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猗點點頭,她已經從葛先生那知道這個信息了。


    在紅鷹裏,青鸞部極為特殊。為了更好地偽裝,他們通常不會主動與總部聯係,隻聽青鸞主調遣。除了丹鳳主,甚至連其餘三部的主人都不清楚他們的身份。


    “華漪是鸞十二,葉娘可能是鸞十三,不過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編號了。”花飛渡頓了片刻,“如果按你所說紀離珠也是紅鷹,那他大概是鵷雛部的。”


    “那我娘也是青鸞嗎?”謝無猗看著自己布滿傷痕的手掌,不覺苦笑,“您從小就說我練功有天賦,可如果我娘是個病弱到生下我就過世的人,我這樣的身手是從哪來的呢?”


    能做青鸞主和鸞四的朋友,想必花彌也不是一般人吧。


    花飛渡不再隱瞞,“丫頭,你娘是鴻鵠部的鴻三十。”


    當年,青鸞主把花飛渡派到江湖上,命花彌充當打手,打算讓她們闖出名堂來。花飛渡之所以名震江湖,除了本身能力出眾外,紅鷹也沒少推波助瀾。


    起初花飛渡和花彌心中隻有青鸞主的命令,一心一意苦練功法,挑戰各大門派。可走得遠了,見的人多了,花飛渡和花彌卻動搖了。


    兩人入紅鷹晚,沒見過玄柔先生,自然也就沒有紅鷹中的老人對他近乎瘋魔的崇拜。


    她們眼中所見的,是名山大川,是芳草黃沙,是初生嬰兒的牙牙學語,是采珠人的月下歸舟,是無比鮮活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是百萬頃千萬人共同編織的絢麗光華。


    原來在枕戈待旦刀光血影之外,還有這麽美好的人生。


    於是,花飛渡和花彌不甘再當紅鷹手中的刀,在緹江的幫助下叛逃,隱遁在茫茫人海中。此後二十餘年,紅鷹經曆了種種變遷,個中變化她們也就不得而知了。


    “緹江是紅鷹第一個背叛者,”花飛渡輕輕一笑,“但她是我的恩人,她不光給了我和花彌新生,還收了個最好最好的徒弟。”


    謝無猗聽了,眼眶不由一酸,“她……也是最好最好的師父。”


    花飛渡伸出手,收握幾次才緩緩落在謝無猗頭頂,“丫頭,既然你早就知道我是紅鷹的人,為什麽還會信我?”


    為什麽?謝無猗的目光落在翽文簪上,她從來沒有這麽篤信過一件事,“因為保存它的密盒的密碼是我的生辰八字。您是花娘啊,怎麽可能會害我呢?”


    說完,謝無猗團起身子,偎在花飛渡懷裏。


    她從小就喜歡這麽靠著花飛渡,無論在外麵如何闖龍潭虎穴,在花飛渡麵前,謝無猗永遠都是小女孩。


    一隻粗糙的大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頰,謝無猗聽花飛渡開口問道:“丫頭,有關紅鷹你還想知道什麽?”


    “動機。”


    “如果你問紅鷹最初成立的動機,那是家仇國恨。”


    紅鷹起源於大鄢,由數十年前被滅國的西薊遺民組成。一開始紅鷹為了複國盤踞在大鄢,但大鄢動蕩不斷,鄢帝奪位後又滅掉了他們在軍中的勢力,紅鷹不得已才由明轉暗。


    但這依然說不通。滅西薊的是大鄢,重創鸑鷟部的也是大鄢,結合花飛渡和葛先生的消息,如今的紅鷹早已衰弱。可紀離珠在大俞炮製爍金蠱,讓爍金蠱重現世間,又有什麽圖謀?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眼下緹舟暴露,他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花娘,我擔心緹舟會被滅口。”謝無猗的語調轉為嚴肅,“朝廷會護送使團五十裏路,我想請您追上使團,一定要保證緹舟在大俞的安全。使團迴到穀赫後,如果能問出他的目的便罷,問不出就殺了他。”


    這樣既能避免大俞與穀赫的爭端,又能絕除後患。


    藩屬國使節不能死在大俞,同時,紅鷹的人也不能留,殺一個是一個。


    花飛渡目光一閃。她本來也是打算追趕使團的,隻不過沒想到謝無猗會讓她在穀赫境內動手。


    “那殿下那邊你怎麽交代?”


    謝無猗坐直身體,下意識地握住左手小臂,“他沒給他的手下發過密信。所以……他大概知道即便他不動手,您也會去殺緹舟的。”


    蕭惟是在引花飛渡暴露,還是在給她機會?


    花飛渡站起身,無論如何,澤陽這邊有蕭惟和謝無猗在,先去穀赫解決掉緹舟才是最要緊的。而且,她熟悉紅鷹的路數,會比蕭惟的人做起來更容易。


    真心是真心,蕭惟也不會一味地感情用事,他也得計較利弊得失。


    謝無猗放飛手中那隻被捆久了的胖鴿子,看它搖搖晃晃地飛入林間。而後她解下腕上的燭骨,塞到花飛渡手中。


    “這個您拿著。”


    從前兩人也經曆過許多次分別,本沒什麽可傷感的,況且如今謝無猗長大了,身邊有蕭惟傾心相護,也無需她擔心。花飛渡收拾起心緒,踩著滿地的月光轉身離開。


    這是她從小倚仗的力量,是把她托起騰空的翅膀,可謝無猗知道,她不能永遠依靠花飛渡,總有些路她得一個人走。


    眼看花飛渡就要消失在視線中,謝無猗還是忍不住跑上前,從背後抱住花飛渡,探頭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


    “花娘,緹舟死不死無所謂,您一定要平安迴來。”


    花飛渡身子一僵,迴身擁住謝無猗,理了理她鬢邊的頭發,笑道:“以前也沒見你舍不得我,真是越來越像小孩子了。”


    謝無猗沒有抬頭,隻將自己的臉埋在花飛渡胸前,發間隱約落上一隅濕熱。


    燕王府中,蕭惟正盤腿縮在小榻上看卷冊,見謝無猗迴來,他忙趿拉著鞋迎她進門。


    “你們二人的問題解決了?”


    夜風從身後灌入,吹起謝無猗的袖擺。她低下目光,表示默認。


    “那就好。”蕭惟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花夫人去追使團了?”


    謝無猗依然沉默。


    蕭惟見她心事重重,一時摸不準她的想法,便從案桌上拿起一疊卷宗,“小猗,別不開心啦,先看看這個。”


    他知道謝無猗向來幹淨利落,不會沉湎於悲傷,可沒想到這次她好像完全沒聽見他的話。隻見謝無猗張了張嘴,啞聲問道:“我和花娘的事,殿下知道多少?”


    是為這個啊。


    原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謝無猗也有情怯的時候。


    那是不是說明,她擔心他會在意花彌和花飛渡的身份呀?


    蕭惟忍不住彎起嘴角,把卷宗拋到一邊,拉過謝無猗的手,“紅鷹的背景啊,嶽母大人和花夫人是他們的‘叛徒’啊,獨木商行能查到的朱雀堂基本也能查到。”蕭惟半蹲下身,十分鄭重地詢問道,“小猗,你為什麽這麽問?”


    是怕我會有心結嗎?


    謝無猗眸光微暗,他果然什麽都知道。


    那……


    “殿下不打算端掉紅鷹嗎?”


    蕭惟一愣,她隻問起紅鷹,不會又是他自作多情了吧?很快,蕭惟抬起另一隻手,將謝無猗的雙手握在掌中。


    “沒用的。朱雀堂和獨木商行的行動不會完全隱秘,既然我們能查到,恐怕紅鷹早就聞風而逃了。”蕭惟直起腰低聲道,“朱雀堂迴報,傳說中紅鷹有一本記錄了無數機密的名冊,一直掌握在玄柔先生手中,除非我們能一舉找到它,否則打草驚蛇沒有意義。”


    雖然早知道蕭惟並非閑散紈絝,但聽他一本正經地和她說這些,絲毫不避諱朱雀堂這個暗樁,這份信任還是讓謝無猗的心弦微微一顫。


    她猛地抬頭,直勾勾地盯著蕭惟,“可我是紅鷹的女兒!”


    其實,自從發現自己的情緒會受蕭惟影響後,謝無猗就不太敢直視他。蕭惟的眼睛就像下了蠱的深淵一樣,能把她的神誌攪亂,連氣息都無法平穩。


    意識到這突如其來的失態,謝無猗強行別開頭,可她的臉卻被蕭惟輕輕捧住。


    “這重要嗎?”蕭惟彎彎的笑眼中透著認真,“我說過,不管你叫什麽名字,是誰的女兒,你都是你自己啊。”


    謝無猗看著蕭惟眼中的片影,唿吸不由一緊,全然忘了要說什麽。


    臉側的指尖驀地微燙,一室燭光仿佛都在此刻暗了下來。


    蕭惟的喉結動了動,他反應過來自己一時忘情,險些越了界限。一念及此,蕭惟咬住舌尖,鬆開謝無猗後退兩步,重新指了指卷宗。


    “好了小猗,我們還有正事呢。”


    謝無猗也一個激靈緩過神來,被蕭惟碰過的雙頰有些熱,整個人狼狽得好似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她低頭避過蕭惟,坐在小榻上拿起卷宗。蕭惟緊靠著謝無猗坐下,手臂自然地從她身後繞過,搭在扶手旁。


    卷宗上寫道合州邰縣一個月以來發生了連環兇殺案,兇手尚未抓住。死者分別是乞丐、混混、兩個平民和一個讀書人,他們的頸上都有一道薄而細的傷口。兩天前,糧道孔帆在原邰鎮和吊雨樓鎮交界的地方遇害,隨行手下和本應送到州府的稅糧不翼而飛。


    稅糧關係到大俞民生,若消息傳開,合州必生動蕩。


    蕭惟又取過另一封密函,孔帆身上除了和前麵死者相同的傷口外還伴有七竅流黑血的症狀,外翻的皮肉處可見金黃色斑痕。


    謝無猗倒吸一口涼氣,暫且不說連環兇案,孔帆分明就是中了爍金蠱啊!


    “你想想位置。”蕭惟沉聲道,“合州在澤陽西南,吊雨樓鎮則在其南方不足百裏的地方。”


    蕭惟的意思很明顯。紀離珠攜爍金蠱消失,緊接著就有人在吊雨樓鎮死於爍金蠱,緹舟在宮宴上所指的“南方高塔”就是吊雨樓鎮。


    謝無猗稍微側過身,正對上一張俊秀的麵龐。她這才發現自己剛才是被蕭惟虛虛環在懷裏,此刻還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的配香,謝無猗耳邊頓時全是失律的心跳聲。


    嘖,又不是沒抱過,想什麽呢?


    她忙定住神,假作無事道:“殿下還記得聞逸死前還在念的《江南春》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原本謝無猗還覺得奇怪,江南莊已經毀了,聞逸為什麽還要重提這首詩?


    直至此刻,她才明白紀離珠和聞逸的深意。


    在春生閣門口那副對聯上,“黃鶯鳴遠”對應“千裏鶯啼”,“綠水繞空”對應“水村山郭”。謝無猗在破解南院的靈機盒時又用了“四百八十寺”的諧音作為密碼,這麽看來,隻有最後一句尚無對應。


    如果紅鷹的謀劃不在江南莊,不在軍糧押運案,甚至不在用爍金蠱引發澤陽的恐慌,而是在“多少樓台煙雨中”的吊雨樓鎮呢?


    那她為了喬椿的案子和紀離珠合作,被他牽著鼻子走,算不算助紂為虐?


    謝無猗猛地站起身,她隻是陰差陽錯闖入局中的一顆棋子,還妄想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果然是太高看自己了。


    下一刻,謝無猗幾近痙攣的五指被慢慢分開。


    “小猗,別氣自己。”蕭惟溫然喚著她的名字,“你要知道,吊雨樓鎮早就因為一場瘟疫無人生還了。”


    謝無猗當然明白,有糧食遺失,有爍金蠱中毒,合州又在喬椿走過的路線上,所有線索交匯在吊雨樓鎮不會是巧合。


    闖蕩江湖多年,謝無猗從不信巧合。她歎了口氣,“殿下放心,我有分寸的。”


    蕭惟“嗯”了一聲,“五哥下了密旨,讓我們先去合州秘密查探,他會再派欽差。”


    蕭豫再三叮囑,蕭惟和謝無猗此行目的有三:一是找到丟失的稅糧穩住民心,二是查出連環兇案的兇手,三是阻止有人再度用爍金蠱害人。


    謝無猗忽然又想起一事,忙提醒道:“對了,殿下——”


    “我知道。”蕭惟笑眯眯地把她拉到跟前,“我會在出發前把爍金蠱的解藥配方給五哥,以備不時之需。”


    他這麽了解她的嗎?


    謝無猗一怔,心口盛著的那一汪觸之即碎的悸動,不知不覺融化在兩人十指相纏的溫度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挽驚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安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安渝並收藏挽驚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