還有什麽可以憂慮的呢,今夜我國藏之佳釀傾囊而出,願諸勇士不醉不歸。”


    接下來便是一番歌舞,鶯鶯燕燕的彈唱,子期從未喜歡過這類東西,隻覺入耳煩神,她便乘著酒伺挨個倒酒之際,偷偷溜了出去。她個頭矮小,自是無人發覺。她左拐右拐,卻總有些老相識的前鋒軍士上前問候,她不厭其煩,心中又對下一步計劃沒個度量,便尋了一顆高樹,三兩下功夫,就爬到中間樹杈處。樹是紅楓樹,葉子已落的七七八八,但枝杈比較繁多,又加上夜晚光線昏暗,子期像貓兒一樣隱匿於其間。


    她偷了一些食物,雞腿豬肉鋪之類的,酒會讓她頭疼,七歲時她曾偷竊過父親的酒,至今讓她後悔不已,因為那次她是偷了酒,跑到神樹祭壇那裏喝,結果醒來時斷了兩根肋骨,她壓根不記得是怎麽摔斷的。更糟糕的是,她的頭疼足足持續了一周時間才退,她的喉嚨也腫了幾天,聽起來很像他們家馬廄長的聲音。


    總之那場悲慘的事故讓她再沒碰過酒杯。


    這裏視線很好,子期可以借燭光和柴火的光茫以及有些晦澀但聊勝於無的月光看的見整個廣場,隻是看不清臉。皇後和新新王以及百臣都在,位置更高一些,燈火也更通明。子瑜看了片刻,也吃了個飽。她本不是大秦的軍士,連殉道士也不算,所以她不在乎什麽軍紀軍律,這樣也好,如果她是大秦士兵的話她一定跟在“消音”時就跟他們吵的天翻地覆,而老將軍隻是歎息,其他裏長則一派懵懂。她後悔沒一開始就警告他們。


    子期便打了個盹。


    她被喧鬧聲吵醒。那種聲音實際上並不喧鬧,類似於老鼠潛行的聲音,鬼鬼祟祟。但若幹鬼鬼祟祟,若有若無,像是被人勒住脖子發出的嘶嘶聲音一旦積累多了,便會喧鬧起來,像水沸一樣。於是子瑜自然醒了。


    她醒了之後,便溜下高樹。像貓兒一樣輕盈。她走了幾步,到了一處崗樓前的聚餐處。這裏狼藉一片。饕餮大餐後的士兵們像見了底一樣的酒桶似得東倒西歪,她認出一名前鋒軍,雖然他的臉幾乎埋在了菜肴之間,但子期從那斷臂處認出了他。他叫張永,在被異獸抓傷臂膀時他閃電般的砍掉了胳膊而得以幸存。


    她拍了他背部兩下,力度很大,但張永卻沒醒來,子期便抓住他的剩餘的好的胳膊搖晃了起來,然而張永依然不動。子期在這一刻便意識到出事了。她努力的反轉張永的麵孔,卻發現他已經七孔流血。血已經幹在了臉上,像蚯蚓一般。


    子期唿吸急促起來,她這時才打量起整個兵營的異狀。眾多的橫七豎八倒地的人並不是酒醉,而是死了。子期在翻閱第三名時便住了手。他們都是中毒死的。死的人都是大秦的士兵,新兵和老兵都有,不光是子期的先鋒軍,還包括擁護新新王和皇後的大秦軍士。


    很簡單的,子期就得出了毒在酒中的結論。但不等她思索為何會發生這種情況,就有穿金白紅三色,繡著夜曇花的士兵發現了她,“抓住她。”的唿聲不絕於耳。子期隻有逃避。


    問題是要躲藏到哪裏去。子期原本繞到了一所民舍裏,她屏聲靜氣的貼在柴薪草垛時,不一會兒就聽到了追趕士兵的沉重的腳步聲以及皮甲摩擦聲,她將匕首取處,握在手中。


    門被敲的震天響。被吵醒的農夫或是商販走卒正滿臉怒氣,待看清了兵爺的閃亮的刀刃後便堆起一番笑臉,但他們的問詢聲被士兵們粗魯的打斷,一家人老老少少一共五人被推了出去。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在繼續逃竄與隱匿的時候,子期才意識到士兵們並不是在找她,而是在找所有的人,當然也包括她。


    迷霧接著迷霧。子期幹脆繞迴了原先她棲身的紅楓樹上,隻待天亮。她再沒睡著。下麵是忙碌的世界。紅白金三色的抗異盟軍忙個不停,他們將屍體集中到了廣場,並且盡可能多的剁下那些屍體的頭顱。即便是在黑夜之中,子期依然可以感受到那奔湧的鮮血的泛濫,讓她想起了大悲河。


    天終於亮了起來。子期從未像今天這樣希冀陽光的出現,甚至那些在城牆守護時的日子也沒今天這樣難熬。


    眼前是個死寂的世界,跟大戰後冰雪覆蓋戰場的情景差不多。等到有整齊的訓令聲響起時,陽光已變得有些刺眼。子期殺了一名在牆角隱蔽處小便的士兵,將他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很不合體。


    城內血氣衝天。一城人開始撤離。子期偽裝著隨行。被驅趕的無數的百姓的哭喊和躁動大大分了士兵們的心神。沒有人注意她。子期開始仔細的打量和探究。


    這時她才注意到皇後和新新王的頭顱掛在高高的行軍大旗上,皇後的臉色很白,應該是還未來得及洗掉胭脂水粉,新新王的臉色就蠟黃蠟黃的,一看就是早夭的命。行軍旗下是抖的像篩子一樣的眾大臣。離得太遠的緣故子期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或者他們因為恐懼什麽也沒說吧。


    “發生什麽事情了?”子期心中忐忑不安的想著,這時遠方天際傳來隱約微渺的尖銳的叫聲,她瞬間便變了臉色。


    是羽人。那群畜生們追趕過來了,一定是聞到了這衝天的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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