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猗想了想,還是如實告訴桑子魚:“他失蹤了,殿下還在找。不過你放心,縣衙失火事關重大,他肯定會很快迴來的。”


    “不,他不會迴來的。”


    桑子魚太了解桑琛了,一個涼薄到骨子裏的人,自從把她送到蕭惟的床榻上開始,就不會在意她是被萬人唾罵還是千刀萬剮了。


    或者更早,從他用她討好關慶元開始。


    這樣的人怎麽會因為縣衙失火就冒險折迴呢?


    平時不計較,現在想來,桑子魚隻覺得心上有一把利劍來迴淩遲,生生割得她肉疼。桑子魚垂眸冷笑,像是在問謝無猗,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買私宅養外室可以解釋為私德不檢,那一而再再而三出賣親生女兒的身體算什麽呢?為了仕途‘不得已而為之’嗎?”桑子魚捂住雙眼,用力阻擋著即將破出樊籠的猛獸,“不得已……嗬,民女聽過太多的不得已,但關慶元可是和他平級的一州長官啊!他怎麽能……”


    “子魚,”謝無猗溫聲喚道,“關慶元落網,他若是真想自保就得迴來作證,你要相信——”


    “王妃想讓民女相信什麽?”


    桑子魚一下子激動起來,連眼神都變了。她直直盯著謝無猗,饒是謝無猗在血海裏滾過,看到那雙透出密密匝匝寒芒的眼睛也覺得頭頂發涼。


    一室燭光灑落,困於罅隙的山獸露出了獠牙。


    “關慶元掌控暗漕勾結山匪擁兵一方賣官鬻爵,樁樁件件都是事實,我爹是他的幫兇,殿下是燕王,為什麽不直接殺了那個禽獸?”桑子魚嘶啞著喉嚨慘笑兩聲,複伸手指向窗外,“是啊,殿下是燕王……如果朝廷有顧慮,那就請王妃把刀給我讓我親手殺了他,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桑子魚瘦削的指尖顫動不已,胸口亦不停地起伏,能讓一個文文弱弱的小姑娘說出殺人償命的話,關慶元玷汙她的事大概已在她心中積壓太久了。


    可她還隻是個涉世未深的女孩,路還長,她不該鑽這個牛角尖。


    謝無猗默默歎了口氣,麵上難掩悲憫之色,然而她注意到,桑子魚方才那句脫口道出的話還透露出了另外一條信息。


    勾結山匪。


    桑子魚和關慶元“相交甚密”,難免會知道一些密辛。如此說來,關慶元當真和二狼山的山匪有關?


    她向前挪動寸許,輕輕拉下桑子魚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裏握住。


    “我自小學琴棋書畫也學禮義廉恥,知道這些話大逆不道。可人生一場,憑什麽有的人惡事做盡卻平步青雲,有的人一心向善卻備受折磨?”


    桑子魚努力平穩著聲線,可心中的驚濤駭浪還是從每一個毛孔中滲出,直至將她整個人擊垮,“如果做好人的代價這麽大,我寧願去當個壞人,無非是一死,反正我現在已經沒什麽可失去的了!”


    謝無猗慢慢地撫摸她細膩如柔荑的手背,什麽都沒說。


    能在關慶元的折磨下忍辱偷生這麽久,桑子魚看似柔弱,骨子裏卻很剛強,謝無猗知道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有人聽她傾訴。


    “王妃說你的朋友曾遊曆江湖,難道她就沒殺過人嗎?如果她恣意天下都可以殺人,憑什麽我不能?”


    “殺過。”


    謝無猗輕描淡寫的迴答截住了桑子魚的思緒,她怔愣地看著謝無猗,那團藍綠色的鬼火明滅不定,卻終究不再那麽炙熱。


    “她殺過人。”謝無猗重複道,她迴望桑子魚,語氣裏沒有一絲波瀾,“正因為她殺過人,嚐過那種滋味,我才不希望你變成和她一樣的人。其實,她並不是個好人。”


    心腸再硬,感情再冷,謝無猗第一次殺人時也是惶然的。


    那年她才十歲,偶然與花飛渡分開,在街上看到有惡霸調戲小姑娘,自恃學成武藝就出頭相幫,結果反被對方記恨。那人一路尾隨謝無猗到郊外,綁了她就要用強,謝無猗又羞又怕,渾身發抖,手腳根本不聽使喚,以往花飛渡的教導也早已拋諸腦後。


    最後,還是謝無猗趁那人即將得手時摸出匕首,刺穿了他的心髒。


    麵頰一熱,是他的血滴下,如滾滾沸水,嚇得謝無猗“哇”的一口吐了出來。


    她草草掩埋了那人的屍體,在花飛渡懷裏發了三天高燒。那幾天,她一閉上眼就是那道猙獰的傷口和滿臉殷紅的血液,久久都無法忘懷。


    但從那以後,隻要遇到危機,在她還能反抗並全身而退時,謝無猗手起刀落砍瓜切菜,再也沒有猶豫過。


    還有……


    “殺一個人很容易,但停下來很難。你忘不掉那種折磨,而為了消解這種折磨,你會繼續殺人不眨眼,最後變成和你最恨的那些人一樣冷血的行屍走肉。”


    桑子魚抿嘴聽著,透過謝無猗清淡如水的麵龐,她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如話本般驚險刺激的故事,窺見了血雨腥風的江湖一角。


    她曾墮入深淵,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睜開眼,本以為是極寒地獄,可沒想到那裏什麽都沒有,沒有嗜血旋渦,沒有風刀霜劍,有的隻是近乎和藹可親的陰雲。


    兩行淚無知無覺地從眼中湧出,打濕濃密的睫毛。桑子魚心裏一片空蕪,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所以啊,如果能做好人,再難也得堅持下去。”謝無猗憐愛地撫過桑子魚的額頭,勉力一笑,“清白沒了不要緊,眾叛親離也不要緊,愛恨傷痛都不要緊。通天坦途也好,磕磕絆絆也罷,你的路總會走下去。”


    她的路,還能走嗎?


    桑子魚不由自主地撫上前胸,那裏麵的律動依舊有力。


    “對了,能左右你的就是這裏。”謝無猗點點頭,低緩地補充道,“忘了說,我那個朋友的父親含冤而死,她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她現在一個人,照樣活得很好。”


    一股熱流走遍全身,桑子魚再也忍不住,撲到謝無猗身上大哭起來。


    不同於此前隱忍的無聲飲泣,更不同於憤恨的咬牙切齒,這一次她真的把所有的委屈和痛楚都發泄了出來。哭喊聲穿透門窗,在墨藍色的夜裏格外驚心。


    謝無猗慢慢舒了口氣,這個人她救迴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滿臉淚痕的桑子魚從謝無猗懷裏脫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民女放肆了……”


    “無妨。”


    謝無猗重新洗了手帕,去替桑子魚拭淚。她動作很輕,似是隨口問道:“你剛才說二狼山的山匪和官府有關?”


    雖然桑子魚心緒漸緩,但謝無猗不確定她聽到關慶元的名字會不會再次受激,因此隻含糊過去。桑子魚想了想,輕聲迴答:“二狼山王妃見過,那裏地勢險要,幾百個山匪盤踞其中很多年了。我爹和曹縣令都曾試圖組織剿匪,但王妃也知道共同簽發軍令的規矩,關……”


    她吞了幾次口水,才繼續艱難地道:“關慶元掌握著合州軍,輕易不出動。”


    謝無猗已經這麽耐心地開解她了,桑子魚也得試著,學著麵對那些晦暗的噩夢。


    “二狼山匪首魏娘子據說是個風韻猶存的寡婦,她大概給了關慶元不少好處,因此這些年的剿匪基本就是表麵功夫。”桑子魚紅透了臉,眼中那分清清淺淺的水色卻是越來越透亮,“有一次……之後,關慶元醉意未消,還誇口說他有的是進賬,二狼山就是他的私庫,民女猜他和魏娘子是以剿匪的名義分贓……”


    私庫。


    謝無猗眉頭一蹙,桑子魚為迴報她的善意對她卸下心防,這一通話裏倒真透露出不少二狼山的底細。


    如果關慶元和魏娘子勾結,那她對稅糧去向的猜測就又確定了三分。


    “合州人都知道魏娘子這事嗎?”


    桑子魚搖搖頭,“其實民女一直有些奇怪,魏娘子和一般的山匪不同,從不驚擾百姓,因此合州百姓對他們倒是無所謂,雙方劃清界限互不幹涉就好。要不是關慶元無意中透露,民女連魏娘子這個名字都不知道。”


    這就有意思了。


    謝無猗若有所思地轉動手腕,魏娘子占山為王,麵臨的首要問題就是生存。他既不偷不搶,手下數百人拿什麽養活,做什麽營生?


    人總有生老病死,這麽大規模的山匪窩居然到現在還沒有消亡?


    謝無猗心底頓時升起不祥的預感,手指略動了一動,“關慶元經常募兵嗎?”


    “王妃怎麽知道?”桑子魚麵上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她就把這點驚詫咽迴腹中。謝無猗是燕王妃,她想查什麽事情自然不會有阻礙。


    嗬,先剿匪,再募兵,如此往複,山匪不就不衰不滅了嗎。


    “啊,沒什麽。”謝無猗晃了晃腦袋,轉而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子魚,你平時最喜歡做什麽,撫琴嗎?”


    “醫術。”桑子魚脫口道。


    醫術?謝無猗頗為意外,但一想到早上她為受傷的晚三秋包紮傷口那熟練的手法,這個迴答也在情理之中。


    “那你為什麽不去拜師呢?”


    桑子魚瞪大眼睛,似乎從來都沒有想過她還可以走出家門去學醫。謝無猗看出她的心思,反問道:“為什麽不可以?我的朋友不是已經這麽做了嗎?”她指指自己的身體,“如果我要你行刺,但不能把我捅死,你該從哪裏下手?”


    謝無猗深知要救桑子魚不能光靠開解,得讓她找一件喜歡的事做,一點點脫離往日的陰霾。


    桑子魚也沒想到謝無猗會這麽問自己,她顫巍巍地伸出手,在謝無猗敞開的懷抱上指了幾個位置。謝無猗滿意地點點頭,“你看,這不是做得很好嗎?”


    這一刻,桑子魚終於懂得了什麽叫豁然開朗,什麽叫柳暗花明。


    原來那田田蓮葉下麵真的藏著另一個世界,一個光怪陸離又無人涉足的新天地。


    桑子魚的眼中漸次有了光,緊繃的身體也鬆弛下來。謝無猗安慰她躺下,這才退出房間,讓春泥好好照看她。


    夜色浸透衣衫,蕭惟一直等在外麵,肩頭已落了霜。他見謝無猗出來,一言不發地把抱在懷中的披風搭在她肩上,然後像她剛剛對桑子魚那樣,輕柔地撫上她的額頭,眼底盡是寂寥。


    謝無猗眼睛一酸,她想她明白蕭惟的意思。


    她在桑子魚麵前慷慨陳詞,揭的都是自己的傷疤。稍微親近的人都羨慕她有一身好本事,讚歎她在機關中鎮定若許,在敵陣中蹈鋒飲血,隻有蕭惟會心疼她,會難受在她獨自經曆痛苦的時候沒能陪在她身邊。


    一次又一次,花飛渡教她堅強,蕭惟放任她軟弱。


    謝無猗想,也許她該對他笑,告訴他沒什麽大不了的。可她張著嘴,半個字都說不出來。蕭惟也不強求,骨節分明的手自謝無猗的額頭落到腕邊,十分專注地,篤定地牽住她的手。


    手指被攏住的同時,謝無猗的心再次跟著抖了一下。蕭惟的手永遠是那麽暖,暖到能灼痛她的皮膚。他什麽都沒說,隻是要拉她迴去。


    蕭惟的步子大,謝無猗滿腹心事難以跟上。蕭惟沒有迴頭,卻很自然地放慢腳步,漸漸和謝無猗齊平。


    他們在月色與燭火交界的那條線上,一步一步地走,全然不顧身後的斜影。


    世界靜止,又在轉瞬間攪動成千千萬萬片。


    直到進了房間,蕭惟和謝無猗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折騰一夜,兩人俱已疲憊不堪。但時間不等人,他們不敢輕易睡下,生怕腦袋一挨枕頭就醒不過來,誤了大事。


    蕭惟坐在桌邊,一杯杯往肚子裏灌茶水,想讓自己清醒一點。謝無猗在他對麵坐了一陣,忽然低聲道:


    “殿下,要不我幫你納個側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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