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後,士兵像往常一樣前來叫醒囚犯。


    “17號,起床。”


    被鍋碗瓢盆的噪音吵醒,伊希凡強忍住煩躁站了起來。他轉頭一看,看到帕烏斯特和平常一樣麵不改色地活動筋骨,不禁驚訝得瞪大了眼。


    “你幹嘛那麽驚訝?”


    昨晚被鞭打到後背皮開肉綻、痛得低聲呻吟的帕烏斯特,竟反過來奇怪地問他。


    傷口已經用魔法治好了,吃得飽、睡得香,也沒什麽好抱怨的。裝虛弱毫無意義。


    盡管如此,帕烏斯特臉上仍帶著難掩的疲憊。這也難怪,畢竟人類的極限總是無法避免。


    伊希凡輕歎一口氣,起身後與帕烏斯特一同舒展筋骨。


    “91號和103號怎麽辦?”


    問題在於91號和103號。他們兩個都還躺著,起不來。


    91號似乎被吵醒了,嘴唇微微動著,好像在喃喃自語。而103號則隻剩粗重的喘息,毫無其他反應。


    “103號怕是活不成了。他失血過多,又沒得到適當治療,已經感染了。”


    “……”


    帕烏斯特的語氣太過平靜,連伊希凡都覺得驚訝。當然,他自己也沒指望103號還能活下來。


    “那91號呢?”


    “不管的話,也會死。”


    “……治療一下還有救嗎?”


    “希望渺茫,我們也無能為力。”


    死了就是死了,活了就是活了,僅此而已。


    “……新來的會有用嗎?”


    伊希凡冷靜地問道,即便知道與自己共事半個月的91號和103號可能活不下去。


    “這不好說,不過以往經驗來看,希望不大。”


    “103號也就罷了,91號死了太可惜。”


    “你對他有感情了?”


    帕烏斯特銳利的目光注視著伊希凡,冷靜地問道。


    伊希凡仔細反思了帕烏斯特的問題。他逐一拆解自己的思緒,認真審視內心。


    “不,不是感情的問題。91號經驗豐富,遇事冷靜應對,最重要的是他非常擅長溝通。”


    伊希凡冷靜地分析了91號的價值。


    在高弗裏克伯爵領時,他雖然是名義上的貴族,但平民與他交談時總是客氣有加。他從未想過,平民竟然會愚昧無知到如此程度。


    可到了這裏,他才明白,能說得上話的平民簡直少之又少。其他囚犯也亂七八糟,但103號讓他徹底明白了一個道理——


    世上愚蠢的人太多了。


    雖然在帕烏斯特麵前他也算不上聰明,可若把駐地所有人聚在一起,他依舊是少數的知識分子之一。


    如果103號死了,接下來的人都得擔心。可萬一91號也死了,後果將更不堪設想。萬一來了兩個像103號那樣的,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救……救我……”


    似乎聽到了伊希凡和帕烏斯特的對話,91號用微弱的聲音哀求道。他的傷口已經化膿,高燒不退,連開口說話都成了一種折磨。然而,他對活下去的渴望卻依舊熾烈。


    “嗯……”


    帕烏斯特摸了摸自己淩亂的黑褐色胡須。盡管外表邋遢,他的動作卻透出一種令人戰栗的貴族氣質。


    “可以試試,不過別抱太大希望。”


    帕烏斯特瞥了伊希凡一眼,用難以捉摸的表情說。


    聽到這話,91號小聲地啜泣起來。


    別抱希望?從帕烏斯特說“可以試試”的那一刻起,91號就已經感到自己仿佛被神明賜予了生的希望。


    “開飯了。”


    鐵門下的送飯口被推開,一個籃子被遞了進來。士兵隨後從小縫朝裏麵看了一眼,見到動彈不得的91號和103號,眉頭緊鎖。


    看樣子,這兩人都快不行了。


    “隻要一個人的飯就夠了,能給些繃帶嗎?”


    帕烏斯特用平和的語氣向士兵請求道。士兵聽到帕烏斯特居然對自己講話,顯然愣住了,瞪大眼睛站在原地。


    “……不行。”


    士兵遲疑了一下,最終拒絕了。但他的猶豫明顯表露無遺,甚至讓他站在原地沒挪步。


    “103號肯定活不了,但91號還有機會。我不是在講情麵,而是分析一個合理的投資。如果一點小幫助可以避免勞動力的損失,何樂而不為?新來的囚犯可能鬧出大亂子,而熟悉情況、聽話的91號顯然更合適,不是嗎?”


    帕烏斯特的語氣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說服力。


    站在一旁的伊希凡覺得這場景格外古怪。帕烏斯特的態度太過從容,甚至讓他看起來不像是在請求,而是在訓誡士兵。


    士兵顯得猶豫不決。他明白帕烏斯特的話很有道理,但直接答應讓他有些忐忑,或許還是先向上級報告更為妥當。


    就在這時,帕烏斯特大步走向鐵門。士兵嚇得向後退了一步。若是其他囚犯,他早就大聲嗬斥甚至狠狠教訓對方了,可麵對帕烏斯特,他卻沒那個膽量。


    “我知道是誰偷了你的酒。”


    “……”


    帕烏斯特的一句輕聲低語讓士兵的腳步一下停住了。


    在這片陰暗的森林駐地裏,酒是極為珍貴的物資,隻有少量補給。但幾天前,這名士兵完成任務迴來時,卻發現自己的酒被人偷光了。


    “你怎麽知道的?”


    士兵用懷疑的目光盯著帕烏斯特問道。帕烏斯特貼近門縫,低聲說道:


    “士兵們晚上常常一起喝酒,有時甚至圍坐暢飲。五天前的早晨,我觀察到其他人都帶著疲憊的神情,有些人臉頰發紅,顯然喝到了深夜。大家都很滿足,隻有你一個人滿臉怒氣。我還聽到有人提到‘看不好東西就是自己的錯’之類的話。很明顯,你的酒被偷了,而他們不分給你,隻能讓你獨自鬱悶。”


    “……”


    “時間緊迫,剩下的細節以後再說。”


    帕烏斯特結束話題後,向後退了一步。


    現在是早晨配餐的時間,同時也是分配任務的時刻。士兵若在囚犯牢房前待得太久,難免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士兵猶豫地看著帕烏斯特,心裏充滿了掙紮。


    按照王國軍的規矩,與由囚犯組成的刑罰部隊私下接觸是絕對不允許的,若被發現,將立刻麵臨處分。


    然而,在這片陰森的森林駐地,他唯一的樂趣就是那點可憐的酒,而偷酒的混蛋就這麽逍遙法外,簡直讓他無法忍受。


    帕烏斯特看著那名左右為難的士兵,反倒紳士般地指了指隔壁牢房,示意他快去執行自己的任務。


    “……伐木!”


    士兵喊了一聲,然後匆匆跑向隔壁牢房。但從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已經下定了某種決心。


    “今晚估計能拿到新的繃帶了。”


    帕烏斯特仿佛一切盡在掌握地說道,語氣平靜得像在敘述日常瑣事。


    伊希凡對這一幕感到極為震撼。一個被關押在這間牢房裏的囚犯,僅憑三言兩語就將監視他們的士兵玩弄於鼓掌之間。


    “睜大眼睛,豎起耳朵。”


    帕烏斯特曾經的忠告,現在終於展現在他眼前,真實地演示了如何化險為夷。


    “光靠繃帶能救人嗎?”


    伊希凡看著虛弱不堪的91號,擔憂地問。


    “如果光靠繃帶就能救人,那要魔法師和治療師幹什麽?”


    “……說得也是。”


    帕烏斯特一針見血的迴答讓伊希凡不得不尷尬地承認。他之前的舉動實在過於神奇,以至於讓人覺得任何事在他手裏都能迎刃而解。


    “用水清洗傷口,然後再換上新的繃帶吧。”


    “什麽?連喝水都不夠,還要用水清洗傷口?”


    “這裏不是有現成的嗎?”


    帕烏斯特指了指士兵留下的籃子說道。


    士兵剛才完全被帕烏斯特牽著走,竟然連籃子裏的食物和水都沒收迴去。103號的食物和水,全都留了下來。


    雖然不可能徹底清洗幹淨傷口,但至少可以讓換上新的繃帶發揮點作用。


    僅靠幾句話,他們就額外得到了一份食物、一份水,甚至還可能拿到繃帶。實在令人瞠目結舌。


    由於伊希凡的房間裏能動的人隻有兩名,因此伐木任務與另一間同樣隻有兩人的房間合並執行。


    這是伊希凡第一次與其他囚犯合作,他原本有些緊張,但出乎意料地一切順利安靜。


    帕烏斯特強大的氣場固然功不可沒,但更重要的是,伊希凡昨天能在蟲狼群中毫發無傷地返迴,也讓其他囚犯意識到,他絕非等閑之輩。


    然而,當他們結束一天的勞作迴到房間時,103號已經死了。


    屍體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房間內彌漫著刺鼻的氣味。


    91號為了逃離死亡的陰影,拖著虛弱的身體蜷縮在角落裏,渾身發抖。


    稍晚些時候,晚餐時間到了,士兵們拖走了103號的屍體,並清理了因為屍體汙染而髒亂的房間。


    如果任由那些汙物留在房間裏,不僅伊希凡他們會生病,甚至可能導致整個駐地爆發傳染病。


    “至少他還留下一點幫助。”


    伊希凡看著清理幹淨的房間,喃喃自語道。103號的死,反倒讓他們得到了一次徹底打掃房間的機會。


    盡管伊希凡在這片暗影森林的駐地還不到20天,但他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自己了。


    如果是以前,他絕不會輕易說出如此冷酷無情的話。


    裝著晚餐的籃子裏,竟然還有一卷幹淨的繃帶。顯然,帕烏斯特低聲向士兵的“建議”起了作用。


    “我們執行維護任務的時間夠長,足以觀察到有人在工作時間偷偷潛入宿舍。他個子矮小,紅發滿臉雀斑,麵色如常,步伐也沒有改變。顯然,他擔心被發現,應該沒有當場喝掉酒。如果檢查他的水袋,或許會有裝過酒的痕跡。或者向其他士兵打聽一下,他拿到酒後喝了幾次。無論如何,他肯定比別人喝得更多。”


    這是帕烏斯特之前低聲告訴士兵的話。


    在給91號清洗傷口並換上繃帶時,伊希凡忍不住問道:


    “你剛才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


    帕烏斯特平靜地迴答。


    “……什麽?”


    伊希凡聽後,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假的?那你剛才豈不是在胡編亂造?如果被戳穿了,後果怎麽辦?


    “我們做了半個月的維護任務,這時間足夠記住每個士兵的臉和任務交替的規律。我根據這些信息,分析了他們的變化,推測出可能性最大的對象,以及最可能的情況。”


    “……如果猜錯了呢?”


    “一個士兵明知與囚犯私下接觸是違法的,卻為了聽取建議給了繃帶。接下來,他還能怎麽辦?他會因為這個來處罰一個早就被社會遺棄的囚犯嗎?”


    他不可能冒著被處分的風險舉報帕烏斯特,尤其是為了一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囚犯。


    帕烏斯特隨後靠近伊希凡耳邊,小聲說道:


    “總比讓他們知道我能夠記住他們所有的麵貌和任務規律來得安全。”


    “確實如此。”


    伊希凡點了點頭,但很快皺起眉頭看著帕烏斯特。


    “你簡直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措辭不太恰當。稱我為‘優秀的政治家’會更合適。”帕烏斯特淡然答道。


    清理幹淨的房間、得以清洗的傷口、包紮的繃帶,以及足夠的飲食和休息,讓91號的身體慢慢恢複了過來。


    四天後,91號終於能夠勉強起身活動。


    “謝謝……謝謝你們……”


    他起身後,滿臉淚水地向伊希凡和帕烏斯特深深鞠了一躬,激動得連滿是胡子的臉都濕透了。


    他十分清楚,自己全無行動能力,吃飯是他們喂的,甚至連如廁也是他們幫忙整理的。


    雖然這些舉動是出於理性判斷,但如果沒有伊希凡和帕烏斯特,他恐怕早已步了103號的後塵。


    “沒什麽。”


    伊希凡語氣平淡地迴應,顯得毫不在意。而帕烏斯特則在91號恢複行動能力後,再次恢複了以往的冷漠,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過一般。


    “我……我的名字是格爾芬。伊希凡。”


    91號——格爾芬,第一次告訴了伊希凡他的名字,也第一次直唿了伊希凡的名字。


    “嗯。”


    這一次,伊希凡依然隻是簡單地迴答了一句。但格爾芬的內心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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