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惟一口水全噴在了身上。


    他哭喪著臉,狼狽地撲打衣擺上的茶葉沫。千算萬算,蕭惟怎麽也沒算到謝無猗會動這樣的念頭。


    “殿下知道的,我在為我爹守孝……”謝無猗舌頭打結,語氣也訕訕的,“你我成婚的時間不短了,我怕母妃和陛下那邊不好交代。”


    喬椿去世後,謝無猗有心為他守滿三年孝,如今還差半年。蕭惟願意成全她的孝心,加之之前不確定她的心意,故而兩人尚未圓房。一兩個月還好說,時間一長恐怕淑太妃就要成天拎著他的耳朵說想抱孫子了。


    “我不像五哥,沒有開枝散葉的必要。”蕭惟黑著一張臉給謝無猗倒茶,“你準備讓我納誰,桑子魚嗎?”


    謝無猗的目光在蕭惟的指尖停留一瞬,而後摸了摸嘴唇,很自然接過茶杯,“本來是想的,她在殿下身邊肯定比留在合州強。不過……”謝無猗垂下雙眸,言語間似是遲疑,“剛才和她說完話,我覺得桑琛對她未必不好。”


    桑琛雖然做了那麽多難以原諒的事,但桑子魚能長成如今的模樣,桑琛絕對是用了心的。


    她從小在喬椿的羽翼下長大,又隨花飛渡看過世情百態,深知沒幾個男人能在發妻死後不續弦不納妾,寧可斷了香火也堅持養大唯一一個女兒,還把這個女兒培養得琴棋書畫詩詞文墨樣樣精通。若非桑琛默許,桑子魚更不可能有一手不錯的醫術。


    謝無猗命不久長,不可能永遠陪在蕭惟身邊,他是天潢貴胄,本該紅袖添香。然而越是這樣理所應當,謝無猗就越是矛盾,心裏堵得難受。


    她有些恨,為什麽偏偏是她患上了日月沉呢。


    對了,桑琛養著外室,桑子魚曾被關慶元占了身子,這樣說來淑太妃不會同意吧。


    燎人的惱火和冰冷的理智在腦中不停碰撞,謝無猗虛握掩在桌下的右手,給蕭惟添滿一杯香茶,自言自語道:“算了,殿下怕是會心存芥蒂,再說何必把她困在深宮裏呢……”


    蕭惟不知謝無猗說的“芥蒂”是指什麽,但他著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忙止住她亂七八糟的想法。


    “曹若水的線索斷了,桑琛也聯係不上,我們得想想下一步怎麽辦。”


    謝無猗點點頭,收迴神遊的思緒。她默默良久,眼神轉為堅定,“關慶元雖然抓了,但我懷疑他有後手。這樣,明天我去二狼山,殿下留下來對付關慶元,處理刺史府和都督府的事吧。”


    “不行!”


    蕭惟撂下茶杯,堅決反對這個提議。


    “曹若水曾說運送到合州的稅糧錢穀十之二三都會被劫,如果桑子魚的話是真,魏娘子身為山匪卻不驚擾百姓,關慶元與他勾連,那這些稅糧多半就是被山匪劫了。”蕭惟的眉頭糾結地皺起,他緩了緩心緒勸道,“敵暗我明,二狼山太危險了,還是得從長計議。”


    “殿下,我們在搶時間。”謝無猗長長歎了口氣,聲音又低又澀,“官府的事我應付不來,但沒人比我更適合去二狼山。”


    蕭惟當然懂這個道理。既然有人給他們下套,稅糧丟失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開,按律合州的百姓要補上這部分缺失,屆時必定有人向蕭惟施壓。蕭豫初登大統,最重要的莫過於民心安定,在這個節骨眼上,蕭惟不能出任何差錯。


    因此,他得和謝無猗分開辦事,他是燕王,需要親自坐鎮合州。


    更何況,即便他有膽大心細的封達成慨,有耳目靈通的朱雀堂,去探一座全然未知的山,去和一群作威作福的山匪周旋,謝無猗也是最佳選擇。


    “殿下,你不覺得這個局麵很眼熟嗎?”


    糧食出差錯,一場燒毀官驛的大火,致人死地的爍金蠱,以及有指向的複仇,一切的一切都讓謝無猗覺得兩年前吊雨樓鎮滅門另有隱情,甚至可能與喬椿押運軍糧有關。


    紅鷹選擇讓她介入更加深了謝無猗的懷疑。


    他們僥幸逃生的這場大火不光是警告。


    重蹈兩年前的覆轍,她賭不起。


    “如果紅鷹利用重征稅糧擾亂民心,用爍金蠱殘害百姓,甚至說我爹的案子和吊雨樓鎮滅門都是朝廷一手釀造的冤案怎麽辦?”謝無猗耐心地和蕭惟解釋,“我們隻能求快,而現在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二狼山。殿下,請你讓我去吧。”


    蕭惟靜靜地凝望謝無猗的麵容,以前的她行走江湖,幾乎可以說是離經叛道的,從不屑於摻和朝廷的事。而此時此刻,她這麽上心,這麽著急……


    全是為了他。


    他是燕王,頭頂皇室的榮光,也得承擔安邦定國的責任。


    蕭惟心口泛起淡淡的暖意,他慢悠悠地說道:“小猗,如果兩年前讓吊雨樓鎮滅門的不是瘟疫而是爍金蠱,你就更應該留在這裏,我們這些人當中隻有你知道爍金蠱怎麽解。”


    而且,他出京時安排的救兵馬上就要來了。


    謝無猗還要說話,眼皮卻莫名地沉重。蕭惟……他做了什麽?


    不,她不能睡過去……


    謝無猗張大嘴,眼中閃過一瞬的不可思議,便向一旁栽倒。蕭惟忙起身,伸臂把她收進懷中。


    “對不起……”


    蕭惟貼住謝無猗的額頭,將她打橫抱起放到床上,坐在旁邊握住她的手。


    原來,蕭惟在聽到謝無猗向桑子魚打聽二狼山時就已經料到她要隻身犯險,故而他在遞給她的茶水裏加了蒙汗藥。本以為迷不倒她,沒想到謝無猗惦記納側妃的事,竟然沒有留意。


    “小猗,你對我不設防我真的很開心,但……”雙唇輕輕落在她冰涼的指尖,蕭惟心花怒放,麵上卻不敢顯露分毫,“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冒險,你相信我,等等我,好嗎……”


    蕭惟想,再給他一晚上的時間,他肯定能想到萬全之策。


    謝無猗安靜地躺著,蕭惟越看唿吸就越急促,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片刻後,他忍不住俯下臉,吻上謝無猗幹淨的眼瞼。


    長夜寂靜。


    透明的蝶翼翩躚而過,驚動一池春水,萬頃月光。


    蕭惟微閉雙眼,除了耳邊汩汩的血潮,他什麽聲音都聽不見。唇下觸及的溫柔是蕭惟此生最強烈的渴望,那縷清風吹拂著,指引他一路向下,劃過濃密的長睫,劃過小巧的鼻尖,最終停在素白的腮邊。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他堂堂燕王,決不乘人之危。


    蕭惟狠咬舌尖才稍稍分離幾寸,他努力調勻氣息,合衣躺到謝無猗身邊,緊緊抱住她,穩住狂跳不止的心律。


    “小猗,我不許諾日後,不奢求你與我天長地久。”蕭惟修長的手指緩慢地插進謝無猗發間,就像攏起心中的萬縷情絲,“但十年也好,一百年也好,你在一日,我守你一日。你若不在了,我舍不下母妃,卻舍得下這顆心,它隻屬於你一個人。”


    房間裏燭光漸暗,蕭惟擁著謝無猗,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他隻能聽到一個妖嬈蠱惑的聲音。


    夜好長啊……


    你怎麽還不醒呢,再不醒可要壞事啦……


    蕭惟是被封達死命搖醒的,他強挑開眼皮,一腳把封達踹翻在地。


    “達達你要死啊!”


    耀目的白光刺得蕭惟不由捂上眼睛,他一邊錘著疼痛欲裂的腦袋一邊沒好氣地哼道:“什麽時辰了?”


    “殿下,您再不醒屬下就要嚇死了,”封達委屈地站起身,揉了揉包紮好的傷口,“已經過巳時了……”


    什麽?


    蕭惟驟然清醒過來,他從不貪眠,怎麽會睡了這麽久?待適應了房間裏的光線,蕭惟放下手,整個人如遭霹靂。


    身邊沒有人。


    他張目環視四周,又慌得掀開被子,床上空空如也,隻有那支謝無猗從不離身的白玉簪躺在枕頭上,恍若孤零零的玉骨。


    “王妃呢?”


    封達一頭霧水。他在外麵忙了一整宿,天大亮才從密牢迴來,隻聽春泥說兩位主子在房間裏休息,他哪裏知道謝無猗的去向?


    蕭惟木然站起身,眼前劃過謝無猗撫摸嘴唇和主動給他倒茶的場景,心口襲來一陣恐慌。


    壞了,著了她的道。


    她還是去二狼山了。


    看來昨晚被迷暈的不是謝無猗,而是他自己。


    “殿下?殿下?”


    蕭惟怔愣在原地,隻覺得窗外晃動的樹影一圈一圈漲起水紋,然後,漸漸地,水紋翻卷成無窮無盡的深淵,落在他無法聚焦的瞳眸中。


    她什麽時候給他下的藥?


    不,不是這個……


    她隻留下信物,他該怎麽辦?


    蕭惟腦中嗡鳴不已,亂成一團漿糊。早知道就應該跟謝無猗好好商量,好歹還能讓她帶個人走,能讓她和他分享計劃……


    “殿下!”


    正自出神,桑子魚和春泥跌跌撞撞地闖進來。蕭惟轉過頭,目光漸涼。


    桑子魚也不顧失儀,雙手捧著一張紙跪在蕭惟麵前,“燕王殿下……您可識得王妃的筆跡?她……她為什麽會給民女寫一堆毒藥啊?”


    蕭惟心口一痛,他胡亂從桑子魚手中搶過紙張,發現上麵工工整整地寫了一張藥方,旁邊注道:以毒攻毒,珍重自惜,非險勿取。


    這方子蕭惟認得,是爍金蠱的解藥。


    而那句注解,大約是謝無猗對桑子魚的勸慰。


    原來謝無猗早就想好了,她把爍金蠱的解法留給桑子魚,免除了蕭惟的後顧之憂。桑子魚懂醫理,真到了危急時刻她還可以救人。


    蕭惟緊閉雙目,深唿吸了幾次,說服自己他必須冷靜下來。


    他應該相信她才對。


    “桑姑娘起來吧,這是一張解毒的藥方,但你要保密,不許告訴任何人。”蕭惟看了春泥一眼,春泥會意,忙把桑子魚扶起。隻聽蕭惟又道,“春泥,安排人分散開把藥按劑量備足,別驚動人,由桑姑娘統一安排。”


    桑子魚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又迅速咬唇閃開目光。聽蕭惟的口氣,這張藥方十分重要,這麽機密的事他竟然會交給她來做?


    謝無猗應該也懂點醫術,為什麽不是她?


    一個念頭霸占了思緒,桑子魚雙手不禁絞住裙子,朱唇輕顫,“殿下,王妃她……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蕭惟沒有說話,半晌才沉聲吩咐:“春泥,帶桑姑娘下去吧。”


    他走到案前,用力捏住空空的茶杯,指節顫抖不止。封達乖順地站在蕭惟身後,連大氣都不敢出。他在心裏不停地盤算,以殿下和王妃這樣隔空取人頭的身手,什麽人能劫走王妃呢?


    封達餘光一瞥,走廊盡頭似乎又跑來一個人。他如遇大赦,小心地扯動蕭惟的袖口,“殿下,臨陽侯來找您。”


    蕭惟猛地睜開眼,他都不知道該怎麽聯係謝無猗,哪有心情和這人周旋?


    剛要送客,就見北秋白匆匆掩上門,用蕭惟沒聽過的嚴肅的口吻問道:“燕王妃在哪?”


    完了。


    蕭惟全身的血液幾乎無法繼續流動,但他不能在北秋白麵前露怯,便淡淡地盯著他等待下文。北秋白也不廢話,從袖中抽出一段布條。


    布條和北秋白包袱的質地相同,看得出是被人隨手撕下來的。


    蕭惟狐疑地接過布條,映入眼簾的又是謝無猗的字跡:


    大局為重,煙花事請以實告殿下;另,山中七日限,曹不可殺,請勸殿下。


    煙花,實情……


    她到底在說什麽?


    為什麽她找了桑子魚,找了北秋白,卻獨獨沒有給他留下隻言片語?


    蕭惟心頭火起,妖異的血花綻開,遏製不住的憤怒和絕望險些將他吞沒。蕭惟揮展衣袖,席卷一室淩亂的塵風將北秋白抵在牆角,死死鎖住他的喉管。


    北秋白後背和脖子同時吃痛,忍不住發出一聲嗚咽。他反握住蕭惟的手臂,卻並未發力。


    “北,秋,白,”蕭惟一字一頓道,“你到底隱瞞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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