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希凡深諳等待的藝術,這是他從帕烏斯特那裏學到的。


    穿過暗影森林後,他在61號駐紮地前的草叢中隱蔽下來。日落時分,他屏息等待,等到夜幕徹底降臨,再耐心等到營地的每個人都沉入夢鄉。


    從去年被比爾拖去暴打的那一天開始,到幾天前的長夜中,他獨自一人卻依舊“與帕烏斯特交談”。


    伊希凡照著帕烏斯特教的方法,睜大雙眼、豎起耳朵,仔細收集情報。如今,他不僅掌握了囚犯們的日常,更熟知王國士兵的巡邏路線、警戒習慣,甚至連換班時間都了然於心。


    隱藏在森林深處的陰影中,伊希凡小心觀察駐地。他細致確認圍欄上守衛的分布與交接時間,確認自己掌握的情報無誤後,終於放鬆下來,閉目休息,為疲憊的身體爭取片刻喘息。


    他滿身沾滿了各種怪物的血跡,血液幹涸碎裂,開始腐敗發臭。他的鼻子早已麻木,對惡臭完全無感。


    即使嗅覺遲鈍的人靠近,也會被撲麵而來的濃烈血腥味嗆到。然而,這樣的氣味卻讓怪物們望而卻步,因為這種血腥氣已超越它們能夠忍受的極限。


    夏日的暗影森林原本喧鬧無比——蟲鳴鳥叫、怪物嘶吼聲此起彼伏。但現在,伊希凡周圍,隻剩下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


    偶爾,會有些許小型怪物或腐食性昆蟲試圖靠近——森林的清道夫們總嗅著腐屍而來。


    然而,每當伊希凡倚著樹幹,用那雙泛著詭異紅光的眼睛注視它們時,它們便會立即止步,悄然退後,最終逃得無影無蹤。


    他身上彌漫著的,不僅是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還有令人膽寒的殺意。


    帕烏斯特即將在明日黎明死去的消息,讓伊希凡內心焦躁不安。但即便如此,他仍耐心等待夜幕降臨的時刻。


    焦躁的情緒最終被他引導向最擅長的領域——行動。他的殺意對暗影森林的怪物而言是陌生的、不適的。那是毫無目的、單純為了殺戮而存在的暴力欲望,卻又如利刃般尖銳冷酷。


    “……。”


    當他抬頭望向本以為永無盡頭的黑暗夜空,發現星辰與月光已然消隱時,他從地上緩緩站起。四周籠罩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平靜”,卻又令人不寒而栗。


    為了輕裝上陣,他脫下鎧甲,用腰帶將長劍斜挎在肩背上。


    隨後,他將準備好的草葉與樹枝插入衣服中,匍匐前行,小心翼翼地接近駐紮地。


    ……。


    伊希凡從未學過如何進行如此隱秘的行動。


    即使是在阿雷烏斯的夢境中,他也沒有學會這類技巧。畢竟,阿雷烏斯根本不需要做這種事。他是那種隻需揮劍向前,碾碎一切敵人即可完成目標的人。


    然而,伊希凡此刻匍匐在地,動作悄無聲息,心如止水,仿佛一潭平靜的湖麵。


    人類雖然本能較弱,但在性命攸關的時刻,也會展現出不遜於野獸或怪物的敏銳本能。


    由於能力出眾,伊希凡被派遣執行的暗影森林搜尋任務比其他囚犯多得多。盡管從未正式學過如何隱藏自己,但他在行動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早已熟稔於心。


    他抬起眼睛,注視著圍欄上隨風搖曳的火把光芒,細心觀察燈光下晃動的士兵臉龐。


    他的動作慢到極致,以至於一名士兵視線掠過時,哪怕正對上伊希凡伸出的手臂,也沒有意識到那是一個人。


    伊希凡選擇的時間十分巧妙。


    這是夜晚,第二次換班剛結束,距離下一次換班正好過半的時間段。


    此時,士兵剛從睡夢中醒來,盯著空蕩蕩的原野發呆,因睡意而分散注意力,警覺性最弱。


    為了避免手銬鏈條發出聲響,伊希凡格外小心。他拉緊鏈條,盡量讓其保持靜止,完全不發出聲音。當放下手臂時,他會用另一側的腿稍作移動,以防止手臂過於疲勞。


    一步步,他悄然接近圍欄下方,抬頭審視著頂部的情況。


    駐紮地的王國軍士兵數量並不多,畢竟大部分開拓任務都由囚犯完成。


    因此,夜晚的警戒也並非嚴密無疏。某些地方甚至隻有一根火把,卻沒有士兵駐守,隻靠巡邏士兵定期經過檢查。


    伊希凡耐心等待,直到舉著火把的巡邏隊離開,才取出匕首,將其深深插入圍欄,開始小心攀爬。


    從外麵看,圍欄高大無比,且幾乎沒有任何支點。但靠近觀察後便會發現,它並不難以攀爬:用來固定木材的繩索、偶然凸出的樹枝、粗糙的樹皮……這些細節都為攀爬提供了便利。


    畢竟,這圍欄本不是為了防備人類而設計的。對擁有雙手且擅長攀爬的人類來說,這些細節足以成為落腳點。


    伊希凡正因為曾親自參與建造63號駐地,才熟悉圍欄的構造,能夠製定並執行這樣的計劃。


    他將鎖鏈繞在左手腕上,用雙手緊緊握住匕首,將腳尖與膝蓋用力嵌入木材縫隙。隨後,他小心拔出匕首,將其插入更高處,再用力拉起身體,用雙腿夾住木材以固定姿勢。


    若不是強健的下肢力量,伊希凡根本無法嚐試這種行動。事實上,最近身體狀況惡化的他,僅僅攀爬圍欄就已經精疲力盡。


    悶熱的夏夜,汗水如雨傾瀉。然而,伊希凡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變化,憑借鋼鐵般的意誌力,默默攀爬圍欄,最終抓住頂端,懸掛其上。


    稍作調整唿吸後,他抬起身體,悄然觀察四周,確認士兵的注意力已經轉移,隨即迅速翻上圍欄。


    “啪。”


    “……嗯?”


    一名士兵正發呆地望著被開墾得一片荒蕪的駐地四周,聽到聲音後轉頭掃視圍欄頂部。


    “剛才是不是聽到了什麽?”


    “可能是旁邊那些人睡著了,掉了武器吧。”


    “是這樣嗎?”


    伊希凡掛在圍欄內側,待士兵安靜下來後,小心翼翼地跳下地麵。由於圍欄頂部火把的明亮光芒,光線未能觸及的陰影顯得更加深邃幽暗。


    他拉緊纏繞在左手腕上的鐵鏈,悄悄解開,同時左手握住腰間的匕首柄,右手抬至肩上,準備隨時拔出背後的長劍。他用胸口固定鐵鏈,確保不發出聲響,盡管這樣的姿勢讓行動異常笨拙。


    他躡手躡腳地行進,隱匿在建築的陰影中,移動、隱藏,反複如此。


    伊希凡從駐紮地西南角潛入,需要穿過一小段距離,才能抵達帕烏斯特被關押的西側單人牢房。


    幸運的是,他沒有暴露蹤跡,很快就來到了牢房前。當他發現牢房的門竟然敞開著時,立刻將匕首抽出一半。


    “難道不該更嚴密地鎖門嗎?這裏可是怪物與影子潛伏的地方,隨時可能吞噬人類啊。”


    一道略帶愉悅的聲音從牢房內傳來,是帕烏斯特的聲音。聽到這話,伊希凡幹脆將匕首完全抽出。


    帕烏斯特,還清醒著。


    他並未感到寬慰,因為寬慰這種情感,早已被他拋在腦後。


    “所以,駐紮地真有怪物闖進來了?哈哈哈,真是嚇得我手都在發抖呢。”


    一道嘲弄的聲音響起,伴隨著鐵鏈晃動聲與某個不明男人的低笑聲。


    “沒錯,怪物已經進來了。他會吞了你,奧蒂斯。”


    帕烏斯特帶著笑意答道。


    “好久不見了,伊希凡。”


    帕烏斯特轉頭微笑,看向從門縫中如影般悄然潛入的伊希凡。而此時,奧蒂斯猛地轉過身——


    噗!


    伊希凡快如閃電,一匕首刺入奧蒂斯的喉嚨,隨即猛力劃開,同時奪過他手中的燈籠。


    “咯!”


    鐺!砰!


    氣管被徹底切斷,血液湧入喉間,奧蒂斯甚至無法發出聲音。


    伊希凡將燈籠輕輕放下地麵,不再在意鐵鏈的聲響,猛撲上前,用匕首直刺奧蒂斯的眉心,徹底了結了他的性命。


    “帕烏斯特。”


    “鑰匙應該在他身上。”


    伊希凡想要查看帕烏斯特的狀況,但帕烏斯特顯然毫無興趣浪費時間在這種事情上。


    他在奧蒂斯的腰間找到了一串鑰匙,借助燈籠的光線逐一檢查,最終解開了帕烏斯特手腳上的鐐銬與鎖鏈。


    撲通。


    “呃……”


    “……帕烏斯特。”


    帕烏斯特無力地倒在了伊希凡的懷中。原本從未動搖過的伊希凡,此刻眼中卻浮現出罕見的慌亂與恐懼。


    太輕了……太輕了。


    懷中的帕烏斯特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反倒像是一具已經腐爛得隻剩下骨頭的屍體。


    ……那一天,那無盡的黑夜。


    他背負著輕如鴻毛的父親,走在繁星與月光下的夜路中,那一刻的記憶突然湧上心頭。


    “是時候離開這裏了。”


    帕烏斯特用一如既往的從容語調說道。


    但伊希凡清楚地明白,這是帕烏斯特走向死亡前的最後一絲氣息。


    盡管帕烏斯特開口催促,伊希凡卻沒有立刻迴應。他隻是靜靜抱緊了帕烏斯特。


    帕烏斯特瘦得仿佛一堆骨頭裹在粗糙的布裏,散發出刺鼻的腐臭味。然而,即便如此,伊希凡依舊無法抑製心中的悲痛。


    “伊希凡,時間不多了。你打算就這樣沉浸在感傷裏,讓所有努力付之東流嗎?”


    帕烏斯特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訓斥道。


    伊希凡閉上眼,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隨後點了點頭。


    “你能背動我嗎?”


    “我現在連手指都抬不動了。”


    帕烏斯特用那熟悉的從容語氣說道,仿佛對自己此刻的狀況全然不在意。


    伊希凡將帕烏斯特平放在地,環顧四周,發現了長皮鞭與皮帶。他用這些工具將帕烏斯特牢牢綁在自己的背上。


    隨後,他解下肩上的腰帶丟棄,換上奧蒂斯的腰帶,將所有物資固定在胸前。


    原本早已損壞的武器被拋棄,藥物也早已耗盡,如今補充的物資讓伊希凡稍感寬慰。


    “這些粗糙的東西竟然還能派上用場,倒也不算太糟。”


    帕烏斯特看著綁住自己的皮鞭和皮帶,低聲笑道。


    “現在還有心情開玩笑?”


    “把我的手腳也綁緊吧。鬆鬆垮垮地綁著,隻會增加你的行動難度。”


    伊希凡默不作聲,照著帕烏斯特的建議,將他的四肢牢牢固定在身上。隨後,他走到門邊,小心地從門縫向外查看。


    “好了,伊希凡。接下來,你打算怎麽逃出去?”


    帕烏斯特靠近他的耳邊,低聲問道。


    進入營地時,隻有伊希凡一人,行動簡單。可現在,他不僅要離開,還得背著帕烏斯特,一切都變得更加艱難。


    不管伊希凡如何竭盡全力,以現在的狀況,他絕對無法隱秘地翻越圍欄逃走。


    “直接衝過去,從圍欄上跳下,然後跑進森林。”


    “嗯……真是個毫無破綻的完美計劃。”


    “開始了。”


    “去吧。”


    伊希凡緊緊抓住不斷滑落的帕烏斯特雙腿,稍稍推開牢房的門,走了出去。他隱藏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移動,最終在通往圍欄的樓梯前的建築陰影處停下,稍作喘息。


    觀察過圍欄上巡邏隊和士兵的分布後,他猛然發力,全力衝刺!


    噠噠噠!


    背著帕烏斯特的伊希凡跑得並不快。長期的疲憊與傷病早已拖垮了他的身體。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在短時間內衝到了圍欄頂部,沒有遭遇任何阻礙。士兵們呆呆地望著突然出現的“瘋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在他們看來,這個時間能在駐紮地內亂跑的,要麽是騎士,要麽是士兵。於是士兵們僅僅以為:“肯定是哪位喝醉了的家夥發酒瘋了吧。”便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喂,喂!那家夥是誰!”


    “快抓住他!”


    然而,當伊希凡衝到圍欄下火把光芒覆蓋的區域時,士兵們才終於意識到事情不對勁。


    但等到他們反應過來,已經晚了。


    “著陸時怎麽辦?”


    “閉嘴!”


    如果到了這個地步,因為著陸時摔死或咬舌而死,那連哭都哭不出來。


    帕烏斯特安靜地閉上嘴,牢牢貼在伊希凡的背上。而伊希凡咬緊牙關,用盡全力飛身跳下圍欄。


    撲通!


    “噝……!”


    因為背著帕烏斯特,他無法像平時那樣翻滾以緩解衝擊力。伊希凡努力彎曲雙腿,用手支撐地麵,但還是導致雙腿短暫失去了知覺。


    啪!啪!


    他用力拍打自己的大腿,雖然未必奏效,但最終踉蹌著站起身,拖著帕烏斯特向暗影森林前進。


    “什麽情況!”


    “有人逃跑了!囚犯逃跑了!”


    當當當當!


    警鍾聲大作,士兵和騎士從四麵八方湧出。


    “在哪兒?”


    “在那裏!他朝森林跑了!”


    “你們就這麽看著他跑?快開門!你們去確認是誰逃跑了!”


    “是!”


    “奧蒂斯爵士人呢!”


    “奧蒂斯爵士!奧蒂斯爵士!”


    “那個該死的混蛋!”


    騎士們意識到負責指揮的奧蒂斯不在場時,氣得咬牙切齒。他們清楚,奧蒂斯沉迷於折磨帕烏斯特,經常熬夜不眠,導致清晨晚起。


    然而,奧蒂斯討厭任何人打擾他的拷問,每次被打斷都會大發雷霆,所以沒人敢靠近帕烏斯特的牢房。


    “先追擊再說!”


    “呃,真的要追嗎?”


    “什麽?你瘋了嗎?”


    士兵被騎士的怒喝嚇了一跳,但仍然硬著頭皮接著說道:


    “反正他們逃進了夜晚的暗影森林,不是必死無疑嗎……”


    啪!


    騎士揮拳打在士兵臉上,強行打斷了他的胡言亂語。


    僅僅是囚犯成功逃出駐紮地這個事實,就已經是無法挽迴的失敗。如果其他囚犯因此覺得逃跑有可能成功,或者這消息傳到上級耳中,他們的命運就全毀了。


    無論如何,即便隻是一具屍體,也必須帶迴來,證明他們已經妥善處理了此事。


    “開門!”


    當然,夜晚進入暗影森林對騎士們來說同樣是恐怖的事情。


    但他還是咬緊牙關,看著伊希凡跑進森林深處的背影,憤怒地攥緊了拳頭。


    “奧蒂斯爵士死了!”


    “……什麽?”


    “奧蒂斯爵士死了!而且他拷問的那個囚犯也消失了!”


    一名在牢房附近巡視的士兵發現牢房的門敞開著,隨即報告了奧蒂斯的死亡和帕烏斯特的逃脫。


    “……該死的混賬!”


    砰!


    騎士怒不可遏地將皮質頭盔重重摔在地上。


    “啊啊啊啊!”


    哢嚓!咯吱!砰!砰!


    他甚至動用了魔力,將頭盔踩得稀爛。


    一切都完了。


    如果隻是一個普通囚犯逃脫,他們大可以隨手殺掉掩蓋真相。


    但逃脫的卻是所有囚犯中最尊貴的德爾菲多·比雷德班,而指揮官奧蒂斯的死亡更是讓局勢徹底失控。


    無論是否能夠抓迴德爾菲多,這些已經不重要了。61號駐地的所有士兵都將被革職,而騎士們可能會因為這場醜聞而被家族逐出。


    隨著調查深入,德爾菲多所涉及的事件必將浮出水麵。比雷德班公國可能會盡力撇清關係,但開拓地勢必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


    眼前就能預見的問題包括:非法收受賄賂、不當虐待囚犯導致指揮體係失效、指揮官死亡、囚犯逃脫——每一件都是致命的醜聞。


    簡直是一場無可挽迴的災難。


    “哈……算了,其實早就覺得會有這麽一天。”


    一些騎士幹脆放棄了努力,在混亂中搖搖晃晃地迴去繼續睡覺。


    奧蒂斯死了,所謂的命令和紀律也隨之失去了意義。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們已經不再關心。甚至有人覺得,這或許是個機會,趁亂迴到家鄉反倒是件好事。


    麵對如此荒唐的局麵,他們的大腦幹脆放棄了思考。


    “至少找到屍體!追擊!快行動!”


    盡管局勢荒謬至極,仍有騎士試圖挽迴局麵。他竭力催促其他騎士和士兵,但奧蒂斯的死亡讓指揮係統全麵崩潰,沒人願意主動進入暗影森林。


    最終,這名騎士咬緊牙關,獨自向森林跑去。


    有人可以在此刻選擇放棄,而有人卻不得不堅持到底。


    在暗影森林中迷路,最終被怪物吞噬,與其說是絕望的結局,不如說對家族榮譽而言,這是個稍顯體麵的包裝。


    死亡雖荒謬,但作為掩蓋醜聞的工具,它意外地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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