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猗想起抓了關慶元後,她便讓春泥把桑子魚挪到旁邊的房間好好照顧。今夜經曆的波折太多,謝無猗幾乎忘了這件事。


    一個念頭在腦海中定格,她要救她。


    謝無猗大步向前,將手中披風在水桶裏滾了一圈後飛身衝迴火海。


    “小猗!”


    蕭惟大驚,沒想到謝無猗居然不顧危險隻身折迴,忙扔下瑤光順著她的足跡躍上二樓,避開盤旋的火蛇向三樓奔去。封達一個錯眼的工夫,兩位主子竟都消失在烈火中,他不顧發軟的雙腿,緊緊追上蕭惟的腳步。


    火越燒越旺,樓下救火的力量簡直杯水車薪。謝無猗踹開外窗,掩住口鼻,煙焰遮住了她的視線,頭頂的橫梁畢剝斷裂,她隻能憑本能尋找桑子魚的房間。


    分崩離析的聲音落入耳中,謝無猗腳下一頓。


    紅燭……


    耳邊的喧囂轆轆壓過太陽穴,全然接近幻覺。謝無猗狠咬舌尖,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她看了看身邊尚未被毀的牆壁,起火點基本都集中在他們的房間外和走廊兩邊,對方擺明了是要置他們於死地。謝無猗無暇細想,以披風為屏障撞開桑子魚的房門。她解下披風,包裹在昏迷不醒的桑子魚身外。剛將她背起,一口濃煙吸進來,謝無猗頓時頭暈眼花,喉嚨裏像被人拿著刀子一遍一遍地刮,火辣辣地全是血腥味。


    謝無猗下意識地半跪下來,擋住桑子魚,可落腳之處早已被燒得焦黑。她左膝甫一落地,地板碎裂,直將她的膝蓋結結實實地卡住。


    桑子魚不省人事,於謝無猗來說是個負擔,但她一旦放手,桑子魚立時就會被火焰吞沒。就在謝無猗即將支撐不住之際,麵前出現了兩個高大的身影。


    恍若神明降世,他比火光還要耀目。


    封達接過桑子魚,而蕭惟一把攬住謝無猗,手中一提幫她脫離了裂縫。


    重得自由的謝無猗心頭暗喜,忙攜起蕭惟的手。此時火苗迴旋聚攏,已經不能原路返迴了。謝無猗抬頭一瞥,蕭惟立即領會了她的意思。他掌下輕托,讓謝無猗借力躍起。謝無猗按住蕭惟的肩膀,身形疾轉,如同一道閃電,用力踹向兩根房梁交界最薄弱的地方。


    “走!”


    謝無猗破開官驛屋頂,周圍是被火光染紅的夜空和騰飛的煙塵,她卻隻能看見那雙劈山倒海的星芒。


    而他亦一瞬不瞬地凝望她,明明隻是很短的一刹那,卻仿佛已過經年之期。


    與此同時,官驛轟然倒塌,火星被混著火油的塵土激出,引燃了好幾條街外的民宅。


    好毒的手段!


    蕭惟抱著謝無猗,亦不忘在心裏罵一聲放火的賊人。


    安全著地後,幾人順勢打滾壓滅外袍上的火花,除了封達的手臂被燒出一串燎泡外,蕭惟、謝無猗和桑子魚都沒怎麽受傷。春泥看了兩位主子一眼,十分善解人意地把封達和桑子魚帶去了醫館。


    在火中穿行太久,謝無猗七葷八素地爬起身,恨恨盯著這場人為的浩劫,心中憤懣不已。而蕭惟才剛站直,就用力扳過她的肩膀,失聲吼道:


    “你不要命了嗎?”


    那聲音裏滿是後怕和心疼,謝無猗不禁動容。她有些心虛地撇開頭,避開蕭惟的發問,“如果桑子魚死了,我們就能安心嗎?”


    拋開桑子魚是掣肘桑琛的重要存在,單論桑子魚這個人,謝無猗不能不救。


    她被關慶元強占身體,這對於一個養在深閨的姑娘而言無異於天大的恥辱,可桑子魚為了不讓關慶元殺謝無猗,竟然願意聽從他的要求主動脫掉自己的衣服。


    既然謝無猗不是欽差,桑子魚大可以等關慶元得手後向蕭惟告發他,博取蕭惟的信任,借他之力把關慶元碎屍萬段,但桑子魚沒有。


    謝無猗對她的照顧不足以讓她甘心獻身,桑子魚這麽做的理由大概就是蕭惟了。


    顧及燕王的身份也好,對他有情也罷,有人火燒官驛,桑子魚本是被他們連累的。這個恩,謝無猗得還。


    蕭惟並不知道這些細節,他隻知道當謝無猗衝進火海的那一刻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就跟著她去了,如今想來亦是萬分後怕。


    “那也輪不到你去火裏救人!”


    水火無情,他把她當作王妃,當作發妻,當作心尖上的摯愛,豈能任她陷入險境?


    謝無猗自然懂得蕭惟的心思,借著披風的遮掩,她鬼使神差地輕輕環住蕭惟,在他胸口蹭了蹭。


    “殿下還生氣嗎?”


    蕭惟一怔,那雙有力的手臂就收在他的腰間,那張素白的小臉像小貓一樣貼著自己,蕭惟頓時氣血上湧,張著嘴說不出話,早把火氣忘到九霄雲外了。


    然而謝無猗很快就從他身前退開,挑著秀眉狡黠一笑,“殿下不生氣了就好。”


    你……


    蕭惟咬緊牙關,敢情是被她戲弄了!


    下一刻,蕭惟心中不禁又驚又喜。驚的是他堂堂燕王竟被一個小妮子拿捏得死死的,喜的是謝無猗居然明白他心中所想,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這不正說明她心裏有他嗎?


    蕭惟控製住抽搐的嘴角和早已將他出賣的眼尾,躲到一邊擦手去了。


    縣衙和官驛著火,曹若水不在,縣丞便忙得腳打後腦勺。火勢驚動了附近的百姓,晚三秋不知什麽時候也混在了人群中。秋園的人都過來幫忙,而晚三秋卻表情扭曲地盯著早已化為枯骨的官驛,眼中一點生氣都沒有,似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良久,他才抹幹淨臉上的汗水,款擺腰肢走到蕭惟和謝無猗這邊。


    “怎麽還走水了呢?”晚三秋背對著官驛,濃黑的眉毛擰成一團,“大人們受驚了,要不去在下的秋園湊合一夜?”


    謝無猗注意到晚三秋嘴唇發青,剛要發問,另一個清朗恣意的笑聲從背後傳來。


    “秋老板的地方怕是不適合欽差大人,”北秋白笑眼彎彎地勾上蕭惟的肩膀,“在下住的溫明客棧還有幾間空屋子,喏,在下把老板也帶來了,阿九哥和林兄搬去住吧?”


    北秋白一邊說,一邊不經意地瞟謝無猗。蕭惟本不情願,但折騰大半夜他也累了,隻好應允。他讓縣丞清理現場,留下幾個人觀察周圍的動靜,這才跟著北秋白去了溫明客棧。


    到了客棧,北秋白早請好大夫,囑咐店小二單獨給蕭惟和謝無猗煮了粥。這還不算完,他又給蕭惟和謝無猗送了個平安香囊,“我們大鄢人外出時都會帶上這樣的香囊,裏麵有一些藥品藥膏,可保不時之需哦。”


    本來同意北秋白的邀請已經是蕭惟的極限了,現在看他居然如此“周到”,蕭惟登時沉下臉來。他一翻手,將瑤光抵在北秋白的胸前。


    “火雖然起得突然,但本王與王妃早有準備,不勞君侯費心。”


    聽了這話,北秋白不覺失笑:“殿下的行裝不是都燒沒了嗎?在下隻是送個香囊,又沒準備多餘的衣衫,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什麽叫多餘的衣衫?


    你難道還要讓小猗穿你的衣服?


    眼看蕭惟怒目橫眉又要發作,謝無猗忙抓起香囊把他推到門口,“殿下,我們去看看桑姑娘。君侯,告辭了。”


    蕭惟沒有迴答,隻氣鼓鼓地跟在謝無猗身後,像個受委屈的小娘子。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北秋白才斂起笑容。他慢慢展開竹扇,手指輕點,一枚泛著湛清光華的鋒刃從扇柄中彈出。


    “夜好長啊。”


    北秋白低眸看著那道寒光,倏地輕笑,收迴了鋒刃。


    因收到蕭惟的口信,春泥和封達也帶著桑子魚住進溫明客棧,此刻正在屋中收拾。好在他們的重要物品都在別處,這次也隻是燒毀了一些衣物。謝無猗站在門外看了一陣,和蕭惟講起桑子魚的遭遇。


    “她被父親出賣色相,被賊人強占,又被逼著殺人,真的很可憐。”謝無猗雙手交握,抿了抿唇,“殿下不進去看看她嗎?”


    “不去。”


    蕭惟果斷地拒絕,謝無猗抬起眼睛,見蕭惟並沒有和她賭氣的意思。相反,他的神情十分認真。謝無猗不是什麽都會放在心上的濫好人,看他這樣隻默然歎了口氣。


    “可是她心裏有你啊。”


    為桑琛監視欽差是真,被關慶元威脅迷暈謝無猗是真,而今夜,謝無猗看到,桑子魚對蕭惟的情也是真。


    “正是因為她心裏有我,我才不能去。”蕭惟走近一步,執起謝無猗的手,“小猗,你或許是對的,她是個好姑娘,但我已明了心意,不會去招惹別人。既然不想讓她失望,那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給她希望。”


    謝無猗定定地望向蕭惟。他不笑的時候格外好看,精致的五官恰到好處,尤其是那雙眼睛太明亮了,亮得讓山河日月都失卻了顏色。


    “好。”她輕敲蕭惟的手背,“我去救她。”


    謝無猗走進房間,示意春泥退下。桑子魚受了刺激,又被煙熏過,整個人咳嗽著縮成一團。春泥已經在裏麵許久了,謝無猗看著桑子魚臉上的煙灰,就知道她還是不肯讓人靠近。


    她擰幹水盆裏的手帕,坐在桑子魚身邊,可桑子魚不停地往牆角躲避,眼神中充滿了驚恐和戒備,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那是極度無助絕望下的自我保護,是從心底生發的遮天蔽日的屏障,謝無猗在遊曆時見過。


    甚至她在得知自己患有日月沉時,也有過相似的感受。


    漆黑的夜那麽長,那麽冷,唯一能捧出的便是刺眼的猩紅。


    謝無猗沒有勉強,她疊好手帕,緩聲道:“子魚,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桑子魚雙手環抱膝頭,淩亂的頭發披散下來,混如落了雨的泥胎。


    “我有一個朋友,她自幼喪母,是家裏唯一的孩子。她的父親對她極其寵愛,她想做什麽都會讓她去做。”一簾之隔的墨藍映在謝無猗眼底,浮起淡淡的濕意,“九歲那年,她突發奇想要出去遊曆,她父親二話沒說就同意了。於是,她在家人的陪同下去了大俞的藩屬國,去了大鄢和大涼,還學了一身好功夫,足跡遍布九州……”


    謝無猗說著,似陷入渺遠的迴憶中,“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那個朋友身患絕症,好多大夫都說她活不到及笄呢。”


    桑子魚一直安靜地聽著,直到此時,她突然抬起頭問道:“後來呢?”


    她肯開口說明她一直在聽,說明她還沒有完全喪失心智。謝無猗心裏稍稍鬆了一口氣,目光落在桑子魚清寂的唇邊。


    “後來啊……她活下來了,不光完成了及笄禮,還在十八歲前嫁了人。”謝無猗微微含笑,“子魚,這世上的路不是固定的,我的朋友連生老病死都敢反抗,更何況所謂的愛恨糾葛呢?你的人生屬於自己,隻要你肯邁出那一步,你會看見另一番天地,別人說什麽做什麽都影響不了你。”


    這是謝無猗勸慰桑子魚的話,也是她多年前午夜夢迴勸慰自己的話。


    桑子魚怔怔地看著謝無猗,如聞轟雷掣電,半晌埋頭啜泣起來。


    她把所有秘密都埋藏在心中,以為可以就這麽爛掉,以為她肮髒的人生不過如此。桑子魚從來沒想過有人會願意理解她,不嫌棄她,告訴她前路尚可光明。


    撕開的傷口,原來也可以不那麽痛。


    過了許久,桑子魚終於放鬆了拳頭。她連哭聲都是壓抑的,謝無猗挪近身體,用手幫她梳理打結的頭發,“子魚,我相信你是被逼無奈,你如果有難處可以和我說,就算我解決不了還有殿下在呢。”


    桑子魚卻自嘲著搖搖頭,她知道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一個民間弱女,憑什麽能得到高高在上的王爺王妃青睞呢?


    他們恐怕到現在都還在懷疑桑琛,這才拚了命救她。


    桑子魚深吸一口氣,“王妃,我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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