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猗盯著秤砣七,本是輕輕蒙在瞳孔的一層霜雪,眨眼間,飛沙走石,霾浪滔天。


    跟蹤她的人還真不少。


    謝無猗一字一頓道:“殿下有朱雀堂,他會調查,我操什麽心。”


    其實謝無猗本不知道朱雀堂,可那天紀離珠有意提過一嘴,緊接著她得知蕭惟有自己的暗樁,便把兩下聯係在了一起。


    這樣一來,蕭惟能掌握褚瀚莊子的秘密就順理成章了。


    察覺到謝無猗心緒有變,秤砣七忙斂起神色道:“朱雀堂到底不是江湖勢力。外甥女,我問你句正經話,你知道‘紅鷹’嗎?”


    朱雀堂果然是蕭惟的暗樁,不過秤砣七怎麽連這個都知道?


    花飛渡的老友到底是個什麽人啊?


    至於紅鷹……


    謝無猗略皺了皺眉,她並未迴答,隻聽秤砣七於牆頭托腮道:“這是一個江湖上的神秘組織,在各國都有滲透,卻沒人知道大本營在哪。他們網羅消息,密謀暗殺,紅鷹的首領便是你想找的玄柔先生。通過這段時間的事,我覺得你被他們盯上了,不然你為什麽會見到爍金蠱?”


    秤砣七的意思是紀離珠和葉娘都是紅鷹的人。謝無猗表情未變,心卻早已沉了下去。


    無暇顧及自己被盯上的事,謝無猗滿腦子隻有一個畫麵——那夜,她手拿華漪的畫像,花飛渡站起身去剪燭花,避開了她的發問。


    謝無猗可以肯定,擄走華漪的組織就是紅鷹。


    然而它並不是一個複雜的詞語,花飛渡博聞強記,知曉那麽多細枝末節,和秤砣七羈絆那麽深,她沒道理不記得紅鷹的名字。


    如果連花飛渡都在隱瞞……


    轉念一想,這或許隻是紅鷹的離間之計。


    “挑撥我和花娘,讓我以為爍金蠱一事有她在推波助瀾?”謝無猗揚眉冷笑,“那你們的布局夠深的——玄柔先生。”


    秤砣七飛天遁地,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謝無猗以前聽花飛渡提起過秤砣七,相信二人彼此信任,因此當她手握爍金蠱的時候必然隻會找他幫忙。


    接下來,秤砣七破解爍金蠱,葉娘自殺,紀離珠離開澤陽,而他在花飛渡剛送阿年離開就把紅鷹的消息透露給她,引她懷疑花飛渡。


    這一切發生得太巧了,如同幕後有人牽著繩索,把一無所知的謝無猗引到這裏。


    就算他不是玄柔先生,不是幕後主使,和紅鷹也必有瓜葛。


    她現在都懷疑秤砣七的解藥是他自己配出來的嗎?


    當然,謝無猗從小就在花飛渡身邊,不會為別人的三言兩語所動搖。


    孰真孰假,她心如明鏡。


    “誤會誤會,解藥是我配的,我對花夫人的心天地可鑒。”秤砣七伸手指天,十分誠懇地道,“外甥女,我擔心你和花夫人被利用了,你應該想想為什麽會被紅鷹盯上。”


    “最後更正你一點,玄柔先生從不是惡人。”


    真正惡的,是利用玄柔先生名號的人。


    說完,秤砣七頭一縮便從牆後消失了。


    身後不遠處隱約傳來暗衛的氣息,謝無猗腳下未停,徑自走出了僻巷。


    刑部院子裏,蕭惟正仰頭對著一棵梧桐樹發呆。


    忽然,一粒小石子打在樹葉上。蕭惟順勢倚住院牆,低低地“嗯”了一聲。


    “殿下,查到了。”


    來人名叫天步,是朱雀堂中蕭惟最信任的人。見蕭惟沒有發話,天步便隔牆小聲迴道:“葉娘從屬於一個叫作‘青鸞’的組織,三十多年前就已經潛伏在德妃身邊了,太妃娘娘的毒應該就是她下的。”


    蕭惟疲憊地閉上眼睛。


    德妃與淑妃情同姐妹,如此說來,葉娘通過德妃的關係成為他的乳母,也全在青鸞的計劃之內。


    是他被痛苦蒙蔽雙眼,誤會謝無猗了。


    蕭惟捂住胸口。驀地,他想到平麟苑中襲擊謝無猗的那夥來路不明的刺客,想到被自己一箭射穿腦袋的刺客最後用口型說出的那個詞——


    青鸞。


    會是巧合嗎?


    蕭惟自覺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陰謀中,他悶聲問道:“葉娘和平麟苑的刺客有關係嗎?”


    “屬下不知,不過屬下覺得紀離珠消失的時機太巧了,今日屬下潛入當鋪探查,發現所有東西都沒動過,擺放十分整齊。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或許是倉促離開,或許就是刻意安排的,他再也不會迴來,你看著辦就行。”蕭惟停頓了一瞬,微皺起眉,“對了,聽說過‘紅鷹’嗎?”


    牆外的天步沒有說話。


    蕭惟轉動著隨手扯下的樹枝,眼睛跟隨它的軌跡移動,“去查,查青鸞和紅鷹的底細,查紀離珠、葉娘還有平麟苑的刺客和紅鷹有沒有關係,本王給你指一條路,順著爍金蠱和玄柔先生的傳說查。”


    葉娘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但平麟苑中的刺客卻是招招致命的死士,如此看來他們更像是同一個組織不同分工的部門。


    雖然這樣的想法毫無根據,但試一試總沒錯。


    秤砣七不會無緣無故跟謝無猗提起紅鷹。


    天步領命,又問:“殿下還有別的吩咐嗎?”


    蕭惟手中的樹枝冷不防地停下。


    他已經一個月沒迴府了,雖然謝無猗在府中吃什麽做什麽都有封達事無巨細地報告給他,但他還是覺得不夠。


    遠遠不夠。


    可終歸是他先鬧的別扭,現在蕭惟找不到合適的時機開口。


    他的小猗會怨他嗎,會恨他嗎,會想和離嗎?


    還是她根本不在意這些,全都是他一廂情願。


    她隻來過刑部一次,他為什麽偏偏讓裴士誠把她攔在了門外呢?


    蕭惟低下頭,輕聲問道:“王妃還好嗎?”


    “花夫人送阿年去厲州,王妃也沒提過要走。”天步迴憶了一陣,“對了,今天早上王妃想要檀玉原石,似乎是打算做一把簫?”


    “宮裏沒有現成的給她嗎?”


    蕭惟若有所思地收口,刀槍棍棒便罷了,他從沒聽說謝無猗喜歡吹拉彈唱的物什,這會怎麽想起要自己做簫了?


    一個不現實又極其自然的念頭浮現出來。


    她不會是給他做的吧?


    緊接著,蕭惟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算了,他大概是自欺欺人習慣了。


    也好,她有想做的事就說明她暫時不會走,最起碼也要等花飛渡迴來。


    “這個本王不熟,你找找門路吧。”蕭惟眼裏頓時有了明奕的神采,“實在不行讓達達進宮找母妃要,必須給她最好的!”


    陽光真暖和,蕭惟哼著小曲迴到正堂,今天他大概能多看一倍的案卷呢。


    有了蕭惟的吩咐,燕王府很快就為謝無猗找到一塊舉世罕見的檀玉原石。謝無猗一見這仿佛被水泡過的瑩潤透亮的玉石,恍若虹光縈繞,滿目生輝,自是十分欣喜,當即就開始量尺寸畫圖紙,動手設計起來。


    雖然秤砣七提了一嘴紅鷹,不過花飛渡不在,謝無猗並不打算輕舉妄動。


    秤砣七這人很煩,說話隻說一半,但他有一句說在了點子上。


    她為什麽會被紅鷹盯上?


    兩年來,謝無猗隻為一件事奔波,那就是喬椿的軍糧押運案。


    紅鷹與軍糧有關是一種可能,另一種可能是,他們想通過她監視蕭惟。如果是後者,那些把她和秤砣七對話聽去的暗樁肯定會報告給蕭惟,蕭惟應該有應對了吧。


    謝無猗現在要做的事就是冷靜下來,從最近的風波中抽出身,順便等等獨木商行的消息。


    磨玉石就像製作放在蒼煙裏的那些銀針,最能磨練心性,鍛煉手指的靈活度和精細度。


    謝無猗一邊忙活,一邊隨意和春泥聊著天。


    “奴婢還有雲裳都被殿下救過,我們為了報恩就留在了府上。”春泥含羞一笑,“奴婢被安排在錦繡莊,是殿下怕王妃不習慣才把奴婢調過來的。”


    這事蕭惟提過,能把莊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春泥這個丫頭不可小覷。


    “府裏人不多,其實以前殿下迴府不太愛說話的。”


    謝無猗手下一滯,蕭惟不愛說話?


    可她分明記得,大部分時間裏她都快被他吵死了。


    謝無猗看向春泥水汪汪的杏眼,那裏麵的神情分明在說蕭惟是成親之後話才變多的。謝無猗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咳了一聲。


    “還有呢?”


    不知為什麽,她覺得這樣和春泥毫無目的地說說話也挺好的,不用時刻繃著精神,不用想著應付那些無形的刀鋒。


    自入王府,謝無猗一直被他們很好地照顧著,可她都沒有好好了解過他們。


    “說句放肆的話,如果不是王妃,奴婢們都覺得殿下過得挺沒意思的。”春泥收好衣服,給謝無猗斟來一盞茶,“有時奴婢們都盼著殿下進宮,太妃娘娘喜歡封達,還能逗逗趣兒。”


    就算非嫡非長,蕭惟也是金尊玉貴,恣意張揚的皇子。而這樣的生活落在他府裏親近之人的眼中,竟然是挺沒意思的……


    “母妃喜歡封達嗎?”謝無猗問道。


    “沒人不喜歡。”春泥抿嘴輕笑,“雲裳是管家,但宮裏的迎來送往都是封達在接待。他會說話,還會彈琴,這兩年要不是封達陪著,殿下在麓州怕也辛苦。”


    謝無猗的手慢慢拂過麵前的玉石,忽然她抬頭望向窗外。


    “是嗎?”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過後,封達灰溜溜地扒在窗欞上。


    “您早就發現屬下了啊……”


    謝無猗輕哼一聲,好歹也闖蕩江湖多年,他一個大活人喘氣她能聽不見?


    “你在這做什麽?”


    封達笑嘻嘻地撓著頭,張嘴就是胡謅,“順,順路……”


    “哦。”謝無猗隨口應道,“我想起來刑部還欠我一份案卷呢,我去找裴侍郎要吧。”


    “王妃饒命!”


    封達熟練地順著窗口溜進房間,哭喪著臉跪在謝無猗麵前,“屬下,屬下是奉命來保護您的……”


    保護?監視?


    謝無猗左手輕抬,指尖的銀光若隱若現。封達見識過她的身手,忙抱頭逃竄,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嗚嗚嗚被打出來了……”


    還真是個小孩心性。


    謝無猗和春泥相視一笑。謝無猗站在窗邊,確定盯著她的人都撤了才繼續問道:“殿下從前並不是醉心公務的人吧?”


    一聽這話,春泥罕見地歎了口氣,表情也黯淡下來。


    “殿下小時候最得先帝寵愛,先帝也是打算好好培養殿下的。可惜殿下十四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之後身體不好不說,性情也變了……”


    蕭惟有牙痛病,謝無猗見他犯過一兩次,可什麽病能讓人性情大變?


    算時間,蕭惟十四歲不正是她想送他禮物那年嗎?當時她確實聽喬椿說他病了。


    “是什麽病?”


    “殿下在宮中失足落水,病了足足小半年,當時禦醫都以為他撐不過來了。”春泥搖搖頭,語氣裏滿是後怕,“殿下病好之後就特別怕水,王妃沒發現咱們府裏花園的闌幹都離水格外遠嗎?”


    謝無猗心中巨震,不由得握住左手小臂。


    蕭惟怕水?


    萬春樓後院那一幕驟然闖入她的視線。


    他跳入池中把中了麻藥的她撈上岸,之後他便盯著水塘,眼中空無一物,嘴唇紫得發黑,整個人沒有半點生氣。


    原來他是怕水的。


    饒是這樣,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去救她。


    這不是恩情,不是感動,甚至不是在意,而是……謝無猗十八年來都不曾觸碰的東西。


    仿佛靠近便是萬劫不複。


    當晚,謝無猗的夢一個接著一個。她一會見到祝伯君府上朝她打彈弓的蕭惟,一會見到臥雪莊井下和她十指相纏的蕭惟,一會見到江南莊中把她牢牢護在懷中的蕭惟,一會見到背著她離開牢房的蕭惟……


    原來,在那麽早,她就把他和花飛渡放在同一個位置了。


    眼角有淚滴落,謝無猗蜷縮身體抱緊自己,卻怎麽都醒不過來。


    幢幢火光自指尖升起,又須臾燃燒成斑駁的灰燼。


    微風如蝶翼輕掃,廢墟中有朵小到不能再小的野花被吹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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