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春樓一個精致的雅間裏,刑部侍郎裴士誠頂著兩團濃重的黑眼圈,正難得地與人把酒敘話。


    “一別小半年,當初愚兄連杯酒都沒來得及請你喝……”裴士誠微醺著舉杯,朝對麵一人點頭示意,“鬱之,歡迎迴來。”


    “第十七遍……”被稱為“鬱之”的男子忍不住托腮歎氣,“不是說裴兄近來公務繁忙嗎?就算是想念在下,也沒必要歡迎一晚上吧?”


    裴士誠搖頭,把整張臉埋在袖中,“難啊,難啊……”


    自曹若水被押送迴京,刑部的公文案卷一天多似一天,好像是有人鐵了心要讓他分身乏術。裴士誠見蕭豫沒有審問的意思,隻能先按部就班地處理公務,眼睜睜看著時日一拖再拖。他這邊忙得腳不沾地,蕭惟卻遲遲不歸,氣得裴士誠天天在刑部罵娘。


    “裴兄,”鬱之若有所思地一笑,“如今在下重迴禦史台,要不要幫你參一本?就說尚書大人耽溺玩樂,不思——”


    話音未落,雅間的門忽地被推開。


    “何禦史忘了當初為什麽被貶了?怎麽還學不會用證據說話,本王是這樣的人嗎?”


    蕭惟攜著謝無猗的手,歪歪斜斜地倚在門框上斜睨著二人。裴士誠醉眼朦朧地抬起臉,卻見蕭惟的目光正如刀般剜向他的好夥伴,頓時酒意全無。


    鬱之就是被先帝貶出澤陽的何茂良。


    當初軍糧押運一案中,何茂良被褚瀚利用,在臥雪莊設伏,後來在謝府門口鬧出一場風波。先帝將他外放到陵州做按察使,巡查陵州政務,年後蕭豫又召何茂良迴朝複用。


    何茂良與裴士誠是同榜進士,在朝中人緣差得一塌糊塗,偏偏二人私交甚好,因此何茂良一迴京,裴士誠便迫不及待地向他吐苦水。


    本是閑談,可二人的話題才剛起,就被蕭惟掐頭去了尾。


    就在一刻鍾前,蕭惟和謝無猗的馬車駛入澤陽。按理說他們本應過完除夕就返程,但也許是蕭惟沒想好要怎麽麵對蕭豫,便一直在合州拖延,硬是快出正月了才動身。


    到了澤陽,兩人打算在萬春樓墊墊肚子,順便等手下匯報最近的消息,不想意外聽見了裴士誠的聲音。裴士誠向來不愛應酬,蕭惟也是一時興起,才想去聽這位“耿直清流”的壁腳,沒想到他竟然和別人在背後議論自己。


    時隔半年再次看見謝無猗,何茂良好不尷尬,隻能硬著頭皮起身行禮,“見過殿下、王妃。臣嘴快,還請二位恕罪。”


    何茂良這話說得模棱兩可,謝無猗明白他有心為舊事讓步,便也笑道:“何大人言重了。”


    二人相視一笑,就算解除了誤會。蕭惟大大咧咧地拉著謝無猗入席,讓人添上碗筷,無所顧忌地大吃起來。


    還沒吃幾口,蕭惟便向裴士誠打聽曹若水的情況。一聽蕭惟問及公務,裴士誠忙讓人撤了酒席,恭敬地站在下首迴話。


    “曹若水一直關在詔獄,隻等大人迴來之後三司會審。”裴士誠眉頭深皺,語氣卻還是四平八穩,“期間隻有下官去看過一次,曹若水似乎十分自在。”


    裴士誠三言兩語透露出不少訊息。


    曹若水在獄中好吃好喝,朝中無人敢過問他的案子,蕭豫也是在拖時間。想起曹若水在合州有恃無恐的模樣,蕭惟就覺得不好,究竟是什麽讓滿朝文武對一個小吏如此忌憚?


    甚至連蕭豫都在讓步。


    更過分的是……


    蕭惟一臉幽怨地盯著裴士誠,他和謝無猗都還餓著肚子,裴士誠這個老古董一談正事,居然敢把宴席撤了!


    活該他累死在刑部!


    “刑部公務不要緊的就先放著,本王會去和陛下說明。”蕭惟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三司會審不能再拖了。”


    讓曹若水多活一個月已經是蕭惟的極限了,如今他迴來,就算蕭豫從中作梗,蕭惟也打定主意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裴士誠應聲稱是,剛要繼續說些細節,就聽得樓下一陣喧鬧。蕭惟和謝無猗走到窗邊,見人潮像被驅趕著一般,正往同一個方向湧去。


    老百姓最愛看熱鬧,許是哪裏又發生了什麽趣事。蕭惟本不以為意,謝無猗卻突然問道:“那是什麽方向?”


    裴士誠探頭望了一眼,“好像是登聞院。”


    登聞院為大俞高祖皇帝所建,院中設登聞鼓接受天下投書,百姓鳴冤舉告可直達天聽。可登聞院有什麽好看的?謝無猗緊盯近乎傾巢而出的人海,直覺告訴她事有蹊蹺。


    咚——咚——


    沉悶的擊鼓聲響起,蕭惟和謝無猗的臉色同時一變。二人匆匆對視,抓起披風就出了門。


    登聞鼓已經多年未被敲響,裴士誠是刑部侍郎,何茂良是禦史,自然都明白這鼓聲意味著什麽,當即跟住蕭惟的腳步。


    眾人抄近路趕往登聞院,分開擁擠的人群一看,一個頭發花白滿臉血口的老婦人正一下一下費力地敲著登聞鼓。登聞院院事王巍聞聲而來,見到蕭惟等人忙行了個簡禮。不想這個動作被老婦人發覺,她丟開鼓槌,直直衝到蕭惟麵前跪下,口中大唿:


    “請大人為民婦做主!”


    蕭惟被老婦人撞得後退了一步,他麵色不變,王巍立即走過來攙扶,“大娘,這位大人不是登聞院的人,請您入內,和本官說說發生了什麽,好嗎?”


    老婦人上了年紀耳朵不好,她方才親眼看見王巍對蕭惟恭敬,便認準蕭惟是更大的官。她不顧王巍的勸說,從懷中拿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嘶聲道:“請大人明鑒,民婦冤枉啊!”


    王巍一時犯難,圍觀百姓眾多,他也不能強行把老婦人拖進登聞院。蕭惟抬手示意無事,他沉吟片刻,彎腰接過狀紙,允許老婦人陳明冤情。


    “大人,民婦是陵州來的,要告前任陵州刺史和按察使兩位大人!”


    此言一出,周圍人當即炸了鍋。敢告盧玉珩和何茂良,這位老婦人膽子可真大。大家都抻長脖子好奇地張望著,等待她的下文。


    謝無猗迴頭掃了一眼,發現一直跟著他們的何茂良不見了蹤影。她借披風的遮掩輕捏蕭惟的手掌,提醒他小心。


    蕭惟會意,不動聲色地瀏覽起老婦人的訴狀。


    “民婦夫家姓劉,丈夫死得早,留下民婦拉扯五個兒子長大。”劉氏一把鼻涕一把淚道,“我們五個兒子都打仗死了,劉四和劉五分明是登記在冊的邛川士兵,可玉大人卻非說他們沒上過戰場!”


    謝無猗眉頭一跳,盧玉珩的膽子這麽大嗎?她轉頭去看蕭惟的神情,劉氏的哭訴還在往耳朵裏鑽,“打完仗之後,民婦沒有收到我兒的屍骨,玉大人還不給民婦發錢糧!他好幾次讓手下上門騷擾民婦,害得民婦走投無路,也走不出陵州……”


    按大俞律例,官府應給戰死沙場的將士親屬發放撫恤金和糧食,聊作補償。若連這些也要貪墨,心真是黑成炭了。


    劉氏雙手撕扯著衣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民婦不缺那點吃的,可為什麽想要兒子的屍體盔甲也變成了騙吃騙喝啊?”


    狀紙下附著當初朝廷征兵留下的憑據,還有左鄰右舍的供詞,眾人都證明劉四和劉五確實是邛川之戰前被征調走的。蕭惟粗略看過,文書有官印不似造假,劉氏鄰居的供詞也都畫了押。


    如此說來,劉氏所言應該不虛。


    蕭惟的表情很難看,近一年來,這些不公他已經陪著謝無猗領教過很多了。可劉氏當著澤陽百姓的麵喊冤,這就有點超出他的預想了。


    劉氏的每句哭訴都像是利刃,一道道劃開歌舞升平的帝都,讓人們看到所謂盛世背後的淋漓鮮血,看到為國捐軀者不得正名,看到強權下的弱者不得控訴。


    太真實,太醜惡。


    “幾個月前,陵州來了一位按察使,民婦不知道按察使是什麽官,但那個大人說民婦可以繼續求公道了。”劉氏佝僂著身子,不停地捶地,“都是民婦愚蠢啊,居然沒看出來他和玉大人是一夥的!”


    一直在旁沉默的裴士誠忽然插嘴問道:“陵州按察使?姓何?”


    劉氏忙不迭地點頭,“當初民婦給何大人送錢,他一開始不收,後來又告訴我他收了這錢我才能安心。民婦覺得他就是青天大老爺,可誰能想到他不僅騙走民婦僅存的積蓄,還虐殺了民婦唯一的孫女!”


    聽到這裏,百姓們再也忍不住,紛紛議論起來。


    “這大娘真可憐,遇到這麽些個可惡的貪官!”


    “噓!你沒聽她告的人是誰嗎?那些人咱們可惹不起……”


    劉氏鳴冤牽扯到炙手可熱的盧氏,裴士誠被何茂良氣得臉色發青,蕭惟卻陷入了沉思。


    戰後撫恤一直是盧雲諫負責,不考慮盧氏家裏的矛盾,盧玉珩身為陵州刺史,實在沒必要為了報複盧雲諫就和劉氏一介民婦過不去。


    陵州隻有劉氏進京告禦狀,鄰居給她作證時也沒有提到旁人,盧玉珩侵吞撫恤金會隻吞掉劉氏一家嗎?


    這其中是否另有隱情?


    “我有個疑問,”蕭惟折好狀紙,低頭看向泣不成聲的劉氏,“既然你說刺史百般阻撓,那你是怎麽來到澤陽的?”


    劉氏翻開打滿補丁的衣袖,瘦骨嶙峋的手臂上赫然露出幾道傷痕,直讓人倒吸一口涼氣。


    “大人明鑒,民婦是借玉大人升遷的機會逃出來的……”


    兩個月前盧玉珩被調任迴京,新舊刺史交接公務時守衛難免鬆懈,如此倒也說得通。


    “民婦本來想上京,可半路遇到了強盜,直到進京還有人在阻攔民婦。要不是一位好心的小哥幫忙,民婦早就沒命了。”劉氏嗚咽著抹掉眼淚,繼續磕頭道,“民婦隻是想求個公道,怎麽就這麽難?他們為什麽要殺民婦啊……”


    眼見一個年邁的婦人冒著生命危險進京,百姓群情激奮,人群中也出現了騷動。


    “你們聽到了吧,他們還要滅口!”


    “大人為何沉默?難道是登聞院不想接大娘的案子嗎?”


    “他們肯定是怕那位大人唄……”


    “怕什麽怕?大娘好不容易拉扯大幾個兒子,如今一個個為國而死,她這個寡母竟然連兒子的屍骨和一點錢糧都得不到,陵州離澤陽這麽近,天子腳下,大俞究竟還有沒有王法了?”


    王法。


    蕭惟不覺冷笑。民怨沸騰,他身為燕王,兼任刑部尚書,可謂是皇親貴胄和刑獄公正的代表,更是立在那可笑的朝局天平正中央的一朵花。


    看似無足輕重,卻受萬人矚目。


    劉氏在他剛迴京的節骨眼上告狀,他臉上的耳光已經扇得夠響了。


    蕭惟甚至懷疑,這個案子是不是有人故意送到他手裏,以轉移他對曹若水的注意力的。


    謝無猗寸步不離護在蕭惟身邊,生怕百姓再像上次那樣被有心人利用。積雪被行人踩得四分五裂,謝無猗專注地觀察周圍的情況,當餘光瞥到擠進人群的京兆尹應順時,她心裏提著的一口氣驟然鬆懈。


    不得不說,應順其人雖隻有平庸之才,但勝在認真敬業,這樣的人難成大貴,卻足以擔當官府與百姓間的橋梁。就譬如謝無猗現在看見應順及時帶人趕到,比看見封達還高興。


    蕭惟盯著劉氏思考了一會,待義憤填膺的百姓稍稍平靜後才道:“是刺史得知你要告發他,於是派人滅口?”


    “好像不是……”劉氏遲疑著搖頭,撥開淩亂的白發道,“民婦聽那些人私下裏說是,是……燕王殿下派他們來阻攔民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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