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者,衛之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孫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學,事魏相公叔座為中庶子。公叔痤知其賢,未及進。會座病,魏惠王親往問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諱,將奈社稷何?”公叔曰:“痤之中庶子公孫鞅,年雖少,有奇才,願王舉國而聽之。”王嘿然。王且去,痤屏人言曰:“王即不聽用鞅,必殺之,無令出境。”王許諾而去。公叔痤召鞅謝曰:“今者王問可以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許我。我方先君後臣,因謂王即弗用鞅,當殺之。王許我。汝可疾去矣,且見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殺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謂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國聽公孫鞅也,豈不悖哉!”


    公叔既死,公孫鞅聞秦孝公下令國中求賢者,將修繆公之業,東複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寵臣景監以求見孝公。孝公既見衛鞅,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罷而孝公怒景監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監以讓衛鞅。衛鞅曰:“吾說公以帝道,其誌不開悟矣。”後五日,複求見鞅。鞅複見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罷而孝公複讓景監,景監亦讓鞅。鞅曰:“吾說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請複見鞅。”鞅複見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罷而去。孝公謂景監曰:“汝客善,可與語矣。”鞅曰:“吾說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誠複見我,我知之矣。”


    衛鞅複見孝公。公與語,不自知厀之前於席也。語數日不厭。景監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歡甚也。”鞅曰:“吾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強國之術說君,君大說之耳。然亦難以比德於殷、周矣。”


    孝公既用衛鞅,鞅欲變法,恐天下議己。衛鞅曰:“疑行無名,疑事無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見非於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於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是以聖人苟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禮。”孝公曰:“善。”甘龍曰:“不然。聖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勞而成功;緣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之。”衛鞅曰:“龍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於故俗,學者溺於所聞。以此兩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與論於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製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杜摯曰:“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衛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故湯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禮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禮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衛鞅為左庶長,卒定變法之令。


    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鬥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戮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複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於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複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令行於民期年,秦民之國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數。於是太子犯法。衛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將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明日,秦人皆趨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者,衛鞅曰“此皆亂化之民也”,盡遷之於邊城。其後民莫敢議令。於是以鞅為大良造。


    將兵圍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為築冀闕宮庭於鹹陽,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而集小鄉邑聚為縣,置令、丞,凡三十一縣。為田開阡陌封疆,而賦稅平。平鬥桶權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複犯約,劓之。居五年,秦人富強,天子致胙於孝公,諸侯畢賀。


    其明年,齊敗魏兵於馬陵,虜其太子申,殺將軍龐涓。其明年,衛鞅說孝公曰:“秦之與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並秦,秦即並魏。何者?魏居領厄之西,都安邑,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利則西侵秦,病則東收地。今以君之賢聖,國賴以盛。而魏往年大破於齊,諸侯畔之,可因此時伐魏。魏不支秦,必東徙。東徙,秦據河山之固,東鄉以製諸侯,此帝王之業也。”孝公以為然,使衛鞅將而伐魏。魏使公子昂將而擊之。軍既相距,衛鞅遺魏將公子昂書曰:“吾始與公子驩,今俱為兩國將,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麵相見,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魏公子昂以為然。會盟已,飲,而衛鞅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昂,因攻其軍,盡破之以歸秦。魏惠王兵數破於齊秦,國內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獻於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魏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


    衛鞅既破魏還,秦封之於、商十五邑,號為商君。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貴戚多怨望者。趙良見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見也,從孟蘭皋,今鞅請得交,可乎?”趙良曰:“仆弗敢願也。孔丘有言曰:‘推賢而戴者進,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聞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貪名。’仆聽君之義,則恐仆貪位貪名也。故不敢聞命。”商君曰:“子不說吾治秦與?”趙良曰:“反聽之謂聰,內視之謂明,自勝之謂強。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無為問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製其教,而為其男女之別,大築冀闕,營如魯衛矣。子觀我治秦也,孰與五羖大夫賢?”趙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武王諤諤以昌,殷紂墨墨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則仆請終日正言而無誅,可乎?”商君曰:“語有之矣,貌言華也,至言實也,苦言藥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終日正言,鞅之藥也。鞅將事子,子又何辭焉!”趙良曰:“夫五羖大夫,荊之鄙人也。聞秦繆公之賢而願望見,行而無資,自粥於秦客,被揭食牛。期年,繆公知之,舉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國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東伐鄭,三置晉國之君,一救荊國之禍。發教封內,而巴人致貢;施德諸侯,而八戎來服。由餘聞之,款關請見。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勞不坐乘,暑不張蓋,行於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幹戈,功名藏於府庫,德行施於後世。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見秦王也,因嬖人景監以為主,非所以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為事,而大築冀闕,非所以為功也。刑黥太子之師傅,殘傷民以駿刑,是積怨畜禍也。教之化民也深於命,民之效上也捷於令。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以為教也。君又南麵而稱寡人,日繩秦之貴公子。詩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何不遄死。’以詩觀之,非所以為壽也。公子虔杜門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殺祝歡而黥公孫賈。詩曰:‘得人者興,失人者崩。’此數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後車十數,從車載甲,多力而駢脅者為驂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車而趨。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書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將欲延年益壽乎?則何不歸十五都,灌園於鄙,勸秦王顯岩穴之士,養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將貪商於之富,寵秦國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秦國之所以收君者,豈其微哉?亡可翹足而待。”商君弗從。


    後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發吏捕商君。商君亡至關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商君喟然歎曰:“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昂而破魏師,弗受。商君欲之他國。魏人曰:“商君,秦之賊。秦強而賊入魏,弗歸,不可。”遂內秦。商君既複入秦,走商邑,與其徒屬發邑兵北出擊鄭。秦發兵攻商君,殺之於鄭黽池。秦惠王車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滅商君之家。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跡其欲幹孝公以帝王術,挾持浮說,非其質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將昂,不師趙良之言,亦足發明商君之少恩矣。餘嚐讀商君開塞耕戰書,與其人行事相類。卒受惡名於秦,有以也夫!


    《史記·商君列傳》翻譯如下:


    商君是衛國公室的庶出公子,名叫鞅,姓公孫,他的祖先原本姓姬。商鞅年少時喜好刑名之學,侍奉魏國相國公叔痤任中庶子。公叔痤知道他有才能,還沒來得及向魏王推薦。適逢公叔痤生病,魏惠王親自前往探望病情,說:“公叔您的病倘若有個三長兩短,國家該怎麽辦呢?”公叔痤說:“我的中庶子公孫鞅,年紀雖輕,卻有奇才,希望大王能把國政交給他治理。”魏惠王聽後沉默不語。當魏惠王將要離開時,公叔痤屏退左右隨侍人員說:“大王如果不任用公孫鞅,就一定要殺掉他,別讓他離開魏國。”魏惠王答應後離去。公叔痤召見商鞅道歉說:“剛才大王詢問能夠出任國相的人,我推薦了你,看大王的神情不會同意我的建議。我應當先忠於君後考慮臣的立場,因而勸大王假如不任用公孫鞅,就該殺掉他。大王答應了我。你趕快離開吧,不然將被擒獲。”商鞅說:“大王既然不能聽您的話任用我,又怎麽能聽您的話來殺我呢?”最終沒有離開魏國。惠王離開後,對左右近臣說:“公叔痤病得很厲害,真讓人傷心啊,他想要我把國政交給公孫鞅掌管,難道不是糊塗了嗎?”


    公叔痤死後,公孫鞅聽說秦孝公在國中下令尋求賢才,準備重建秦穆公時代的霸業,向東收複被侵占的土地,於是他就西行進入秦國,通過秦孝公的寵臣景監來求見孝公。秦孝公接見了商鞅,交談了很久,但秦孝公常常打瞌睡,沒有聽進去。談完後秦孝公對景監發怒說:“你的客人是個狂妄之徒,怎麽能任用呢!”景監因此責備商鞅。商鞅說:“我用五帝之道勸說孝公,他的心思不能領悟。”過了五天,商鞅再次求見秦孝公。商鞅又一次見到孝公,這次說得比上次更多,但還是不合秦孝公的心意。談完後秦孝公又責備景監,景監也責備商鞅。商鞅說:“我用三王之道勸說孝公,而他聽不進去。請讓我再一次見孝公。”商鞅第三次見到孝公,孝公對他很友好但還是沒有任用他。談完後秦孝公對景監說:“你的客人不錯,可以和他交談了。”商鞅說:“我用霸道之術勸說孝公,他的心意想要采用了。如果再召見我,我知道該說什麽了。”


    商鞅又一次見到了秦孝公。孝公與他交談,不知不覺地在墊席上向前移動膝蓋。談了好幾天都不覺得厭倦。景監說:“你用什麽打動了我們的國君?我們國君高興極了。”商鞅說:“我用五帝、三王之道勸說國君,可是他說:‘那太久遠了,我不能等。況且賢明的君主,誰不希望自己在位的時候名揚天下,怎麽能默默無聞地等上幾十年、幾百年才成就帝王大業呢?’所以我就用富國強兵的辦法勸說他,他才特別高興。但是,這樣也就不能與殷、周的德行相媲美了。”


    秦孝公任用商鞅後,商鞅想要變法,又擔心天下人議論自己。商鞅說:“行動猶豫不決就不會有成就,辦事猶豫不決就不會有功效。況且那些有超常舉動的人,本來就會被世俗所非議;有獨特見解的謀劃者,必定會被百姓所嘲笑。愚蠢的人對已經完成的事都感到困惑,聰明的人則能預見還未發生的事。不能和百姓謀劃新事物的創始,而可以和他們共享成功的歡樂。探討最高道德的人不與世俗合流,成就偉大功業的人不與眾人商議。因此,聖人如果能夠使國家富強,就不必沿襲舊的成法;如果能夠使百姓獲利,就不必遵循舊的禮製。”秦孝公說:“好。”甘龍說:“不是這樣。聖人不改變民俗而施以教化,聰明的人不改變成法而治理國家。依照民俗進行教化,不費力就能成功;根據成法治理國家,官吏習慣而百姓安定。”商鞅說:“甘龍所說的,是世俗的言論。平常人安於舊有的習俗,學者局限於書本上的見聞。這兩種人奉公守法還可以,但不能和他們談論成法以外的改革。三代禮製不同而都能統一天下,五霸法製不一而都能各霸一方。聰明的人製定法度,愚蠢的人被法度製約;賢能的人變更禮製,尋常的人被禮製約束。”杜摯說:“沒有百倍的利益,就不能改變成法;沒有十倍的功效,就不能更換舊器。仿效成法不會有過失,遵循舊禮不會出偏差。”商鞅說:“治理國家沒有一成不變的辦法,有利於國家就不必仿效舊法度。所以湯武不沿襲古代法度而能統一天下,夏殷不改變舊的禮製而滅亡。反對舊法的人不應該被非議,而遵循舊禮的人不值得讚揚。”秦孝公說:“好。”於是任命商鞅為左庶長,終於製定了變法的法令。


    法令規定百姓按什伍編戶,互相監督檢舉,一家犯法,十家連帶治罪。不告發奸惡的處以腰斬之刑,告發奸惡的與斬敵首級的同樣受賞,隱藏奸惡的與投降敵人的同樣受罰。百姓家中有兩個以上成年男子不分家的,加倍征收他們的賦稅。有軍功的人,各按規定升爵受賞;進行私鬥的人,各按情節輕重處以刑罰。努力從事農業生產,耕織收獲糧食布帛多的,免除本人的徭役。從事工商業以及因懶惰而貧窮的,把他們的妻子兒女全都沒收為官奴。宗室中沒有軍功可以論及的,不得列入宗室的名冊。明確尊卑爵位等級,各按等級差別占有土地、房屋,家臣奴婢的服飾也按各家的等級有別。有功勞的人顯耀榮耀,沒有功勞的人即使富有也不能顯耀榮華。法令已經完備,但沒有公布,商鞅擔心百姓不相信,於是就在國都集市的南門豎起一根三丈高的木頭,招募百姓中能把木頭搬到北門的人賞給十金。百姓對此感到奇怪,沒有人敢去搬。商鞅又宣布說“能搬的人賞五十金”。有一個人搬了木頭,商鞅立即賞給他五十金,以此表明沒有欺騙百姓。最終下達了變法的法令。


    法令在民間實行了一年,秦國百姓到國都來訴說新法不方便的數以千計。這時太子觸犯了新法。商鞅說:“新法不能順利推行,是因為上層的人觸犯它。”將要依法懲處太子。太子是國君的繼承人,不能施加刑罰,於是就處罰了太子的老師公子虔,在太子的另一位老師公孫賈臉上刺字。第二天,秦國人就都遵照新法執行了。新法推行了十年,秦國百姓都非常高興,路上沒有人拾取別人遺失的東西,山中沒有盜賊,家家富裕充足。百姓勇於為國家打仗,不敢為私利爭鬥,城鄉秩序井然。當初那些說新法不方便的秦國百姓又有來說新法方便的,商鞅說:“這些都是擾亂教化的人。”把他們全部遷徙到邊疆地區。此後百姓再沒有敢議論新法的了。於是商鞅被任命為大良造。


    商鞅率領軍隊圍攻魏國的安邑,使它投降。過了三年,在鹹陽修築宮廷城闕,秦國從雍城遷都到鹹陽。並且下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同室居住。把小的鄉、邑、聚合並成縣,設置縣令、縣丞,全國共設置了三十一個縣。廢除井田製,開辟阡陌縱橫的田埂,賦稅征收變得公平合理。統一鬥、桶、權、衡、丈、尺等度量衡標準。新法實行了四年,公子虔又觸犯了新法,被割去了鼻子。過了五年,秦國富強,周天子把祭肉賜給秦孝公,諸侯都來祝賀。


    第二年,齊國在馬陵打敗魏軍,俘虜了魏國的太子申,殺死了將軍龐涓。又過了一年,商鞅對秦孝公說:“秦國和魏國的關係,就好比人得了心腹疾病,不是魏國兼並秦國,就是秦國兼並魏國。為什麽呢?魏國處在山嶺險要的西邊,建都安邑,與秦國以黃河為界而獨占崤山以東的地利。形勢有利就向西侵犯秦國,形勢不利就向東收縮防守。現在憑您的賢能聖明,秦國正因此而強盛。而魏國去年被齊國打得大敗,諸侯都背叛了它,我們可以趁這個時機攻打魏國。魏國抵擋不住秦國,必定要向東遷徙。魏國一旦向東遷徙,秦國就占據了黃河、華山的險要地勢,向東可以控製諸侯,這可是帝王的大業啊。”秦孝公認為說得對,就派商鞅率領軍隊攻打魏國。魏國派公子卬率領軍隊迎擊。兩軍對峙時,商鞅派人給魏將公子卬送去一封信,說:“我當初與公子相處很愉快,如今我們都成為兩國的將領,不忍心互相攻打,我們可以見麵互相盟誓,痛飲一番然後罷兵,使秦魏兩國相安無事。”魏公子卬認為說得對。會盟結束,喝酒的時候,商鞅埋伏下的武士突然襲擊並俘虜了魏公子卬,接著又攻打魏軍,把魏軍打得大敗,然後返迴秦國。魏惠王的軍隊多次被齊國、秦國打敗,國內空虛,國力一天天削弱,害怕了,於是派使者割讓河西之地獻給秦國來求和。然後魏國就離開安邑,遷都到大梁。魏惠王說:“我真後悔當初沒有聽公叔痤的話啊。”


    商鞅打敗魏軍迴來後,秦孝公把於、商等十五個邑封給他,封號是商君。


    商鞅在秦國任相十年,宗室貴族中有很多人怨恨他。趙良去見商鞅。商鞅說:“我能見到您,是通過孟蘭皋的介紹,現在我請求和您結交,可以嗎?”趙良說:“我不敢奢望啊。孔子有句話說:‘推薦賢能的人,受百姓擁戴的人就會前來;聚集不賢之人,稱王的人也會引退。’我不賢,所以不敢從命。我聽說:‘不該占有的職位而占有叫貪位,不該享有的名聲而享有叫貪名。’我要是聽從您的意思,恐怕我就成了貪位貪名的人了。所以不敢從命。”商鞅說:“您不喜歡我治理秦國的方式嗎?”趙良說:“能夠聽取反麵意見才叫聰,能夠自我反省才叫明,能夠克製自己才叫強。虞舜有句話說:‘自我謙遜是最崇高的。’您不如遵循虞舜之道,不必問我了。”商鞅說:“當初秦國的習俗和戎狄一樣,父子沒有分別,男女老少同室居住。如今我改變了秦國的教化,使他們男女有別,大規模營建宮闕,把秦國治理得如同魯國、衛國一樣。您看我治理秦國,和五羖大夫比誰更賢能呢?”趙良說:“一千張羊皮不如一隻狐狸腋下的皮毛珍貴;一千個人隨聲附和不如一個人直言爭辯。周武王因為有直言敢諫的臣子而昌盛,殷紂王因為群臣緘默不言而滅亡。您要是不反對周武王的做法,那我請求能整天直言而不受責罰,可以嗎?”商鞅說:“俗話說得好,表麵好聽的話如同花朵,中肯的話才是果實,逆耳的話是良藥,甜言蜜語是疾病。您果真肯整天直言,那可是我的良藥啊。我將侍奉您,您又何必推辭呢!”趙良說:“那五羖大夫,是楚國偏遠地方的人。聽說秦穆公賢明,就希望能見到他,去的時候沒有路費,就把自己賣給秦國的客商,穿著粗布短衣給人家喂牛。過了一年,秦穆公知道了他,把他從牛口之下提拔起來,淩駕於百姓之上,秦國沒有人敢和他相比。他任秦國相六七年,向東討伐鄭國,三次扶持晉國的國君複位,一次解救楚國的危難。在國內施行教化,巴人前來進貢;對諸侯施予恩德,八戎都來歸服。由餘聽到這個消息,叩關求見。五羖大夫任秦相的時候,勞累了也不乘車,酷暑天也不打傘,在國內行走,不用車馬隨從,也不拿武器,功名保存在府庫之中,德行流傳到後世。五羖大夫去世時,秦國男女都痛哭流涕,小孩子都不唱歌謠了,舂米的人也不哼舂杵的調子了。這就是五羖大夫的德行啊。如今您見到秦王,是通過秦王的寵臣景監來引薦的,這不是獲取名聲的正道。您任秦國相卻不把百姓的事放在心上,而大規模營建宮闕,這不是建立功業的正道。您對太子的老師用刑,用嚴刑峻法殘害百姓,這是在積累怨恨、蘊藏禍患啊。教化百姓的功效比政令更深,百姓效仿上級比政令來得更快。如今您又違背情理地建立權威,改變法製,這不是用來教化百姓的做法。您又麵南而坐自稱寡人,天天用刑罰整治秦國的貴族公子。《詩經》上說:‘看那老鼠還有肢體,做人卻沒有禮儀,做人沒有禮儀,為什麽不趕快去死。’從《詩經》的這句話來看,您的處境恐怕不能長久啊。公子虔閉門不出已經八年了,您又殺了祝歡並在公孫賈臉上刺字。《詩經》上說:‘得到人心的興盛,失去人心的崩潰。’這幾件事,都不是獲得人心的做法。您出門的時候,後麵跟著十幾輛車,車上載著全副武裝的衛士,身強力壯的人做陪乘,手持長矛、大戟的武士在車旁奔跑。如果這些東西缺少一樣,您就不會出門。《尚書》上說:‘依靠德行的昌盛,依靠武力的滅亡。’您的危險就像早晨的露水一樣,還想延年益壽嗎?那您為什麽不歸還商於的十五個邑,到偏僻的地方去澆灌田園,勸說秦王重用隱居山林的賢士,贍養老人,撫恤孤兒,敬重父兄,按功勞大小安排位次,尊重有德行的人,這樣或許還能稍微安定一些。您還想貪圖商於的財富,炫耀秦國的權勢,積聚百姓的怨恨,一旦秦王去世,秦國要收拾您的人,難道還會少嗎?您的滅亡可以翹著腳等待了。”商鞅沒有聽從趙良的勸告。


    五個月後秦孝公去世,太子即位。公子虔等人告發商鞅想要謀反,就派官吏去逮捕商鞅。商鞅逃亡到邊關,想要住旅店。旅店的主人不知道他就是商鞅,說:“商鞅的法令規定,留宿沒有證件的人要連帶受罰。”商鞅長歎一聲說:“唉,製定法令的弊病竟然到了這個地步啊!”於是離開秦國前往魏國。魏國人怨恨他欺騙公子卬並且打敗了魏軍,不肯接納他。商鞅又想去別的國家。魏國人說:“商鞅,是秦國的逃犯。秦國強大而逃犯進入魏國,不送迴去不行。”於是把商鞅送迴秦國。商鞅迴到秦國後,跑到商邑,和他的部屬發動邑中的士兵向北攻打鄭國。秦國發兵攻打商鞅,在鄭地的黽池把他殺死。秦惠王把商鞅車裂示眾,說:“不要像商鞅這樣謀反!”於是就滅了商鞅的全族。


    太史公說:商鞅,他本是個天性刻薄的人。考察他當初用帝王之術遊說秦孝公,隻是憑借虛浮的言論,並非他的本意。而且他又是通過孝公的寵臣引薦,等到被任用後,處罰公子虔,欺騙魏將公子卬,不聽從趙良的勸告,這些都足以證明商鞅缺少恩德了。我曾經讀過商鞅的《開塞》《耕戰》等著作,其內容和他本人的行事很相似。最終在秦國落得個惡名,這是有原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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