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謝無猗從獨木商行取迴她要的東西,還沒來得及細賞,她就見眉頭緊鎖的謝暄等在府外,似有急事相求。謝無猗剛把他讓進正堂,春泥突然來報皇後傳召。


    沒辦法,謝無猗隻能先請謝暄在府中稍坐,隨春泥進宮。


    蕭豫登基後,楚王妃沈知潼被封為皇後,移居椒房殿。謝無猗到時,殿中隻有一個正在跟侍女玩耍的五六歲的小男孩。一見有客人,他不由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


    “這個姐姐是誰,為什麽沒見過?”


    看年紀,這個粉妝玉琢的小團子應該是蕭豫和沈知潼之子蕭弘。謝無猗蹲下身,對著他疑惑的眼神笑道:“小殿下認識燕王嗎?他是妾身的夫君。”


    “認識!”蕭弘用力地點頭,“帶我偷吃過鳥蛋的六叔!”


    謝無猗不覺失笑,居然帶小娃娃偷吃鳥蛋,真不愧是蕭惟能幹出來的事。她正欲接話,殿中就傳來深沉嚴肅的聲音。


    “弘兒。”


    沈知潼從屏風後走出,蕭弘立即鼓起嘴不再說話,殿中的氣氛也冷了幾分。


    謝無猗初見沈知潼時就覺得她像一捧孤高傲岸的蓮花,現在這朵芙蓉端坐鳳位,倒是真正的清極生寒,不怒而威。


    沈知潼揮手讓人把蕭弘抱下去,走過來虛扶謝無猗起身。


    “今日叫燕王妃來,有件事問問你的意思。”沈知潼開門見山地說道,“先帝駕崩那日,葉娘因淑太妃急病神思不寧,走到禦花園時不慎引燃火燭,致使沈煙亭倒塌,葉娘亦葬身亭下。燕王妃覺得本宮查清楚了嗎?”


    謝無猗垂著頭,她解爍金蠱連蕭惟都瞞不住,更遑論蕭豫。沈知潼這樣輕描淡寫地把她從整件事中抹去,難道也是蕭豫的意思?


    沈知潼見謝無猗不語,溫和地問道:“怎麽,燕王妃有異議?”


    謝無猗醒過神,忙屈膝致禮,“妾身不敢,但憑娘娘做主。”


    “那就好。”沈知潼點點頭,又道,“本宮想著在沈煙亭原址建一座新的殿閣,供太後休養賞玩,燕王妃以為如何?”


    謝無猗徹底弄不明白沈知潼的意圖了,按理說修建宮苑該由聖心獨裁,沈知潼身為皇後下一道懿旨就可以了,何必問她的意見?


    難道是想從她的反應窺見蕭惟的態度嗎?


    正自盤算,沈知潼再度轉換話題,提起了兵部。


    “褚餘風伏法後,兵部尚書的人選一直空缺。本宮覺得大臣們推的幾個人都不好,陛下也為此寢食難安。”


    謝無猗聽著聽著,忽然反應過來沈知潼的用意。她連忙接口道:“妾身明白了,妾身與殿下多謝娘娘的好意。”


    沈知潼清雅寡淡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很淺的笑容。


    “果然聰慧,本宮才剛起興呢。”沈知潼攜起謝無猗的手,“走,本宮與你說件正事。”


    謝無猗略鬆了口氣,真覺得在宮裏每走一步路每說一句話都要深思熟慮,怪不得蕭豫和沈知潼總是這副陰冷的表情。


    按理說後宮不得幹政,沈知潼端莊持重,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問謝無猗兵部尚書的人選。她這麽做隻是想借幹政的名義提醒蕭豫去刑部找蕭惟,讓蕭惟盡快迴燕王府,避免蕭豫擔上不愛兄弟的惡名。


    蕭婺已經被蕭豫逼到北境,無旨不得迴京。如果蕭惟再被有心人盯上,通過葉娘之死揣測他與謝無猗生疏的緣由,於蕭豫的皇位百害無利。


    蕭惟任性散漫慣了,但這並不代表蕭豫會一直允許他胡作非為。


    最起碼他還是皇室中人,是蕭豫唯一的弟弟。


    眼下大俞朝政未穩,蕭豫和沈知潼還要為他們夫妻二人分心,謝無猗不敢不領受這份好意,她必須替蕭惟表態。


    寢殿中,沈知潼取出一本厚厚的冊子。


    “陛下膝下僅有弘兒一個皇子,後宮也隻有本宮和一位昭儀,本宮打算明年開春替陛下辦一次采選。”沈知潼指了指冊子,“本宮近日看過不少良家子,對謝家十娘印象頗深。本宮記得她該及笄了吧?”


    謝無猗握著卷冊的手不由一動,她似乎明白剛才謝暄找她所為何事了。


    她嫁給蕭惟本是陰差陽錯,若謝淳入了後宮,那謝宗義和謝暄豈不是白躲了?


    “本宮身為後宮之主,有些事不得不為。”沈知潼表情淡然,沒有半分破綻,“燕王妃哪日見了謝家公子記得提醒他,謝家乃興旺之家,想憑借六弟的婚事獨善其身是不可能的,讓他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沈知潼說起話來總是平靜無波,帶著無可挑剔的穩重,卻又讓人不敢反駁。


    曉以厲害,恩威並施,她和蕭豫真是天生一對。


    “是,妾身會和兄長說明情況,也讓謝家早做準備。”


    兩人又敘了一陣,沈知潼便放謝無猗出宮。等謝無猗迴到燕王府時,謝暄已經離開,隻留下一張字條:


    兄雖不願十妹入宮,但謝家世食君祿,自不敢辜負皇恩。若皇後召王妃確是為了采選之事,兄會說服父母,定不讓王妃為難。


    謝無猗歎了口氣,謝暄是太聰明了。讓謝淳為妃雖是維係皇族與世家關係的捷徑,沈知潼也並非拈酸吃醋的人,但對於心性純良的謝淳來說也不知是福是禍。


    晚間,蕭惟照舊在刑部堂裏看卷宗,忽然聽得門外的侍衛忽地唿啦啦跪了一地,齊唿“萬歲”。


    蕭豫進門時,蕭惟正一條腿翹在案桌上,手中舉著吃了一半的糕點。


    “咳咳咳……”發覺蕭豫滿臉陰沉,蕭惟忙撤下腿,從椅中滑到地上,“陛下日理萬機,怎麽貴步臨賤地來看臣弟了?”


    蕭豫瞪了蕭惟一眼,見他完全沒有給自己讓座的意思,便在下首找個椅子坐了。蕭惟殷勤地倒了杯茶,雙手遞到蕭豫麵前。


    “不是說六弟公務辛苦嗎?朕看你挺舒服啊。”


    蕭豫冷哼一聲,指了指嘴角。蕭惟一愣,抬袖擦掉唇邊的糕點殘渣,好脾氣地笑道:“上托陛下洪福,下賴——”


    還沒等他胡說八道完,蕭豫就截口道:“今天皇後召王妃入宮,問起了兵部尚書的人選。”


    蕭惟眼中閃過一抹寒光,蕭豫怎麽能讓沈知潼親自出馬?


    為了逼他迴府,做出兄友弟恭歲月靜好的樣子,竟絲毫不顧謝無猗的處境。


    後宮幹政,還不如說他要起兵造反!


    “三哥已經到厲州了,陛下還嫌不夠嗎?”蕭惟打了個哈欠,迴到案前歪斜著倒下,“拿王妃做文章,陛下當臣弟是什麽人?”


    “蕭林衡!”蕭豫猛地放下茶杯,“一個多月了你還沒鬧夠嗎?讓人議論燕王妃的是朕嗎?”


    蕭惟別開頭,抓過一支禿了頭的毛筆,無意識地在指間旋轉。


    “你躲她一個月,不就是自責沒早認清葉娘的身份,甚至還懷疑起自己的王妃了嗎?”蕭豫毫不留情地斥責道,“北境戰事一觸即發,朕還要分神來顧你的家務事,你說朕當你是什麽人?”


    哢——


    蕭惟手中的毛筆斷成兩截。


    蕭豫說得沒錯,起初蕭惟的確怨過謝無猗,但他很快就冷靜下來。從他讓朱雀堂調查開始,蕭惟就陷入了深深的後悔。


    自然,蕭豫能說這番話就說明他也掌握了內情。


    那麽蕭豫知道他的朱雀堂嗎?


    蕭惟坐直身體,收起嬉笑的神情,“陛下查到多少?”


    “江湖上有個叫紅鷹的神秘組織,底下人分工各有不同。葉娘是他們的人,平麟苑中襲擊燕王妃的殺手怕也與紅鷹有關。”蕭豫盯著蕭惟的臉徐徐說道,“線索太少,朕這裏查不到更多的信息,如果你想查朕可以讓人幫你。”


    蕭惟想了想,“條件呢?”


    蕭豫半眯起眼睛,冷聲道:“十一月三日是冬至,大鄢、大涼和幾個藩屬國都會派使團前來,你們夫妻的事私下解決,朕隻希望你——別鬧了。”


    對嘛,蕭豫都說了他很忙,饒是這樣他還想幫自己查紅鷹的事,必然是要做交換的。


    隻不過……蕭豫真是來調節他和謝無猗的矛盾的?


    蕭惟挑著眉毛,難道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使團來訪和北境局勢密切相關,雖說有齊王在,一時半會不會有事。但……”蕭豫眸色微凝,“但以防萬一還是要備足兵馬糧草,齊王和朕說需要大量木材造投石車,籌措木材也很麻煩。”


    其實蕭豫明知和蕭惟說這些是白費力氣,他從來都是躲得遠遠的,要不是因為和謝無猗鬧了別扭,恐怕先帝一駕崩他就會把刑部尚書給辭掉。


    但憋在心裏太久,蕭豫隻是想找個沒心沒肺的人說說話。


    “陛下,臣弟有辦法,你要聽嗎?”蕭惟笑眯眯地支起下巴,“就怕陛下愛惜名聲不敢用。”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蕭豫沒好氣地瞪了蕭惟一眼。


    “噫,有辱斯文!”蕭惟嫌棄地搖搖手指,“臣弟是認真的,陛下下個旨說要建宮殿,臣弟和你打賭,整個大俞都巴不得把最好的木材運到澤陽,又快又隱蔽,剛好能解陛下的燃眉之急。”


    蕭豫的臉色沉得能擰出水來。


    大興土木乃一國衰敗之始,這種餿主意虧蕭惟說得出口。


    “當然了,臣弟也就是隨便一說,陛下又不需要臣弟獻計獻策。”蕭惟說著,從成堆的卷宗中抽出一疊,“對了,臣弟腦子不好使,正好有事要請教陛下。”


    這是不打算繼續剛才的話題了。


    蕭惟也不給蕭豫插話的機會,微微一笑,“臣弟在整理刑部需要複核的卷宗,發現近兩年合州的案卷明顯變薄,而且還少了一個叫吊雨樓鎮的記載。臣弟想問問陛下,這是怎麽迴事?”


    “六弟的腦子確實不好使,看來是隨你養的那些豬了。”蕭豫掃了一眼,壓根沒有細看,“邛川戰事正膠著時合州發生了瘟疫,當時還是你我一起處理的,忘了?”


    一起處理的?


    蕭惟皺起眉頭,默了好一陣才拚出幾塊碎片。


    當時先帝全心全意備戰,把朝中一些常規事務分派給蕭婺和蕭豫,並撥了一部分玉蛟令給蕭豫調派。


    玉蛟令是皇室暗衛,由皇帝直接管轄。先帝肯把玉蛟令指給蕭豫,足見他對蕭豫的信任。


    有一次蕭豫收到玉蛟令的密報,當時他正在處理南方水患,便讓蕭惟給他讀消息。玉蛟令上寫道合州有小規模瘟疫,請求把病人隔離處理。蕭豫同意,直接將密報批示發迴。


    直到蕭惟被貶皇陵,蕭豫才知道吊雨樓鎮的瘟疫發展過於迅速,全鎮近千人無人生還。此後吊雨樓鎮的土地並入相鄰的邰鎮,改稱邰縣。


    聽了蕭豫的話,蕭惟還是覺得奇怪,“這不是小事吧,為什麽我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這也正常。”蕭豫隨口應付道,“邛川的戰後撫恤到現在還沒有全部做完,封閉有小型瘟疫的村鎮本也沒錯,無功無過的事誰還會再提起呢。”


    真是冷血無情呀。


    蕭惟心裏不爽,也隻能無所謂地聳聳肩。


    “陛下,商量個事呀?”蕭惟一臉諂媚地湊近蕭豫,露出欠揍的笑容,“年後放臣弟和小猗去趟合州唄?就當代天巡狩了。”


    蕭惟這點心思哪能瞞過蕭豫。他關注合州,不就是覺得喬椿運糧延誤半個月有蹊蹺,想趁機帶謝無猗走一遭當年的路線嗎?


    “燕王妃已經不是逆犯遺屬了,六弟還要較真?”


    “此言差矣。”


    蕭惟笑得更加燦爛,可他眼中卻沒有半分嬉鬧之意,“陛下查葉娘,臣弟查舊案,你我可是天造地設的親兄弟。”


    總有人在乎真相。


    蕭惟和謝無猗都這樣想,他們原是同路之人。


    蕭豫盯著話裏三分真七分假的蕭惟,輕輕搖了搖頭。先帝把蕭惟塞到刑部,大約也是看中了他這點與滿殿和光同塵的朝臣不同的,刨根問底的執拗吧。


    六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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