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做上佘家主母,實在是有些陰差陽錯。


    那時她與佘景純日漸情濃,暗渡陳倉,入門之事被提上日程。佘景純說納她為側室,她也應了。沒幾日姐姐氣衝衝地來找她:“青顏,你姐夫說要納你為妾?早跟你說過,我們朱家雖不是高門大戶,但也不必為妾,即便是景純的妾也不行!”


    她漠然道:“那姐姐讓我做了正妻吧?”


    “胡說什麽呢?”


    “姐姐,你新婚之夜的落紅怎麽迴事你自己知道吧?這事若是姐夫知道了,你猜他會如何想你?”


    “你!”


    朱紅顏的臉立時煞白,她楞了一會,啪地甩了妹妹一個耳光,頭也不迴地離開了朱宅。


    其實那事,朱青顏知道的也不多。


    姐姐出嫁時,她大約也就七八歲,親眼看到母親將一個小小的血袋子偷偷塞進姐姐手裏。她以為新娘子出嫁都會如此,有一次還好奇地問姐姐這血有什麽用,可姐姐瞬間變了臉色,囑她萬不可對外說。


    後來她在一本市井小說中看到有女子將雞血灌進魚泡充將新婚之夜的落紅時,她才恍然大悟。尤其她和佘景純第一次破了防線,看到被單上那一小灘紅豔如花時,她心裏不由得生出幾分鄙視——總看姐姐一臉敦厚賢淑樣,想不到在嫁給姐夫前便已是殘花敗柳。


    可姐姐總歸是姐姐,姐姐待她,摸著良心說也算好的。就在她後悔對朱紅顏說的那些話時,佘家來人通報:佘家主母懸梁自盡。


    她有悲有喜。


    姐姐走了,她想做佘家主母,也做上了。


    但這主母的位分來得不光彩。她心知肚明,尤其佘景純不情不願地娶了她後,便將她當花瓶一般往屋裏一放,由著歲月給她落塵。


    她心裏不痛快,就要找人出氣。


    最好的出氣對象,就是這個與她往日有怨的外甥兼繼子。可如今,這小子對自己卻是越來越溫順,讓她忍不住心裏生起一絲愧疚。


    正不是滋味間,突然肚子裏咕咕作響,一陣疼痛......


    這一夜,她幾乎在馬桶上度過,又沒人侍候,苦不堪言。天亮時幾乎是半爬出屋門,匆匆要了一個嬤嬤過來聽使喚,又讓人去請了郎中。


    郎中替她把過脈,說她可能是吃了什麽大涼之物。


    她一下子想起昨晚那碗帶著苦味的暖茶,她把尚未洗過的茶盅交由郎中查驗。郎中細細聞過,又用手指擦了擦盅壁放入舌內淺嚐,皺眉道:“夫人,怕是這茶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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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佘非忍照例來給她洗腳和捏腳。


    朱青顏半倚在床上,和顏悅色地看他:“姨母今日身子有些不適,就免了。你坐會,陪我說說話。”


    “是。”


    佘非忍搬了張小凳子坐到床頭,心裏大約知道這姨母怕是又要作妖。


    今日宅子裏飄了一整日的苦藥味,他在馬廄幹活時聽到路過的仆役說主母被小公子下了藥,腹泄了一晚上時,便知自己沒有好果子吃。


    朱青顏此時的臉色越好看,這果子就越不好吃。


    果不其然,扯了幾句閑話後,她便抬眼看看桌上的茶碗:“非忍,你去把那茶拿過來。”


    “是。”


    他起身去拿。那是一盅已經泡好的茶,摸著有些涼了。


    “母親,茶有些涼了,孩兒替您倒了重泡。”


    “不要倒。”朱青顏阻止,“這是參茶,倒了可惜。不過也是,我不能吃涼的,你把它喝了吧。”


    佘非忍推托道:“不了,要麽我替您捂一會兒,把它捂暖了您再喝。”


    朱青顏的臉上浮起感動:“不用麻煩了,你喝掉。”


    “不......”


    “喝!”朱青顏臉色突變,一雙俏目兇光畢現,厲聲喝道,“青嬤嬤,侍候小公子喝茶!”


    “是。”


    青嬤嬤走上前,一手托住佘非忍的後腦,一手托住茶盅底直往他嘴裏灌。他身不由己,咕嘟幾下子,茶碗見了底。


    朱青顏這才滿意地揮揮手:“行了,你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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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倆人都是心知肚明。


    他卻不能有一句怨言,隻能飛快地奔迴小屋,找了一大把草紙蹲在馬桶上,準備熬過這漫漫長夜。與朱青顏不同的是,或許他連郎中也不會有。


    能不能扛過這碗巴豆湯,就看自己的命大不大了。


    大不大,這晚也要遭罪了。


    然而他光著屁股蹲了半宿,隻放了一個悠長的屁,屁事也沒有。


    直至天明,他也疑惑不解。難不成朱青顏隻是唬他一下?明明那茶是苦的,苦藥的苦。他不知道自己含丹入世,身子留了些靈蛇的特性,這寒涼之物,與他自己的寒涼如江入大海,同宗同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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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晴宮。


    傅飛燕坐在屋門口,愁眉苦臉地看著胡不宜,她正追在兩隻仙鶴身後嗷嗷叫,仙鶴到處亂竄,撞得宮人們東躲西藏,都不能好好走路。


    她想,不是女娃嗎?怎麽比小子還皮?宣六遙小時不知有多安靜,怎地這上央的孫女卻是顛了個似的,像一鍋炒熟的蠶豆,嘈雜熱鬧,充滿煙火氣。


    想六遙,六遙就到。


    他俊秀的身影從影壁後閃現,胡不宜丟下仙鶴,衝他一頭撲過去:“宣宣!”


    “胡不宜!”宣六遙親熱地抱起她,“在玩什麽?”


    “仙,仙。”她指著好不容易得了歇的仙鶴,炫耀般地。


    “哦,仙鶴呀。好玩麽?”


    “好玩。”


    兩人親昵地說話,傅飛燕眼熱地看著他倆,心想兒子似乎還從未對自己這麽親熱過呢。


    這倆人卿卿我我了好一會,許久,宣六遙才想起他還有個母後。他放下胡不宜,不緊不慢地走到傅飛燕身前:“母後。”


    傅飛燕噘了嘴,把臉扭往一邊。


    宣六遙看著她微微一笑,手指在她眼前輕輕一撚,一隻大紅蘋果散著果香出現在他手心上:“母後,吃蘋果。”


    傅飛燕眼睛一亮,她湊過去輕輕嗅了嗅,卻仍是噘著嘴:“太大了,吃不下。”


    “好說。”


    宣六遙不急不惱,找了把銀刀細細削了果皮,又將果肉切成塊分在兩個盤子。一個遞給她,一個卻是喚了胡不宜,一塊一塊地親自喂她吃。


    傅飛燕又很眼熱,可這次宣六遙卻裝看不見,從頭到晚沒有喂過她一塊。


    人說有了媳婦忘了娘,這小子還不曾娶媳婦呢,眼裏已經沒了母後。傅飛燕氣得一邊恨恨地把果肉往嘴裏塞,一邊斜著眼打量胡不宜。


    看著看著,她覺得不對勁。


    上央說過自己孤身一人,哪來的孫女?何況,上央如果有孫女,怎麽這些年宣六遙從未跟她提過?上央個子那麽小,這孫女怎地看上去手長腳長?


    絕對不是親孫女!


    “六遙。”


    “嗯。”宣六遙提著銀叉子,專心看著胡不宜一口一口咬叉子上的果肉,漫不經心地迴了一句。


    “狐不疑的爹娘是誰?”


    “胡十七。”


    “狐十七是誰?”


    “是......”宣六遙終於看她一眼,眼裏閃過一絲心虛。


    “這名字怎麽聽起來稀奇古怪的?不會是哪裏的野狐精怪吧?”


    “怎會......”他含糊一聲,卻見傅飛燕一臉認真的氣惱,趕緊解釋,“自然不是。胡不宜爹娘清清白白為人,隻不過也已經沒了。他倆是先生的朋友,先生和我就收養了她。如今先生走了,我就是她的親人。”


    “她爹娘原先是做什麽的?也是修道的?”


    “不是,”宣六遙不能再存心撒謊,老老實實迴道,“就是城外一個小村子裏的村民。那村子遭了禍,全村都被殺了。”


    傅飛燕的心思完全沒放在全村被殺的事情上,隻琢磨著:“就一個種田的留下的孤兒,在這宮裏能當上宮女也算抬舉了她,還配做你的親人?六遙,我說你也太荒唐了,趕緊把她送走。給她找個人家收養也算對得住她了。”


    “好。”


    宣六遙麵色平靜,待胡不宜把叉子上的果肉吃盡,站起身牽起她的手,迴身跟傅飛燕告辭:“母後,我走了。”


    傅飛燕驚訝道:“才來多會兒?用了膳再走。”


    “不了。母後看胡不宜不痛快,孩兒即刻把她帶走。”


    “哎哎!”傅飛燕一拍桌子,“現有翅膀硬了,有府邸了,說走就走是吧?”


    “可不。”


    宣六遙輕飄飄扔下一句,得意洋洋地帶著胡不宜走了。胡不宜走時仍對著仙鶴指指點點:“仙,仙,我要騎仙仙。”


    “好。”宣六遙溫和迴道。


    傅飛燕怒視著他離去的背影,氣得直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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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九,走。”


    宣六遙叫上等在晚晴宮門外的阿九,施施然往皇宮的東北角而去。


    七拐八拐,到了一個不大的拱門前麵,拱門上刻了三字:珍奇苑。


    進了拱門,似乎到了一個不同的天地,眼前豁然開朗。一大片林子滿眼青蔥,枝頭星星點點、五色斑斕,仔細看,竟是無數珍奇鳥雀,小如貝殼,大如毛桃,都附著在樹幹上,小黃尖嘴配著烏黑小圓眼,可人得緊。


    往裏走,林子裏又住了許多四足獸,南境來的大象,扶諸國來的飛貉,車厘山裏抓來的犀渠,耿火山的朱孺......長尾或長鼻,色澤也是各種不同,有的連名字都沒有。也不知之前平陽從哪裏弄來,養它們都是一番巨大的耗資。


    宣六遙打算好好看看,有用的留下,沒用的,遣散或是賣與他國算了。


    大多是想不出能做什麽用的。


    他們看得目不暇接。胡不宜連蹦帶跳,卻不是宣六遙牢牢捉著她的手,她早已把哪隻獸的腦袋揪下來了。


    雖然不一定誰揪誰,但宣六遙總歸不會讓她的腦袋被揪了的。


    走著走著,突然眼前一亮。


    一棵樹下,有隻長角鹿安靜地站著,鹿身健壯,毛色雪白,在日光下散著柔潤的光澤,一雙黑曜石似的圓睛溫柔得發亮。


    嘩。


    他們暗歎一聲。


    它在這珍奇苑裏算不得奇異,算不得美豔,卻是無可挑剔。


    胡不宜掙開宣六遙的手,衝著白鹿奔過去。大約白鹿太美,她一改毛手毛腳,輕輕地摸著它的皮毛,嘴裏輕輕驚歎著,顯然喜愛之極。


    白鹿低頭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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