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


    謝無猗心裏一沉,不由得收緊雙拳。


    她抬眼望向四周,這一句燕王的力量可比之前告發盧玉珩和何茂良要大得多,現在百姓的關注點都集中在了蕭惟身上。


    “看不出來燕王還能做這樣的事啊!”


    “早聽說他膽大妄為,沒想到……”


    應順被百姓擠得東倒西歪,一聽劉氏提到蕭惟,更是冷汗流了一臉。他剛要出言嗬斥,就見謝無猗一個眼刀橫掃過來,忙把所有話都咽了迴去。


    對,殿下還沒發話,他不能開口。


    聽人鳴冤鳴到自己頭上,蕭惟不好暴露身份,便反握住謝無猗的手,摩挲著手背安慰她,同時不經意地瞥了王巍一眼。王巍不解其意,還是應順機靈,他推開人群,整理了衣擺道:


    “大家靜一靜,本官是京兆府尹應順,一定會配合登聞院詳查此事。天色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


    應順本想盡快把劉氏帶離現場,蕭惟要是被當街指認,他和王巍有幾個頭也不夠砍的。結果不知哪個不長眼的從背後推了他一下,應順整個人直接跌在趕來護駕的封達懷裏。


    “燕王府!”一個書生指著掉落在地的王府令牌,驚叫道,“他就是燕王!”


    原本喧鬧的人群瞬間鴉雀無聲,蕭惟手中還拿著劉氏的狀紙,他迴視那名眼尖的書生,表情平靜得如一潭死水。書生也毫不示弱,又看看蕭惟身邊的謝無猗。


    “你不是燕王妃嗎?”


    謝無猗沒承認也沒否認,她勾唇冷笑,彎腰撿起令牌遞給封達。


    “收好了。”


    封達硬著頭皮接下,這才意識到自己闖了多大的禍。謝無猗淡漠地瞪著他,帶著三分探尋,封達的後脖頸頓時冷颼颼的,雙腿顫得像落入狼口的綿羊。


    百姓畏懼王府的名頭,卻又忍不住竊竊私語。蕭惟執掌刑部,如今劉氏連他也要告,豈不是自尋死路?


    同情的目光落在跪伏在地的劉氏身上。忽然,劉氏身子一歪,徑直倒在蕭惟腳邊。


    謝無猗暗唿不好,忙蹲下身去檢查。她要是死了,蕭惟可就真說不清了!


    還沒等謝無猗靠近劉氏,方才認出他們二人的書生就擋在了她麵前。緊接著,他下意識咧了咧嘴,伸直的左手腕上露出幾道疤痕和一條藕色的繩結。


    “怎麽,王妃還想滅口嗎?”


    夠了。


    這麽明目張膽的嫁禍,還真當他們軟弱可欺啊。


    謝無猗左手微動,直將一縷銀光隱在指縫中。眸中寒光頓閃,她的手指卻被蕭惟驀地捏住。謝無猗不解地望向蕭惟,這時候了還忍什麽,這書生明擺著就是個挑事的!


    她深吸一口氣,又盡量平靜地吐出。環顧四周,除了生死未卜的劉氏,所有人都在看他們。謝無猗行走江湖久了,也從未經過令她這般不自在的審視,仿佛他們就是沼澤地裏的魔鬼,渾身散發著惡心的腥臭。


    對麵的書生依舊橫眉怒目,“現在原告死了,你們滿意了吧?”


    劉氏連命都搭上了,還能有假嗎?


    人群中隨之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吼聲,如雷的聲討震耳欲聾。畏懼,憤怒,怨恨,幾乎要將他們淩遲。


    “徹查燕王和涉案的大人,還我們一個公道!”


    “大娘以死告發,登聞院和刑部都不能信!”


    “對!讓陛下親審這個案子,不能放過他們!”


    “燕王還不把訴狀交出來,難道是想私吞證據嗎?”


    應順和王巍嚇得臉都白了,兩人拚命護在蕭惟和謝無猗身前,可這一次,隨著劉氏的倒下,百姓不再買他們的賬,就連裴士誠站出來表明身份也無濟於事。


    眼看場麵就要失控,謝無猗被蕭惟抓得緊,隻得沉聲對王巍道:“王大人,讓人請個禦醫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令現場再次安靜。


    月光照在劉氏佝僂的脊背上,謝無猗的聲音落在百姓心裏,如同刀尖劃過。


    又疼又癢,還有些難為情。


    是啊,劉氏隻是昏倒,又不一定是死了,為什麽要信書生?


    人們總是隻顧滿足自己蓬勃的正義感,樂得見到高高在上的官員下獄受罰,卻不在意事情的真相,便如這些百姓並不在意劉氏的死活。


    她死不死,死了幾個兒子,和他們有什麽關係。


    說白了,沒人願意真的低下頭惋惜苦難,他們隻是想披著正義的外衣看個熱鬧。


    這就是所謂“民怨”最可怕也最可悲之處。


    帶頭挑釁的書生臉紅了又白,他不甘心地罵了兩句,悻悻擠出了人群。


    才被一通唾罵的蕭惟輕揉眉心,重新換上慣常的笑容。


    “本王沒有派人截殺過劉氏。”


    眾人一驚,蕭惟直接承認自己的身份了?


    “本王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人信,那就查吧,誰陷害誰有罪,就查個水落石出天清地朗。”蕭惟把狀紙塞給王巍,攏起衣袖,“在洗掉汙名之前,本王會自請禁足待在登聞院,劉氏的案子自然有陛下過問。少了本王,天塌不下來。”


    他的話裏還含了一層意思。日出月落,四季更迭,所謂芸芸眾生,其實少了誰都可以。


    別拿自己太當迴事。


    說罷,蕭惟甩開謝無猗的手,丟下形容各異的百姓走向登聞院。


    邁上台階後,蕭惟踩著灰白的積雪迴頭,眼尾挑起一抹不易察覺的溫柔。被那光亮如熒的星火映照,謝無猗心頭重重一悸,繼而泛起淡淡的苦澀。


    蕭惟從未派人刺殺,事情對他來說應該不難解決。可不知為什麽,謝無猗能感覺到這一刻的蕭惟很疲憊,他好像厭倦了王位,厭倦了澤陽,厭倦了世間的一切。


    說好的和他一起,但她不擅長謀算,時至今日,隻有小聰明的她還能為他做些什麽呢?


    百姓們很快散去,隻剩下王巍、應順和裴士誠在謝無猗身後麵麵相覷。半晌,和謝無猗最熟的應順試探著問道:“王妃,您看這……”


    “勞煩你們先去看看殿下,聽殿下的。”寒風驟起,吹得謝無猗廣袖翻飛。她看了看天色,收緊披風,“我……迴王府。”


    在馬車裏,謝無猗支著手臂,靜靜看著跪在麵前的封達。


    劉氏的告發雖然出人意料,書生的指認也明顯是個陰謀,但今夜最令謝無猗毛骨悚然的莫過於封達的“失誤”。


    誠然,他被應順撞掉令牌隻是巧合,但謝無猗從來不信巧合意外。如果人在家中坐,天上掉下一口砸死人的鍋,那隻能說明家裏的房頂還不夠堅固。


    可封達跟隨蕭惟多年,他的底細肯定是清清白白的。


    到底是什麽人,連封達都敢利用?


    沉默良久,直到封達身上的汗濕透了三次外衣,謝無猗才冷然吩咐:“迴去後領罰吧,殿下一天不迴來,你就跪一天。”


    蕭惟當眾瀟灑離去,可難壞了底下人。


    登聞院裏,應順和裴士誠都不敢吭聲,王巍則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轉圈。百姓告到登聞院的案子向來麻煩,何況這次竟然把當朝親王、宰相的侄子和素來以剛直不阿聞名的諫臣都牽連了進去,處理不好他連命都要沒了。


    三人的身份太特殊,案情也早報到了宮裏。然而在蕭豫的旨意到來之前,王巍隻能幹等著,連去提審盧玉珩和何茂良的資格都沒有。


    入夜,王巍沒有等來聖旨,卻等來了一個如幽靈般神不知鬼不覺溜進登聞院的謝無猗。王巍被突然出現的人影嚇了一跳,蕭惟卻似早有預料一般迎上來,全身每個毛孔都透著殷勤。


    “小猗來了呀?”蕭惟旁若無人地朝謝無猗的手心嗬熱氣,“快坐,冷不冷?”


    畢竟是在人前,謝無猗餘光看過堂下幾人,卻見他們早就十分識趣地避到門口去了。她退開些距離,提起手中的食盒,“我讓雲裳做了點吃的,殿下和大人們一起吃吧。”


    蕭惟臉上笑意更盛,他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他們吃過了,就我還餓著。小猗帶來的東西,我才不給他們分呢。”


    謝無猗忍不住暗笑,蕭惟不用膳,王巍等人哪敢自作主張。不過她也並沒有拆穿,而是饒有興致地聽蕭惟滿口胡謅。


    送飯事小,謝無猗主要是擔心蕭惟,她不願讓他在難過疲倦的時候孤身一人。


    謝無猗不善言辭,隻想實實在在地陪著他。不過看蕭惟的模樣,他心裏定然早有成算。


    蕭惟風卷殘雲般吃過飯,笑吟吟地開口:“小猗,你別對我太有信心,這個案子我可一點頭緒都沒有。”他隨手拈過案上的毛筆,在幾個指節間轉來轉去,“我不認識劉氏,她說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


    這幸災樂禍的口吻,好像他全然是個局外人。


    此時,頭頂“倒黴”二字的王巍走上前,對謝無猗解釋道:“王妃,按大俞律法,接了登聞鼓案子的官員必須全程參與,這原本是登聞院內部的規定,沒想到劉氏直接找到殿下。而殿下涉案,又不能參與案子的審理,下官這才為難。”


    登聞鼓案必要時需經皇帝過問,由三司長官親自負責審理,涉案人員必須暫時停職,且在調查結果出來之前不能調職;可蕭惟如果停職,三司會審就無法進行。蕭豫的聖旨遲遲不到,王巍身為登聞院院事也不好辦。


    道理歸道理,可謝無猗還是不明白,“不能讓裴大人代刑部尚書職權嗎?”


    “王妃,沒有那麽簡單。”應順歎了口氣,“之前也有過這種案子,沒想到竟因換人之故觸怒了巫堇,代職的人不久都死於非命……”


    謝無猗覺得頭痛,這分明就是個小把戲,目的是防止官員以職位調動或是利益聯盟逃脫刑罰,扯出巫堇隻不過是蒙上一層神秘的紗罩,更容易讓人信服罷了。


    恍然間,謝無猗想起大婚那日蕭惟說過的話,隻要有巫堇在,誰都動搖不了蕭氏的統治。表麵看,蕭氏帶領大俞供養巫堇,實際上,巫堇不過是他們的利劍——一把無需血刃便可決定生死的絕世好劍。


    難怪蕭豫能將曹若水的案子拖延這麽久,難怪裴士誠在劉氏以死告發的情況下罕見地保持著沉默。


    “行了,說這些有什麽用。”蕭惟怕謝無猗多想,忙扔下毛筆攬過她的腰,“現在我隻有一條線索,劉氏的驗屍結果出來了,她確實是因一時激動導致心脈崩裂而死,並沒有人加害。”


    謝無猗不自覺地在左手小臂上畫起圈,如果劉氏是為人所害,他們還能順藤摸瓜地找兇手。如果不是……


    正遲疑間,門外走進來一名身材高挑的侍女。謝無猗認得她,那侍女名叫落照,先帝駕崩當日,蕭筠曾派她幫忙組織內眷。


    “殿下,諸位大人,奴婢奉命來傳話。”落照從容行禮道,“長公主已經派兵看住了玉大人和何大人的府邸,還有燕王府。此事鬧得滿城風雨,還請登聞院盡早處理,該報三司的就按規矩報。”


    落照轉向謝無猗,垂眸一笑:“長公主說了,王妃不宜久留,命奴婢送您迴去。”


    謝無猗尷尬地維持著表情,被蕭筠發現偷偷來登聞院不說,她現在正被死皮賴臉的蕭惟箍在懷裏,是想走就能走的嗎?


    聽了落照的話,蕭惟“噗嗤”一噎,差點把口中的茶噴出來。他挑起眉毛,唯恐天下不亂地調笑道:


    “看來暫時不會有聖旨了,三位,咱們早點洗洗睡吧?”


    應順和裴士誠不是登聞院的官員暫且不談,王巍連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他是想盡快查案,可現在連人都弄不迴來怎麽查?更何況,三司的長官之一就寫在劉氏的訴狀裏呢。


    蕭筠和蕭豫同心,他們這個態度簡直是把登聞院架在火上烤……


    謝無猗的目光在蕭惟和落照之間來迴移動幾次,忽地如夢初醒。


    她明白蕭筠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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