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的棺木在一場潦草的葬禮後埋到了郊外。


    聖上宣五堯聽著宣六遙細細迴報,對於平陽是一隻猴妖竟也沒有大驚失色,隻沉重地點點頭:“未曾想到先皇信任的先生竟是如此,是朕失察。六弟,你這次立了大功,可有什麽想要的賞賜?”


    他憂慮的眼神沉沉地望著宣六遙。


    宣六遙微笑:“聖上,這是臣弟該做的。”


    宣五堯點點頭:“太後亦找過我,希望你留在京城,一則開春後選秀需要你把關,二則眼下也隻我們兩個兄弟互為倚仗,朕也希望你留在身邊。既然國師府清出來了,就做你在京城的府邸,國師的名頭你也掛著,朝廷的事不用你操心,你替朕管理皇宮事務和欽天司。”


    他突如其來的少年老成和舉重若輕讓宣六遙有些楞怔,但很快釋然,欣然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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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禦書房,宣六遙心內一陣輕鬆。


    從前枉死的大哥、二哥、三哥、長明派、素梅,或許還有別的人,也該能安息了。平陽窮其一生追求權勢,死後灰飛煙滅,連個真心供奉的人都沒有......


    哎?


    宣六遙突然想到一個不得了的事情。


    上央和平陽是孿生兄弟,平陽是猴,那上央豈不是......?


    啊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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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佘宅。


    朱青顏穿了一身烏沉沉的錦衣,襯得臉色格外憔悴,似乎已經有段時日不曾歇息好。她低頭慢吞吞地呷著暖茶。


    “母親若無別的事,孩兒便退下了。”


    佘非忍是來請安的,朱青顏一直就是這副模樣,不喜不怒,半死不活。


    “等一下。”


    “是,母親有何吩咐?”


    “這次你能平安脫險,想來也是姐姐保佑。按說我該跟你一起去拜祭掃墓,隻是我的身子不許。我讓阿柴陪你去一趟,若是今晚來不及迴城就在城外住一晚,明日再迴來。”


    佘非忍飛快地瞟了一眼,朱青顏的臉色平靜得有些淡漠,讓他琢磨不透她的意思,隻能恭順應一句:“是。”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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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柴牽了一頭灰驢,卻沒讓佘非忍坐。他繃著臉,神情木然,像一根柴禾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麵,驢蹄敲在青石板路上,篤篤有聲。


    “阿柴,讓我先上驢。”


    阿柴沒有應聲,隻止住腳步,頭也不迴,等佘非忍手腳並用地爬上驢背說一聲“走吧”,才又邁開腳步,沉默著往城外走去。


    佘非忍騎在驢背上,盯著他的後腦勺看。


    看了半路。


    出城後人煙稀少,荒野枯黃盡是敗草,草間是未融淨的殘雪剩粒,沿路的樹幹光禿禿的沒有生機。不遠處,一條河流襯著慘淡的日光,波光粼粼。


    河岸邊有行人蹲著喝水,喝完水又起身往大路走。


    “阿柴。”佘非忍突然叫了一聲。


    “在。”阿柴下意識地應了,隨即有些別扭,“什麽事?”


    “見著剛在河邊喝水的那人了麽?”


    阿柴點點頭。


    佘非忍壓低了聲:“我剛見著他起身時有一個亮的東西掉進水裏了,我猜是銀子,看樣子個頭不小呢。你等等,我去看一下。”


    他壓著滿臉興奮吸溜了一下口水,興衝衝地抬腿要下驢背:“你快扶我一把。”


    阿柴瞥瞥河邊,又看看他:“你在這兒等著吧,我去看。”


    說著,他扔下驢繩,兩條鷺鷥似的細腿向河邊跨去。佘非忍急了:“哎,你等等,是我先看見的。”


    阿柴不理他,反而加快了腳步。


    佘非忍顧不得了,幹脆從驢背上直接跳下,“哎喲”一聲,又追過去:“是我先看到的!”


    阿柴才不管誰先看到的,誰先撈到才是真的。他小跑起來,一路奔到剛那行人喝水的水邊,剛彎下腰,便覺屁股上有人狠狠推了一把。


    “哎!”


    他叫了一聲,一頭栽進水裏。


    河水冰冷,很快浸透了他的棉衣。但水岸處並不深,他腳下踩著了泥,那泥也是凍得半硬。


    他娘的,真敢陷害老子,看老子今日能不能要了你個小崽子的命!阿柴發著狠,從水裏冒出頭,眼前卻是一根開著杈的樹枝直衝他刺來,他閉上眼,那樹枝毫不留情地戳上眼皮,戳得生疼。


    阿柴一把抓住樹枝,用力往後一拉,那頭卻鬆了手。他一時收不住勁,身子一仰咣地又淹了下去。腳剛浮起,便有人頂著他的腳底拚命往外推。


    阿柴在宅子裏做了一輩子的下人,並不熟水性。


    他想大聲唿救,冰冷的河水灌進喉嚨,嗆得他連咳嗽都咳不起來。他覺著悶,一吸氣,水嗆進鼻子,張了嘴,水又嗆進嘴裏。那水是長著小手和小腳,跟那狠毒的佘小公子一樣,拚了命地要害他。


    憑什麽,憑什麽他就能欺負他!


    阿柴很不甘,很不甘地翻了個身,很不甘地盯著黑暗的河底,慢慢往不知何處漂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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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柴淹死了?!”朱青顏滿臉震驚。


    佘非忍站在她跟前苦著臉:“他去喝水,掉下去了。我人小,也不敢下去拉他,他就漂走了。”


    朱青顏把茶盅啪地往桌上一拍,氣惱道:“都是些什麽事!怎麽誰幫你誰就倒血黴呢?姐姐疼你,她死了。素梅幫你,她死了。阿柴幫你,他也死了!你就是殺死素梅的兇手!你也是殺死姐姐和阿柴的兇手!”


    她越說越氣憤,揚手甩了他一耳光。


    啪!


    清脆極了。


    佘非忍的臉扭往一邊,許久,他站直身子,低了頭默然不語。


    朱青顏還不解恨,啪啪又甩了他好幾下,看他臉上的紅指印已無處可疊,才大吼一聲:“阿柴死了,往後馬廄的事就你做了!”


    佘非忍也不捂臉,隻閉著眼夾著手臂,像一隻被褪了毛即將開膛破肚的光雞,毫無還手之力,還要再被狠狠甩一巴掌:“聽見沒有?!”


    “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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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


    他搬一條凳子放在馬槽邊,再站上去,把已經推過來的幹草一捧一捧地扔進馬槽。臉上仍是火辣辣地疼,想來那些指印還未褪盡。


    他卻覺著快樂。


    那疼痛就像一把提味的細鹽,讓他的心有滋有味。


    他跳下凳子,用手指在地上劃了一個“一”字,細細看一會,再伸手抹去。


    真是有趣。


    他就地躺下,身子在馬廄下,眼睛可以望到暗藍的天空,冷冷的弦月高掛著,雲層似有若無。他慢慢迴味著阿柴在他的愚弄下走向死亡,那死亡,對於阿柴是冰冷與黑暗,對於他來說,卻是鮮甜和甘美,如血。


    可惜呀,竟沒讓阿柴流血。


    終究是遺憾了。


    沒流血,如何全數還上果騮的命債?


    夜靜無聲,月色下卻傳來輕微的腳步,佘非忍飛快地起身躲到草垛後,看到有個細瘦的身影慢慢走進馬廄。


    月光打在這人的臉上,細眉垂眼,分明是朱青顏新換的貼身婢女柳花。她左右張望幾眼,小心地踮腳走至馬槽前,將一把灰黑細粒灑在槽內,隨即轉身溜走了。


    佘非忍將槽內草料迅速撈出,槽底的細粒攏了撿起,再將撈出的草料細細抖過,又抖落下不少。


    這些細粒都帶著一股寒辛的藥味。


    待到天明,他找了一家藥堂,將撿到的細粒示給他們看:“大夫,這是什麽?”


    “巴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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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時分,柳花在馬廄外頭探頭探腦地望了幾眼,發現裏頭沒人,馬也好好地,她走進去往馬槽裏看,槽裏的幹草隻剩了小半,撥開幹草,也未見著昨晚灑過的巴豆細末。


    “咦?”


    這巴豆是全舔光了嗎?那這些馬為何都安然無恙?


    她疑惑不解地直起身,茫然地張望了一會,算了,先走吧。


    一轉身,她嚇了一跳。


    佘非忍不知何時站在她的身後,正仰著比巴掌還小的臉直勾勾地盯著她。


    “小公子?”她有些心虛,想要繞過,卻發現他的眼睛裏出現一道豎紋,那豎紋飛快地一閃,再細看,卻是沒了。


    他跟個木頭似的,隻仰著臉看她,一動不動。


    隻注意得到漆黑的眼珠子和周遭的一片白。


    柳花起了一身惡寒,小腿肚子軟軟的邁不開步,她覺著自己像被縛住了似的,全身難受。


    一陣風過,日光打下的樹影動了一動,柳花如夢初醒,伸手一把撥開佘非忍,踉踉蹌蹌地離開了。她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迴了朱青顏屋裏。


    朱青顏正坐在桌邊,一顆一顆地剝核桃。


    “怎麽樣?”她餘光裏見著柳花迴來,頭也不抬地問了一聲。


    等了一會,柳花沒有迴答。她疑惑地抬頭,卻聽頭頂“嘔”的一聲,隨即,頭上、臉頰暖烘烘的一灘,還未看清是何物,已聞著一陣令她作嘔的酸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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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青顏太生氣了。


    她命人將柳花重打一頓,趕出佘家。


    柳花哭叫的時候,佘非忍仍在馬廄裏用心做事。這是他第一次在人身上試他的“捉鳥大法”,看來還是有一點用處。


    鏟馬糞的鐵鏟比他身子還高,他抓著下半截,將馬糞鏟進竹籃。清理完馬糞,再用掃帚將地麵清掃幹淨。


    用心做事的時候,心裏一片寧靜。


    寧靜中浮起宣六遙的模樣,他溫和俊秀,冷靜勇敢,他救了他。


    仇要報,恩也要報。


    隻是不知道可還有遇見他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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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不會再遇到宣六遙他不知道,但一定會再遇到朱青顏。


    這一晚的朱青顏顯然是不痛快的,不是嫌水燙就是嫌佘非忍的手勁小。佘非忍很聽話地隨她斥責,捏腳捏得格外細心。


    他太乖順了,乖順得讓朱青顏疑心他其實肚子裏在偷笑,偷笑她今日被婢女吐了滿頭的汙穢。她疲憊地仰靠在椅背上:“去替我倒杯茶。”


    “是。”


    他乖順地去了。


    杯盞輕磕,發出好聽的叮當聲。不一會,一杯暖烘烘的棗茶被捧到她的手上。


    “母親,我加了兩勺紅糖,不知糖放多了會不會發苦?”佘非忍小心翼翼地問道。


    她喝了一口,果真有些發苦。


    不過算了,她不想發火,今日累了。


    她一氣喝完,把空碗遞還給佘非忍:“我乏了。你迴去吧。”


    “是。”


    他低聲細語,溫順得幾乎讓朱青顏心軟。她楞楞地看他一眼,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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