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和的,甚至是冷靜地問道:“徐北,我的咖啡裏有什麽?”


    徐北不解地揚起眉毛,微笑著反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黎錫將杯子放迴茶幾的托盤上,放鬆地靠坐在徐北的沙發對麵,歪頭道:“well. 我一直聽著你在茶水間的動靜,這兩隻咖啡杯並不是臨時洗出來的,我沒聽到洗手池的流水聲。但是你適才往杯子裏倒牛奶之前,其中一隻杯子裏麵不是完全幹燥的。”


    這個細節,是黎錫適才迅速過來幫他挪開藥箱的時候看到的。


    黎錫眨一下眼睛,“我剛剛舉杯做喝的動作之前,故意停下問你問題,一則我確實是剛剛才注意到這個問題,二來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一定要催我在合適的溫度喝上一口。”


    果然,徐北看他沒有喝下,自己舉杯喝過之後,就又關心地問了他一句。


    徐北撇了下嘴角,似乎不能理解他的陳述,困惑著追問道:“我不太明白,我對咖啡的口味是什麽很值得注意的問題嗎?”


    “不值得注意。”黎錫眯起眼睛道,“雖然我擅長觀察細節,但大多數時候,沒有社交必要的話很多細節我是不會特意記住的,我其實已經記不太清你是不是不喜歡喝咖啡的時候加牛奶了,多虧你自己的迴答才讓我確定下來,當你說,黑咖啡傷胃的時候。”


    說到這裏,黎錫了然的微笑起來,他半幹的頭發在額前垂下幾縷,顯得目光肯定,洞穿人心。


    “人的習慣很有意思,多數時候,我們都不會主動更改自己的習慣,除非有權威者告訴你,這樣的習慣很不好,甚至會危及生命。然而即便如此,對於一些認為吃藥治病就可以保持習慣的人來說,他們還是固執己見,不想戒癮。


    “大概如你所言,我這種半道轉學法醫的人,也算是多半個醫生,改不了骨子裏留下的診斷他人的習慣。”


    “我們頭一次約見在餐廳的時候,交談吃飯的過程裏,其實我已經注意到了,你時不常就會撓一下自己的皮膚。作為骨雕家,你一直都很重視自己的雙手,所以保養很好的手上很容易就會因為過度抓癢而留下痕跡。剛剛也是,你忍不住在皮膚癢的時候摩擦緩解。但不是皮膚病,也不是過敏。”


    “至於咖啡因,它可以刺激交感神經興奮,所以會有提神和消除疲勞的效果。不過這種刺激不見得都是好事。胃功能受損,或者肝功能異常的人,往往都有不要,或者適量,或者減輕刺激的醫囑。不過,胃病不會引發皮膚瘙癢。所以……”


    “徐北,你的身體到底出現了什麽問題,能嚴重到讓你放棄現代醫學,轉而相信‘骨生花’這種閑人編撰出來的故事呢?”


    適口飲用的咖啡已經轉涼。


    奶腥味一點點占據上峰,徐北垂眸定了一會兒,然後像黎錫一樣,平靜地放下了自己的杯子。


    “……那可不是什麽,虛擬的,編撰出來的一個故事。”


    他緩慢地,肯定地如此說道,又抬眼看向黎錫,認真地,信仰般的補充。


    “獲得的力量是騙不了人的,從他人身上掠奪到的鮮活的生命力,那是騙不了人的。但是……小錫,我很想知道,你如此的戒備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明明我記得那次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還頗有些替我義憤填膺呢。還是說那位張警官的觀點,對你而言就那麽重要?”


    黎錫眨眨眼睛:“你這麽一說,我好像明白你為什麽會給我打那通電話了。”


    因為當年的舊事,黎錫對和自己有關的人牽扯到莫名其妙的麻煩裏,就是會更容易產生抵觸情緒,所以才忍不住去問張堯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如果不是他,張堯也不會因為自己的質疑轉身離去。


    黎錫深吸口氣,搖頭道:“不過,我真的開始懷疑你,就是你在巷口出現的時候。我在關海的屍體身上,找到了一丁點兒乳膠的痕跡,我認為這個痕跡隻有兩種可能,一是關於囚禁地,二是關於屍體的搬運,所以我才會返迴拋屍現場想看看是不是當時遺漏了什麽。但是對於兇手來說,屍體身上那一丁點兒乳膠隱藏在花葉裏,午夜拋屍光線不足,兇手不可能注意到這個痕跡,不過他很清楚一件事,這種乳膠固然粘合力很強,但是對於金屬表麵,尤其是那種落塵生鏽的粗糙表麵,它就做不到那麽牢固了。”


    “這種膠是建築和裝飾裏非常常用的東西,骨雕作品裏也一樣會用到,這一點的確認,還要托你的工作帳號在社交平台分享的福。而你湊巧出現在那裏,恰恰印證了我的推測。兇手的心安理得,需要此路不通,更需要反複確認此路不通這個條件不會被推翻,當這條路在你沒來得及封死就被我湊巧弄通之後,你必須先轉移我的注意力,我說的沒錯吧?徐北。”


    黎錫鎮定的靠坐在沙發裏,徐北目光欣賞地上下打量過他,惋惜道:“你應該裝作不知道的,分析得頭頭是道,就沒辦法給你留下什麽餘地了。”


    黎錫好奇地動了下眉尾:“我原本還有什麽餘地嗎?”


    徐北誠懇地看向黎錫眼底:“當然。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有韌勁,值得欽佩的朋友。你本來可以喝下咖啡,安心地在我這裏睡上幾天的。”


    黎錫輕笑一聲道:“然後,我也會被放幹血液挖出心髒,成為你那些詭異作品中的一個嗎?”


    “……那不是作品,那些是……後果。”徐北似乎非常不喜歡黎錫的用詞,蹙眉反駁道,“那些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他們昏昏度日,毫無目標。我借走了他們的生命,他們也因此成為更有用的肥料,這樣不是很好嗎?”


    黎錫沉下臉色冷道:“你怎麽知道他們沒有珍惜自己的生命?”


    “頭一位死者劉楊,他木訥老實,不懂眼色,不招人待見。可他喜歡一個姑娘,覺得自己一無所成配不上人家,才會為著能多掙一些錢落入圈套。至於第二位受害者關海,他或許一無是處是個糟糕的成年男人,可他四歲的兒子每天都在盼望爸爸可以迴家。這就是你認為的昏昏度日?這就是你奪走他們的性命的理由?還是說在你看來,因為你有所熱愛,有所成就,你的命就比他們要更高貴,更值得活的長久,其實就是因為這樣吧?”


    說到最後的時候,黎錫故意提到了續命這件事,於是徐北略顯糾結的眼底一亮,點頭笑道:“對啊,你也覺得我說的很有道理吧?我當然應該比他們活得更長。你也一樣覺得,我這樣有所成就有所熱愛的人,值得更長的生命,對嗎小錫?”


    那聲肯定的“對啊”讓黎錫舒展開眉心,無奈地問道:“你活不長了,對吧?徐北,你得了什麽絕症嗎?”


    徐北抗拒地搖了搖頭:“當然不是。我健康得很,就算身體有一點兒問題,還有你來幫我不是嗎?我原本不想這麽早對你下手的,可沒辦法,你太聰明了,這樣撞上來,我就不得不提前動手了。”


    徐北說著挺直了背脊,漂亮的雙手放在膝蓋上,牢牢盯死了對麵的黎錫。


    黎錫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握了握自己的指尖,冷靜道:“徐北,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


    徐北緊盯著他笑道:“你通知了誰來救你嗎?我這裏攔截了信號。你的手機就在桌上,過來的路上,到這裏之後,你總共隻發出了一張照片,還沒有迴應。一張沒有迴應的照片,他可以迅速找過來嗎?據我所知,堯隊長似乎忙著在排查什麽線索吧?”


    黎錫聳了下肩膀:“既然產生了懷疑,我當然猜到你會盯著我的手機,所以我不會用你盯著的這部手機,發什麽別的東西來刺激你。”


    徐北一愣,緩慢道:“……這部手機?”


    黎錫溫和地眨一下眼睛:“你不是大概知道當年的事情嗎?你以為我在經曆那些事情之後,不會更好的保護個人隱私嗎?你說的這些東西,我的另一部聯絡工具已經全部錄了下來。徐北,抓你的人馬上就到,你沒有機會了。”


    他在小巷裏看到徐北的時候就有了懷疑和戒備。


    但青天白日的鬧市外麵,徐北多少還是保守著,不想在那裏發生不必要的衝突。


    也就給了黎錫一丁點兒的,反應和喘息的機會。


    他迴身拍照,知道自己時間很短不能做出刺激對方防備的心思,所以拍照發送的時候,一並借著迴身的那一丁點兒時間,拿出了衣兜裏另外一部私人的手機,在置頂的張堯的對話框裏點了一個單詞發送,又在信息發出之後迅速調成飛行模式阻斷了一切提示聲音。


    然後就是進到這裏,黎錫獨自在衛生間清理血跡時,也趁機打開了手機的錄音。


    這做法一則是保護自己,二來,鑒於手頭上沒有直接證據,這也是最快的阻止對方的方式。


    再之外,就是拖延時間了。


    徐北略揚著頭,房間裏除去二人的唿吸再無它音,於是他嘲諷地笑出聲道:“你的支援在哪兒?來得及阻止我嗎?或者說,有誰可以阻止我嗎?”


    “來得及的。”黎錫祈禱著,無視對方的嘲諷肯定道,“是他的話,一定來得及。”


    話音落時,樓上緊閉的電控門外,劇烈的撞擊聲響起。


    “黎錫!”


    張堯拍了一下被鎖住的大門無果,推開和大廈管理員通話的段行,彎腰抄起前台後麵的椅子,眼也不眨地迴身揮臂擂了上去。


    宣傳裏防爆防盜,堅固厚實,承受百來公斤的力道,也不會留下分毫痕跡的透明門,瞬間便打臉了廠商的招牌。


    出現了一個明顯凹陷下去的蛛網形狀的放射形裂紋。


    隨即大廈的警報係統也因此啟動,刺耳的警鳴聲響唿應著閃爍的猩紅燈光,更顯得張堯神色嚴肅駭人。


    巨響和應急燈亮起是前後腳的事情。


    徐北知道自己已經暴露,猛地朝黎錫撲了過來,後者防備地朝旁邊一滾,並不準備和他糾纏,拔腿就要往水池對麵的樓梯口跑。


    有搬舉的響動在身後響起,黎錫躲避不及,背上不知被什麽沉重的小物件兒砸了一下,那一下砸得偏些,又衝勁兒很大,黎錫失去平衡朝旁邊一歪,又連忙抓穩了水池旁邊的扶手。


    下一刻,房間的白織燈忽然都滅了下來。


    外麵的天色早都陰了,建築玻璃本身的顏色又吸收了一部分自然光。


    大燈一關,工作室整個陰暗模糊下來,隻剩下邊角的應急燈亮著,還有不斷閃爍的警報紅光。


    樓上又是一聲“嗵”的巨響,這一次,還有玻璃碎裂掉落在地的脆聲。


    “黎錫!”


    “在這兒!”黎錫咬著牙齒,朝著樓上那個值得信賴的聲音跑去。


    黎錫的近視度數不低,平日不想給工作增加麻煩,所以在外麵都不怎麽戴框架眼鏡。


    但盡管現在他戴著接觸鏡片,這種閃爍著刺眼燈光的昏暗環境,對黎錫來說還是影響了他的分辨力,比如他完全沒注意到徐北是什麽時候悄悄靠近了他的身後,在他跑出大概三四步的時候,狠狠將他壓製在了地上。


    兩個人跌作一團,黎錫在忽明忽暗的光影裏看到徐北手裏刀刃的反光,循著熟知身體結構的本能探出手去,狠狠推拉著對方的小臂。


    徐北眼睛裏閃爍著紅影,如同故事裏食人血肉的惡鬼,迫不及待要取得自己亟需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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