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豫看了一眼眉頭緊鎖的謝無猗,轉而問緹舟:“如何?大宗伯不為朕解惑,難道是國運不順?”


    緹舟向前走了幾步,雙手交叉行禮,卻並不答話。


    他越是這樣越說明有問題,蕭豫知道若不讓他說明白,來日指不定會鬧出多少風波呢。鄧易虎視眈眈,穀赫也不是省油的燈。


    “有話直說吧,朕不會怪罪。”


    “是。”緹舟戰戰兢兢地迴答,“國運恐有波折,請陛下容外臣詳解。”


    他走到金台邊,指著木與火兩張神牌道:“司巫大人代問國運,這兩張便代表影響國運的緣由。陛下請看木位,近期朝中應該發生過變故,有人在行欺瞞之舉,便如此人懷抱利劍,卻欺騙了昔日的同伴,導致他們不得不分道揚鑣。”


    謝無猗屏住唿吸,這不就是在說蕭豫與蕭婺的皇位之爭嗎?


    紀離珠會這麽沒腦子,上來就和蕭豫對著幹?


    她看向土位神牌上刺眼的金色棺木,明明是隨機抽牌,星望塵怎麽偏偏抽到了這張呢?


    緹舟接著解釋道:“再看火位,火屬南方,預示大俞南方境內將有異動。火勢漸起,塔中的人不得已跳塔保命,卻依然逃不脫摔死的命運,這……實屬不祥之兆。”


    一時間,滿殿嘩然。


    誰都沒想到緹舟會把兇兆說得如此直白,盧太後更是直接看向謝無猗。同樣是火,同樣是墜樓,很明顯,她也想到了葉娘縱身跳下沈煙亭的那一幕。


    在一片竊竊私語中,謝無猗不動如山,眼中盛著風煙俱淨的湖泊。


    站在金台旁的星望塵冷然開口:“憑一張小小的簽牌就敢斷言大俞災劫,大宗伯聳人聽聞了。”


    “請聽外臣說完。”緹舟盯著土位神牌上渾身金色的死者看了許久,才緩緩說道,“此人死因有異,這是動搖國運最根本的原因,或許上一張牌指示的異動也與它有關。”


    謝無猗冷冷抬起眼睛,她知道緹舟今天所有的表演都是為了這張牌。


    緹舟朝星望塵躬身示意,“請司巫大人再選一張牌明示眼下的困局。”


    星望塵薄唇輕抿,似有些猶豫。良久,他閉目屏息,從餘下的阿特羅牌中抽出一張交給緹舟。在這張倒懸的神牌中,一位華服彩冠的神女左手拿秤右手持劍,端坐於高台之上。


    緹舟頗為沉痛地搖了搖頭。


    “正邪易位,主知法犯法,掌權不公啊。”緹舟再次轉向蕭豫,“外臣鬥膽一問,最近大俞是否出現過數起與金色和死亡相關的懸而未決的案件?”


    此言一出,蕭豫的眼中終於泛起一絲波瀾。


    緹舟歎了口氣,又指著金位道:“金為解決之道,而神牌卻同樣上下顛倒,說明有人隻想維持表麵和睦而不願調查。結合土位死去的士卒,請恕外臣直言,必須說出實情才能解厄運,否則必致舊怨堆積,士卒的同伴群情激奮,再也無法挽迴。”


    謝無猗勾唇冷笑。


    嗬,金色,死亡,你不如直接說出爍金蠱。


    迴想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拋開褚瀚墜橋和武帝駕崩不算,先是京兆尹府接到三宗爍金蠱中毒案,這些案子最終都被蕭惟攬到刑部按下了;緊接著就是淑太妃被葉娘下毒當眾發病,謝無猗與葉娘對峙時葉娘放火,墜亭而亡。


    爍金蠱就是紀離珠手中的線,串起民間和皇宮兩顆珠子,被緹舟以占卜之名一語道破。


    他很可能在金台上做了手腳,無論星望塵抽哪張牌,呈現出來的都是這個結果。


    大鄢、大涼與四大藩屬國使節皆在,爍金蠱瞞不住了。


    蕭豫偏過頭,看見蕭惟滿臉事不關己的樣子,不禁皺了皺眉。


    “裴卿,”蕭豫點了裴士誠,“你是刑部侍郎,你來迴大宗伯的話吧。”


    裴士誠應聲出列。他生性耿直,便把耿氏殺人、聞逸之死連同葉娘墜樓的情況簡單說了兩句,幾人死後的表現確實與緹舟描述的相似。


    這下滿殿賓客都明白了,原來是刑部隱瞞了重要案情,致使國運受阻。聯想到緹舟方才所有的解釋,一時間,眾人落在蕭惟身上的眼神也變了。


    今日之後,被蕭惟和謝無猗按下不表的爍金蠱注定要引起恐慌。屆時,必會有人把這把火燒到蕭豫身上,說他偏袒兄弟,不顧百姓,這才導致上天震怒,將在“南方高塔”降下懲罰。


    緹舟是紀離珠的後招,沒想到他們竟用爍金蠱把蕭惟與蕭豫綁在一起,編出厄運之說。謝無猗盯著熊熊燃燒的高塔,若有所思。


    在西洋人眼中,高塔確實不是一張吉利的神牌,若真是“左右都是死”的寓意,那就不太好辦了。


    始終未發一言的蕭筠忍不住瞪了裴士誠一眼,仿佛是責怪他迴話不挑場合,在他國使節麵前自揭短處。


    “母後剛才說今日賓主盡歡,穀赫也是來恭賀陛下登基的。”蕭筠走到緹舟身邊,不疾不徐地問道,“敢問大宗伯,你所說的‘解厄運’是打算讓陛下殺了隱瞞案情的官員嗎?”


    裴士誠和蕭筠都沒點明蕭惟刑部尚書的身份,也是給皇室留顏麵。然而蕭筠畢竟久經沙場,現在又手握重兵,單是站在那就讓人不寒而栗。她這一問,殿中眾人反倒不敢看蕭惟了。


    “豈敢豈敢。”緹舟額上滲出汗水,忙對蕭筠行禮,“長公主請看代表水的最終結果,有人把別人當傻子愚弄,如今這局勢就如同在懸崖邊跳舞,若不下決心退一步,恐怕就真成死局了。”


    是要蕭豫下決心殺了蕭惟,還是頒布一道罪己詔,又或是直接退位?


    叮——


    懸在蕭筠腰間的玉佩響了一聲,她的目光變得格外寒涼。


    “大宗伯的話我不以為然。”


    謝無猗忽然翻出蒼煙站起。她動作太快,蕭惟沒來得及拉住她,自己還差點摔了個趔趄。謝無猗沒有理會窘迫的蕭惟,手拈蝴蝶徑直上前,對蕭豫說道:


    “請陛下準許我來解一解這個‘死局’。”


    再不站出來,今日這個局就沒人能破了。


    巫女可以仰麵視君,可以不稱臣稱妾,謝無猗舉起蒼煙,正是以巫女身份示人。蕭豫點了點頭,“巫女請。”


    謝無猗一步一步走下殿,信奉巫堇的大俞及藩屬國眾臣紛紛朝她拜下。謝無猗不覺冷笑,緹江的得意弟子還能被所謂的西洋秘術困住?


    她停住腳步,先與蕭筠和星望塵見禮,而後才看向緹舟。一個其貌不揚背景空白的人,竟然敢在三國宮宴上挑釁。今日就算不為“有礙國運”的蕭惟,敢在謝無猗麵前談死局,那她就讓他知道大俞的土地上到底誰說了算。


    緹舟看著謝無猗的目光似笑非笑,仿佛一切盡在他的意料之中。


    謝無猗手指一抖收起蒼煙,負手踱到木位神牌前,“按大宗伯的規矩,就從這張說起吧。大宗伯解為欺瞞,我卻覺得毫無意義的爭執更合適。這次後麵的人是輸了,抱著寶劍的人就能一直贏嗎?天下貴在和平,若依大宗伯所言,這是影響國運的緣由,那我認為爭執便是禍起。”


    緹舟眉目柔和,對謝無猗親切一笑:“巫女大人高見。”


    謝無猗看了眼蕭惟的神色,發現他正瞟向長彥,立即領會了他的意思,“自然,大俞與在座諸位都有過摩擦,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會鼎之盟就是雨過天晴。大宗伯,我說得對嗎?”


    她說得篤定,緹舟也沒有反駁。


    “再說火位——”


    說到此處,謝無猗忽然頓住了。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緹舟說的“南方高塔”是個實指,可大俞不興造塔,這裏的南方具體指哪個地方呢?


    謝無猗定了定神,不管是否真的有這麽一座塔,今天她必須把故事圓過去。


    “的確,它可能意味著南方高塔將有異動,但巫堇卻說未必是兇。”謝無猗實在沒有頭緒,隻好搬出巫堇來堵緹舟的嘴,“高塔被燒讓人心驚,倒塌覆滅也是事實。可我們不知道塔下的情況,死亡還是逃生怕也兩說,萬一下麵就是河流湖泊呢?”


    緹舟饒有興味地盯著謝無猗,神情中閃過一抹了然。


    “至於土位這兩張牌,澤陽近幾個月的確有怪病,但掌權不公的解釋我不能苟同。”


    謝無猗狠狠剜了裴士誠一眼,要不是他把爍金蠱的內情抖出來,她哪還需要這麽費勁地改寫這個“死局”?


    ——原本土位上那張金色神牌就是代表死亡。


    “代表公正的劍與秤都未離手,就說明雖有怪病,禦醫們已經在研究治療之法,隻是還需要時間而已。況且那名士卒還沒進棺材,大宗伯怎麽確定他一定是死了呢?”謝無猗輕輕一笑,“於國運而言,現在的大俞最需要像他一樣休養生息,但即便如此,他的寶劍仍在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俞、鄢、涼三國國力相當,沒有絕對的強者。既然要說國運,那就把這灘水攪渾,誰都別想跑。謝無猗也是在暗示殿中使節如今的和平來之不易,要是他們敢拿今日的事做文章,大俞也不懼再戰。


    “但巫女大人不能忽略一點,棺材是存在的,天意不可逆。”


    謝無猗沒理會緹舟,繼續慷慨而談,“當然如大宗伯所說,凡事都要麵對實情,敢舍顏麵才是大勇。便如金位的人拋棄金樽玉盞,孤身直麵山中的危險,我大俞正是內有股肱之臣,外有驍勇名將才有了今天,相信穀赫國中也是一樣吧?”


    蕭筠隻用一年多的時間就收穀赫為臣屬,穀赫上下何談能臣良將?此話一出,穀赫國主和緹舟的臉色都不太好看,然而緹舟很快重新換上笑容,連聲稱是。


    聽到這裏,蕭惟終於單手支住下頜,美滋滋地抿了一口酒。


    不愧是巫女,這樣的小猗真是光彩照人,一舉一動都讓人目眩神迷。


    “最後是大宗伯所說的‘死局’。”


    明亮的燭火下,謝無猗看向殿外,輕握了握華服衣袖中僵冷的左手,耳邊響起緹江的教導——


    當世人見他人悟道,他所見就是愚人;而凡人麵對智者,他所見也是愚人。


    小蔚,悟不見空,你可以解阿特羅牌,但不必執著於它。


    ……


    “既然畫中人還未失足,命喪懸崖還是重獲新生,一切都尚未可知。”謝無猗沉靜地開口,“在我看來,愚人是天部之首,代表全新的開始。現在陛下登基,四海安定,正是國運昌隆之象。”


    謝無猗暗暗舒了口氣,若按爍金蠱來解,緹舟這套牌是個相當完整的故事。把話題引到三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改死局為絕處逢生已是她的極限了。


    緹舟似被謝無猗說服,不住地點頭,“巫女大人學識淵博,不光通達巫堇,連西洋秘術也如數家珍,外臣望塵莫及。”


    蕭惟望向二人的眼神略顯幽晦。雖然謝無猗過了這一關,破除了所謂的“厄運”,但她還是中計了。


    “愚人是天部之首”,她對阿特羅了解得太多了。


    蕭惟借喝酒之機偷看了蕭豫一眼,他這位心思難測的五哥會懷疑謝無猗勾結外臣,行西洋秘術操控人心嗎?


    “陛下,阿特羅也是天道的一種,凡人應心懷敬畏,順天道且省且行。”謝無猗拈起蒼煙,對蕭豫屈膝行了一禮,“我想大宗伯代表穀赫送給大俞的賀禮便是如此吧?”


    星望塵從謝無猗的解說中緩過神來,他淡漠地掃了她一眼,目中波光微動,“巫女所言甚是,大俞有巫堇護佑,有陛下英明,自有興盛之道。”


    “巫女與司巫所言甚得朕心。”蕭豫滿意地點頭,不再計較緹舟的無禮,“諸位歸座吧,穀赫的心意朕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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