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阿特羅引發的風波至此揭過,緹舟還想單獨向謝無猗“討教”,也被沈知潼安排成了宮中賞景。有沈知潼親自庇護,謝無猗又找了鍾愈作陪,大俞朝堂上倒沒出現太多針對謝無猗的流言。


    幾日後,各國使團陸續啟程。


    晚間,蕭惟避開謝無猗偷偷離開王府,花飛渡發現後一路跟蹤來到城外。


    蕭惟是去暗中護送穀赫使團的。


    在黑夜的籠罩下,花飛渡的臉色寡淡如霜,冬至那晚和謝無猗的對話在她腦海中縈繞不散。


    “花娘,我當眾解了阿特羅牌。”


    花飛渡一怔,她知道阿特羅是緹江獨獨教給謝無猗的本事,難道是有人用西洋秘術對她發難了?


    “花娘放心,沒出什麽岔子,隻是再見到和師父一樣會阿特羅的人有些感慨罷了。”謝無猗在燭台邊烤著手,又問道,“說起來您當真對緹舟沒印象嗎?”


    “沒有。我和緹江隻是淺交,對她的事不怎麽感興趣。”


    雖然當時謝無猗沒再說什麽,但花飛渡知道她起疑心了。


    既然如此,過去的事情還是由來她了結吧。


    一粒細沙滾至腳邊,花飛渡如鬼影旋移,一把將身後之人按倒在地,屈指鎖住他的喉嚨。


    “這才是我熟悉的……花夫人啊……咳咳……你放手啊……”


    秤砣七握住花飛渡冰涼的手,啞著嗓子掙紮道。然而花飛渡手下卻更用力了些,她出掌擊向他的手肘和膝蓋,寒聲道:“殺的就是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她讓你配的毒是爍金蠱?”


    她竟然知道了。


    也是,緹舟拿爍金蠱搞出這麽大陣勢,稍微一想就知道之前有人假借謝無猗之手把毒播散到宮中,謝無猗想要反擊就必須破解爍金蠱的配方。


    當日她諱莫如深,也是不想牽連花飛渡才沒說實情。


    秤砣七吃痛,漲紅了臉費力地喘息,聲音早已走了調。


    “是她瞞你……你問我幹什麽?”


    花飛渡冷哼一聲鬆開手,秤砣七蜷縮成團,一邊哼唧一邊道:“燕王出京是在護送穀赫使團吧?讓我來猜猜你跟著他的目的……”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你要殺緹舟?花夫人,別太衝動啊。”


    “此人絕不能留,”花飛渡抿嘴看向遠方,“不過是殺個人,我手上沾的血早就數不清了。”


    “就因為他也是紅鷹的人?”秤砣七小心地覷著花飛渡的表情,生怕這女魔頭發狠把他的頭掛到樹上去,“可玄柔先生不是壞人啊……花夫人,你家小丫頭太聰明了,你瞞不住她的。”


    花飛渡表情未變。


    自從她決定尾隨蕭惟開始,她就做好了和謝無猗攤牌的準備。


    但在那之前,她必須殺掉緹舟。


    秤砣七默然歎息,眼中蒙上濃濃淡淡的寂寥,“你知道嗎,她甚至能看出來我們不是互生情愫,你隻是想讓我幫她配藥。”


    “造的孽夠多了。”


    花飛渡冷冷道,也不知她是在說玄柔先生還是秤砣七,抑或是她自己。


    秤砣七沒理會這句話,他忽然轉過一副麵孔,哀哀戚戚地抱住花飛渡的腿,“所以花夫人要不要嫁給我呀?這樣有我幫你找補,還能讓你的丫頭再信你一次……”


    “滾。”花飛渡繞過秤砣七,疾步融入黑夜。她走了幾步,迴頭低聲道,“這是我最後一次放過你,別再去找她。”


    花飛渡不費吹灰之力跟上蕭惟,隻見他放走一隻信鴿後便坐著馬車離開了。花飛渡彈出手中的石子打下信鴿,字條上的內容顯示蕭惟要傳書給一個叫天步的手下,命他“匕見,穀內殺舟”,意思是他已看破緹舟的預謀,吩咐天步在穀赫境內殺掉緹舟。


    如果蕭惟準備動手,她是不是就不需要暴露自己了?


    罷了,花飛渡將紙卷綁在信鴿腿上,把它重新放飛。她閉目沉思了一陣,剛一轉身,就見謝無猗手捏一隻信鴿,正含笑看著她。


    目光下移,這隻信鴿正是她剛剛放走的。


    花飛渡眉間猛然一抽,謝無猗的輕功進步得太快,她甚至都沒發覺她一直跟在身後。所以,謝無猗不光看見了她截下信鴿,也聽見了她和秤砣七的對話。


    謝無猗歎了口氣,“花娘,我們聊聊吧。”


    花飛渡沒有說話。


    “這隻鴿子是殿下放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上麵應該寫著讓人在穀赫殺緹舟。”謝無猗低下頭,動作輕柔地撫摸著信鴿的尾羽,“您截下信鴿又放走,說明殿下的想法和您不謀而合。但您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不寫密文,這隻鴿子為什麽這麽輕易就能被截下?”


    自然因為蕭惟是在試探。


    “他是燕王,緹舟在宮宴上大放厥詞險些害了他,他自然有殺緹舟的理由。可……”謝無猗垂下手,聲音喃喃,“可我問了您兩次,您都說不認識緹舟,為什麽要讓他死呢?”


    花飛渡心口湧上一股灼熱,她靜靜地看著謝無猗,強忍錐心的疼痛。


    謝無猗扯了條樹枝別住信鴿的翅膀,猶豫了一瞬才從懷中拿出一根青色的簪子。


    “它叫翽文簪。花娘,您曾是紅鷹中的一員吧?”


    深埋心底數十年的秘密被一語道破,花飛渡聽到這個詞倏然變色,再也偽裝不住。她跨步上前,將謝無猗抵在她身後的柳樹上。花飛渡指尖疾點,謝無猗的額頭和四肢冷不防地一酸,軟綿綿地提不起力氣。


    “你是誰?”花飛渡雙眼紅如嗜血,“我的丫頭不會這麽跟我說話!”


    左右撲騰的信鴿引得謝無猗的雙手在袖管中無力地晃動,她勉強一笑,“花娘,您再仔細看看,這支翽文簪真的是您的嗎?”


    花飛渡渾身一震,隻見謝無猗咬緊牙關,從袖口抖出另一支幾乎一模一樣的簪子。


    “您送阿年去厲州後,我翻了您的包袱……”謝無猗額上滲出冷汗,腰也酸軟得厲害,“一根是您的,一根是葉娘的鐲子經過火烤之後變直的。”


    胸口的重壓撤開,謝無猗扶著腰滑坐在地。她仰起頭,見花飛渡閉目靠在樹幹上,整個人再也沒了平日裏溫柔可親的樣子。


    “花娘,”謝無猗輕聲喚道,“我知道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但您不該瞞我的。”


    花飛渡別過頭,沉默不語。雖然設想過無數種謝無猗知道她曾是紅鷹成員時的反應,但她獨獨沒算到這樣的情景。


    謝無猗會不會怨她,恨她,甚至不再認她了?


    她不敢看謝無猗,害怕這一迴頭就會斷了她們的母女之情,就會讓她失去活著的唯一念想,就會被那洶湧噴薄的血海徹底吞沒。


    花飛渡名滿江湖十餘載,隨花彌嫁入喬府二十年,沒有留下絲毫破綻。即便她否認認識緹舟時曾說和緹江關係一般,而謝無猗從小就知道她們二人是至交好友,這是個矛盾,可謝無猗分明是先生出懷疑才以緹舟試探她的。


    為什麽?


    “決鼻村那天,在您送走謝九娘後,我出了一趟村。”仿佛是猜到花飛渡的心思,謝無猗抱住膝蓋沉聲道,“除了帶走阿年,我還遇見了一位您的老相識。”


    原來如此。


    花飛渡張口,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緹江。”


    謝無猗點了點頭,“也就是在您去麓州的那個下午,師父給我講了紅鷹的曆史。”


    紅鷹最初起源於大鄢,在幾十年間滲透各國,廣羅消息,籌謀暗殺。紅鷹下設丹鳳、青鸞、鵷雛、鴻鵠、鸑鷟五部,合稱“五鳳”,各部人員沒有名字,隻用編號相稱,並以不同顏色的翽文簪作為信物。


    其中丹鳳部為赤色,是紅鷹的核心成員,直接聽從玄柔先生的命令;青鸞部為青色,專事潛伏偽裝,最紅鷹中最神秘的部門,就連內部也很少有人見過其中成員的真麵目;鵷雛部為黃色,專在民間做生意,收取銀錢,買賣消息;鴻鵠部為白色,負責刺殺;而鸑鷟部為黑色,是紅鷹埋伏在大鄢軍中的臥底。


    如今的大鄢年號端佑,經過端佑元年一場有關鄢帝奪位的清洗後,鸑鷟部幾乎全軍覆沒,丹鳳部也僅剩丹鳳主一人,紅鷹實力大為減弱,因此他們轉移了陣地,從此消失於江湖。


    “師父離開前告訴我,她是叛逃出紅鷹的前任青鸞主。”


    花飛渡沒想到緹江竟會把紅鷹的背景對謝無猗和盤托出,她遲疑著問道:“緹江去哪了?”


    謝無猗沉默片刻,“她沒有說,隻告訴我這些信息可能有用。所以當您告訴我華漪的背景時,我便知道了那個神秘組織就是紅鷹。”


    “所以你從那時就開始懷疑我了嗎?”


    謝無猗苦笑道:“師父有意隱瞞,她並沒有告訴我您是紅鷹的人。”


    澤陽郊外夜風漸冷,光禿禿的叢林被吹得颯颯作響。花飛渡跪坐在謝無猗身邊,和她隔開了三寸距離。


    “丫頭,能告訴我你為什麽懷疑我嗎?”


    謝無猗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像往常一樣安靜地覆在花飛渡的手背上。


    “理由有三個。”謝無猗抬起眼睛,茫然望向渺無邊際的夜空,“平麟苑刺殺那次,殺手顯然受過訓練,可當我把他們的身法描述給您時,您先是遲疑,而後就堅定地說不認識。我當時就覺得不對,但畢竟天下高手那麽多,也就沒有多想。其二便是葉娘。”


    花飛渡隻在宮宴上見過葉娘一次,卻格外在意,好像早就知道此人十分危險。武帝駕崩後,明明是宮裏最亂的時候,花飛渡竟然拋下謝無猗匆匆出宮,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與葉娘有過交集,害怕葉娘識破她的身份。


    謝無猗早就知道紅鷹,結合花飛渡對爍金蠱和玄柔先生的了解,便更加懷疑她與紅鷹有關。


    “有了以上懷疑,我才決定讓您送阿年去厲州,北境局勢隻是一個借口。”


    謝無猗轉迴目光,一動不動地看著花飛渡。花彌早逝,謝無猗自出生起就養在花飛渡身邊,早已將她當作親生母親。


    花飛渡把她養大,教她功夫,帶她走遍千山萬水,陪她一路追查喬椿的案子。對謝無猗來說,花飛渡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永遠是她的花娘。


    有了她,謝無猗才不是漂泊無依的孤舟,不是影單影隻的離雁。她短暫生命中那一隙絢爛的霞光,全是由花飛渡親手織就的。


    “我救過獨木夫人,他們欠了我一點情。”謝無猗手掌下移,握住花飛渡粗糙的指尖,“因此我去獨木商行,表麵上是為殿下尋劍,實際上是讓獨木商行幫我查人。”


    謝無猗把葉娘的青色翽文簪掩在圖紙下麵,對葛先生說她要的劍“薄如清水,亮如鳥羽,越精細越好”。這裏的“薄如清水”指青色,“亮如鳥羽”指簪子上的花紋,“越精細越好”是指消息越詳盡越好,謝無猗半真半假地把消息混在描述劍的詞語中,葛先生也明白她的意思。


    因此,葛先生故意提起明碼標價的“紀氏當鋪”是在問謝無猗為什麽不想要紀離珠的身世;謝無猗迴答這把劍“非為自己而求”便是告訴葛先生她要的消息不僅關乎個人,更關乎大局。


    此後,葛先生說出“按圖索驥”,直接約定半月之後交貨,讓謝無猗確定了獨木商行認識翽文簪,且能查到紅鷹的線索。


    緹江畢竟叛逃已久,謝無猗需要掌握紅鷹的近況。


    而最方便的途徑,無疑是通過將商路打通四海九州的大鄢首富獨木夫人。


    果然,半月後謝無猗去取劍,並從葛先生手中得到了紅鷹更加詳細的布局。她看過後,將所有信息牢記心中,在獨木商行燒毀了卷冊。


    聽到這裏,花飛渡長出了一口氣。她終於側過頭,對上謝無猗明亮的雙眸,露出一個疲憊又釋然的微笑。


    “我曾是青鸞部的鸞四,被安排在江湖上闖名號,在二十五年前叛出紅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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