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史記·孫子吳起列傳》全文：
孫子部分
孫子武者，齊人也。以兵法見於吳王闔廬。闔廬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可以小試勒兵乎？”對曰：“可。”闔廬曰：“可試以婦人乎？”曰：“可。”於是許之，出宮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孫子分為二隊，以王之寵姬二人各為隊長，皆令持戟。令之曰：“汝知而心與左右手背乎？”婦人曰：“知之。”孫子曰：“前，則視心；左，視左手；右，視右手；後，即視背。”婦人曰：“諾。”約束既布，乃設鈇鉞，即三令五申之。於是鼓之右，婦人大笑。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複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婦人複大笑。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乃欲斬左右隊長。吳王從台上觀，見且斬愛姬，大駭。趣使使下令曰：“寡人已知將軍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願勿斬也。”孫子曰：“臣既已受命為將，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遂斬隊長二人以徇。用其次為隊長，於是複鼓之。婦人左右前後跪起皆中規矩繩墨，無敢出聲。於是孫子使使報王曰：“兵既整齊，王可試下觀之，唯王所欲用之，雖赴水火猶可也。”吳王曰：“將軍罷休就舍，寡人不願下觀。”孫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實。”於是闔廬知孫子能用兵，卒以為將。西破強楚，入郢，北威齊晉，顯名諸侯，孫子與有力焉。
孫武既死，後百餘歲有孫臏。臏生阿、鄄之間，臏亦孫武之後世子孫也。孫臏嚐與龐涓俱學兵法。龐涓既事魏，得為惠王將軍，而自以為能不及孫臏，乃陰使召孫臏。臏至，龐涓恐其賢於己，疾之，則以法刑斷其兩足而黥之，欲隱勿見。
齊使者如梁，孫臏以刑徒陰見，說齊使。齊使以為奇，竊載與之齊。齊將田忌善而客待之。忌數與齊諸公子馳逐重射。孫子見其馬足不甚相遠，馬有上、中、下輩。於是孫子謂田忌曰：“君弟重射，臣能令君勝。”田忌信然之，與王及諸公子逐射千金。及臨質，孫子曰：“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卒得王千金。於是忌進孫子於威王。威王問兵法，遂以為師。
其後魏伐趙，趙急，請救於齊。齊威王欲將孫臏，臏辭謝曰：“刑餘之人不可。”於是乃以田忌為將，而孫子為師，居輜車中，坐為計謀。田忌欲引兵之趙，孫子曰：“夫解雜亂紛糾者不控卷，救鬬者不搏撠，批亢搗虛，形格勢禁，則自為解耳。今梁趙相攻，輕兵銳卒必竭於外，老弱罷於內。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據其街路，衝其方虛，彼必釋趙而自救。是我一舉解趙之圍而收獘於魏也。”田忌從之，魏果去邯鄲，與齊戰於桂陵，大破梁軍。
後十三歲，魏與趙攻韓，韓告急於齊。齊使田忌將而往，直走大梁。魏將龐涓聞之，去韓而歸，齊軍既已過而西矣。孫子謂田忌曰：“彼三晉之兵素悍勇而輕齊，齊號為怯，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百裏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裏而趣利者軍半至。使齊軍入魏地為十萬灶，明日為五萬灶，又明日為三萬灶。”龐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齊軍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過半矣。”乃棄其步軍，與其輕銳倍日並行逐之。孫子度其行，暮當至馬陵。馬陵道陝，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樹白而書之曰“龐涓死於此樹之下”。於是令齊軍善射者萬弩，夾道而伏，期曰“暮見火舉而俱發”。龐涓果夜至斫木下，見白書，乃鑽火燭之。讀其書未畢，齊軍萬弩俱發，魏軍大亂相失。龐涓自知智窮兵敗，乃自剄，曰：“遂成豎子之名！”齊因乘勝盡破其軍，虜魏太子申以歸。孫臏以此名顯天下，世傳其兵法。
吳起部分
吳起者，衛人也，好用兵。嚐學於曾子，事魯君。齊人攻魯，魯欲將吳起，吳起取齊女為妻，而魯疑之。吳起於是欲就名，遂殺其妻，以明不與齊也。魯卒以為將。將而攻齊，大破之。魯人或惡吳起曰：“起之為人，猜忍人也。其少時，家累千金，遊仕不遂，遂破其家，鄉黨笑之，吳起殺其謗己者三十餘人，而東出衛郭門。與其母訣，齧臂而盟曰：“起不為卿相，不複入衛。”遂事曾子。居頃之，其母死，起終不歸。曾子薄之，而與起絕。起乃之魯，學兵法以事魯君。魯君疑之，起殺妻以求將。夫魯小國，而有戰勝之名，則諸侯圖魯矣。且魯衛兄弟之國也，而君用起，則是棄衛。”魯君疑之，謝吳起。
吳起於是聞魏文侯賢，欲事之。文侯問李克曰：“吳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不能過也。”於是魏文侯以為將，擊秦，拔五城。
起之為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卒母聞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母曰：“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不旋踵，遂死於敵。吳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文侯以吳起善用兵，廉平，盡能得士心，乃以為西河守，以拒秦、韓。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起對曰：“在德不在險。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義不修，禹滅之。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殷紂之國，左孟門，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殺之。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武侯曰：“善。”
吳起為西河守，甚有聲名。魏置相，相田文。吳起不悅，謂田文曰：“請與子論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親萬民，實府庫，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東鄉，韓趙賓從，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時，屬之於子乎？屬之於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屬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吳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田文既死，公叔為相，尚魏公主，而害吳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奈何？”其仆曰：“吳起為人節廉而自喜名也。君因先與武侯言曰：‘夫吳起賢人也，而侯之國小，又與強秦壤界，臣竊恐起之無留心也。’武侯即曰：‘奈何？’君因謂武侯曰：‘試延以公主，起有留心則必受之。無留心則必辭矣。以此卜之。’君因召吳起而與歸，即令公主怒而輕君。吳起見公主之賤君也，則必辭。”於是吳起見公主之賤魏相，果辭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吳起懼得罪，遂去，即之楚。
楚悼王素聞起賢，至則相楚。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鬥之士。要在強兵，破馳說之言從橫者。於是南平百越；北並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強。故楚之貴戚盡欲害吳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吳起走之王屍而伏之。擊起之徒因射刺吳起，並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盡誅射吳起而並中王屍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餘家。
太史公曰
太史公曰：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語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孫子籌策龐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於被刑。吳起說武侯以形勢不如德，然行之於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悲夫！
以下是《史記·孫子吳起列傳》的全文翻譯：
孫子部分
孫子名武，是齊國人。他憑借著所著的兵法進見吳王闔廬。闔廬說：“您的十三篇兵書我都看過了，能否小規模地試著指揮軍隊讓我看看呢？”孫武迴答說：“可以。”闔廬說：“可以用婦女來試驗嗎？”孫武說：“可以。”於是闔廬答應了他，叫出宮中的美女，共約一百八十人。孫武把她們分成兩隊，讓吳王最寵愛的兩位侍妾分別擔任各隊隊長，命令所有的美女都拿一支戟。孫武下令說：“你們知道自己的心、左右手和後背嗎？”婦人們迴答說：“知道。”孫武說：“我說向前，你們就看心口所對的方向；我說向左，你們就看左手所對的方向；我說向右，你們就看右手所對的方向；我說向後，你們就看後背所對的方向。”婦人們答道：“是。”號令宣布完畢，就擺好斧鉞等刑具，又把已經宣布的號令多次重複交待清楚。接著擊鼓命令她們向右，婦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孫武說：“紀律還不清楚，號令不熟悉，這是將領的過錯。”於是又多次重複地交待號令，然後擊鼓命令她們向左，婦人們又都大笑起來。孫武說：“紀律弄不清楚，號令不熟悉，這是將領的過錯；現在既然講得清清楚楚，卻不遵照號令行事，那就是軍官和士兵的過錯了。”於是就要斬殺左右兩隊的隊長。吳王正在台上觀看，見孫武要殺自己的愛妾，大為驚駭，急忙派使臣傳達命令說：“我已經知道將軍善於用兵了。要是沒了這兩個侍妾，我吃東西都沒滋味了，希望你不要殺她們啊。”孫武迴答說：“我既然已經接受命令擔任將領，將領在軍隊裏，國君的命令有的是可以不接受的。”於是殺了兩個隊長示眾。再依次任用兩隊的第二個人擔任隊長，接著又擊鼓發令。婦人們向左向右、向前向後、跪倒站起等動作都符合號令要求，再也沒有人敢出聲了。這時孫武派人向吳王報告說：“隊伍已經操練整齊，請大王下台來視察，任憑大王怎樣使用她們，即使是讓她們赴湯蹈火也可以做到。”吳王說：“將軍停止演練，迴館舍休息吧，我不想下去看了。”孫武感歎地說：“大王隻是欣賞我的軍事理論，卻不能讓我付諸實踐呀。”從此，吳王闔廬知道孫武確實善於用兵，最終任命他做了將軍。吳國向西打敗了強大的楚國，攻入郢都，向北威震齊國和晉國，在諸侯各國名聲顯赫，孫武參與其中並出了很大的力氣。
孫武死後，過了一百多年又出了個孫臏。孫臏出生在阿城和鄄城一帶，也是孫武的後代子孫。孫臏曾經和龐涓一起學習兵法。龐涓在魏國做事，當上了魏惠王的將軍，他自認為才能比不上孫臏，就暗中派人把孫臏找來。孫臏到了魏國後，龐涓害怕他比自己賢能，心裏很忌恨他，便假借罪名砍去他的雙腳，並且在他臉上刺字，想讓他從此隱藏起來不敢拋頭露麵。
齊國的使臣來到大梁，孫臏以犯人的身份秘密地會見了齊使，進行遊說。齊國的使臣認為他是個難得的人才，就偷偷地用車把他載迴齊國。齊國將軍田忌很賞識他，並且像對待客人一樣對待他。田忌經常和齊國的貴族子弟賽馬，下很大的賭注。孫臏發現他們的馬腳力都差不多，可分為上、中、下三等。於是孫臏對田忌說：“您盡管下大賭注，我能讓您取勝。”田忌相信了他的話，與齊王和貴族子弟們比賽，下了千金的賭注。到了臨場比賽的時候，孫臏對田忌說：“現在用您的下等馬對付他們的上等馬，用您的上等馬對付他們的中等馬，用您的中等馬對付他們的下等馬。”三場比賽結束後，田忌輸了一次，贏了兩次，最終贏得了齊王的千金賭注。於是田忌就把孫臏推薦給齊威王。威王向他請教兵法後，就把他當作老師。
後來魏國攻打趙國，趙國形勢危急，向齊國求救。齊威王打算任用孫臏為主將，孫臏辭謝說：“我是受過刑的人，不能擔任主將。”於是就任命田忌做主將，孫臏做軍師，坐在有帷帳的車裏，暗中謀劃作戰策略。田忌想要率領救兵直奔趙國，孫臏說：“想解開雜亂糾纏的絲線，不能緊握雙拳生拉硬扯；勸解鬥毆的人，不能卷入其中胡亂搏擊。要抓住爭鬥者的要害，爭鬥者因形勢所迫，就不得不自行解開。如今魏趙兩國相互攻打，魏國的精銳部隊必定在國外精疲力竭，國內老弱殘兵疲憊不堪。您不如率領軍隊火速向大梁挺進，占據它的交通要道，衝擊它正空虛的地方，魏國肯定會放棄趙國而迴兵自救。這樣，我們一舉解除了趙國的圍困，又可坐收魏國自行挫敗的效果。”田忌聽從了孫臏的意見。魏軍果然離開邯鄲迴師，在桂陵與齊軍交戰，魏軍被打得大敗。
十三年後，魏國和趙國聯合攻打韓國，韓國向齊國告急。齊王派田忌率領軍隊前去救援，徑直進軍大梁。魏將龐涓聽到這個消息，率師撤離韓國迴魏，而這時齊軍已經越過邊界向西挺進了。孫臏對田忌說：“那魏軍向來兇悍勇猛，看不起齊軍，齊軍被稱作膽小怯懦，善於指揮作戰的將領，就要順著這樣的形勢加以引導。兵法上說：‘用急行軍走百裏去和敵人爭利的，有可能折損上將軍；用急行軍走五十裏去和敵人爭利的，士兵可能隻有一半能趕到。’現在我軍進入魏地已經很遠了，可利用這個機會設下埋伏，等待魏軍。”於是命令軍隊進入馬陵的道路，砍倒樹木堵塞道路，又在路旁埋伏了很多弓弩手，約定說：“晚上看見樹下火光亮起，就萬箭齊發。”龐涓果然在夜裏來到砍倒樹木的地方，看見白木上寫著字，就點火照著去看樹幹上的字，字還沒讀完，齊軍伏兵就萬箭齊發，魏軍大亂，士兵們互相失去聯係。龐涓自知無計可施，敗局已定，就拔劍自刎，臨死時說：“竟然成就了這小子的名聲！”齊軍就乘勝追擊，把魏軍徹底擊潰，俘虜了魏國太子申後迴國。孫臏也因此名揚天下，世上流傳著他的兵法。
吳起部分
吳起是衛國人，善於用兵。曾經向曾子求學，後來侍奉魯君。齊國攻打魯國時，魯國想任用吳起為將，但吳起娶了齊國女子為妻，魯國因此對他有所懷疑。吳起為了成就功名，就殺掉妻子，以表明自己不親附齊國。魯國最終任命他為將。吳起率兵攻打齊國，大敗齊軍。
魯國有人詆毀吳起說：“吳起的為人，是猜疑殘忍的那種人。他年輕時，家裏積攢了千金的財富，外出謀求官職卻沒能如願，結果把家產都耗盡了。同鄉鄰裏都笑話他，吳起殺掉了三十多個誹謗他的人，然後向東逃出衛國的外城城門。他與母親訣別時，咬著胳膊發誓說：‘我如果當不上卿相，就不再迴衛國。’於是去侍奉曾子。不久，他母親去世了，吳起最終也沒有迴去奔喪。曾子瞧不起他，和他斷絕了關係。吳起這才到魯國，學習兵法來侍奉魯君。魯君懷疑他，吳起就殺掉妻子來謀求主將之位。魯國是個小國，卻有了戰勝大國的名聲，那麽諸侯各國就要算計魯國了。況且魯國和衛國是兄弟國家，魯君任用吳起，就是拋棄了衛國。”魯君聽了這些話，對吳起產生懷疑，就辭退了他。
吳起這時聽說魏文侯很賢明，想去侍奉他。魏文侯問李克說：“吳起這個人怎麽樣啊？”李克迴答說：“吳起貪戀功名而且喜好女色，不過帶兵打仗，司馬穰苴也超不過他。”於是魏文侯任命吳起為將，攻打秦國，奪取了五座城池。
吳起做主將時，和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夥食。睡覺不鋪墊褥，行軍不乘車騎馬，親自背負著捆紮好的糧食，和士兵們同甘共苦。有個士兵生了惡性毒瘡，吳起為他吸吮膿液。這個士兵的母親聽說後，就大哭起來。有人說：“你的兒子是個士兵，將軍親自為他吸吮毒瘡，你為什麽還要哭呢？”那位母親迴答說：“不是這樣啊，往年吳將軍為他父親吸吮毒瘡，他父親作戰時就一往無前，最終戰死在敵陣。吳將軍現在又為他兒子吸吮毒瘡，我不知道他又會死在什麽地方了，所以我才哭啊。”
魏文侯因為吳起善於用兵，為人廉潔公平，能充分得到士兵的擁戴，就任命他做西河守，來抵禦秦國和韓國。
魏文侯死後，吳起侍奉他的兒子魏武侯。武侯乘船順著西河而下，行到半途，迴過頭來對吳起說：“山川是如此的險要、壯美呀，這是魏國的瑰寶啊！”吳起迴答說：“國家的穩固在於施德政，而不在於地勢險要。從前三苗氏左有洞庭湖，右有鄱陽湖，但他們不修德義，大禹把他們消滅了。夏桀的都城，左邊是黃河、濟水，右邊是泰華山，伊闕山在它的南邊，羊腸阪在它的北邊，因為他不施仁政，商湯放逐了他。殷紂的國家，左邊是孟門山，右邊是太行山，常山在它的北邊，黃河流經它的南邊，因為他不施德政，周武王把他殺了。由此看來，國家穩固在於德政而不在於地勢險要。如果君主您不施德政，那麽船上這些人都會變成您的敵人。”武侯說：“說得好。”
吳起做西河守，很有聲望。魏國設置相位，任命田文做國相。吳起心裏不高興，對田文說：“我想和您比一比功勞，可以嗎？”田文說：“可以。”吳起說：“統率三軍，讓士兵們樂意為之效死，使敵國不敢圖謀我們，您和我比，誰強？”田文說：“我不如您。”吳起說：“整治百官，親善百姓，使倉庫充實，您和我比，誰強？”田文說：“我不如您。”吳起說：“鎮守西河，使秦軍不敢向東侵犯，韓國、趙國都歸附順從，您和我比，誰強？”田文說：“我不如您。”吳起說：“這三方麵您都不如我，可是您的職位卻在我之上，這是為什麽呢？”田文說：“君主年少，國內人心不穩，大臣們還未親附，百姓也還不信服，在這個時候，是把國政托付給您呢，還是托付給我呢？”吳起沉默了許久，說：“應該托付給您。”田文說：“這就是我的職位比您高的原因啊。”吳起這才明白自己比不上田文。
田文死後，公叔出任國相，他娶了魏國公主為妻，並且忌恨吳起。公叔的仆人說：“吳起很容易除掉。”公叔說：“怎麽辦呢？”那個仆人說：“吳起為人有骨氣而又喜好名聲。您可先找魏武侯說：‘吳起是個賢能的人，而您的國家小，又和強大的秦國接壤，我私下擔心吳起沒有長期留在魏國的打算。’武侯就會問：‘那怎麽辦呢？’您就趁機對武侯說：‘可以試著把公主許配給他，吳起要是有長期留在魏國的心思，就一定會接受；要是沒有這種心思，就一定會推辭。用這個辦法可以試探他一下。’然後您再把吳起請到家裏，故意讓公主發怒而當麵鄙視您。吳起看到公主這樣輕視您，就一定會推辭娶公主這件事。”於是吳起見到公主如此輕視魏國的國相，果然婉言謝絕了魏武侯。魏武侯從此懷疑吳起，不再信任他。吳起害怕因此獲罪，就離開魏國，到楚國去了。
楚悼王一向聽說吳起很賢能，吳起一到楚國便任命他做國相。吳起明確法規，審定命令，裁減無關緊要的官員，廢除疏遠王族的供養，用來撫養作戰的士兵。其宗旨在於增強軍隊，破除那些縱橫家遊說的言論。於是楚國向南平定了百越；向北吞並了陳國和蔡國，打退了韓、趙、魏三國；向西討伐秦國。諸侯各國對楚國的強大感到憂慮。所以楚國的王族和貴戚都想謀害吳起。等到楚悼王去世，王室大臣發動叛亂，攻打吳起，吳起逃到楚王的屍體旁伏在上麵。攻擊吳起的那些人趁機用箭射吳起，同時也射中了楚悼王的屍體。等楚悼王下葬後，太子即位，就命令令尹把射中楚悼王屍體的人全部殺掉。因射殺吳起而被滅族的有七十多家。
太史公曰
太史公說：世上人平常談論兵家的事情時，都稱道孫子的十三篇兵法和吳起的兵法，這兩部書世上多有流傳，所以我不再加以論述，隻評論他們生平所做的事情。俗話說：“能實際去做的人不一定能高談闊論，能高談闊論的人不一定能實際去做。”孫子算計龐涓的軍事行動是英明的了，但卻不能早些使自己避免遭受臏刑的災禍。吳起用形勢不如修德的道理勸說魏武侯，但到楚國後，卻因為刻薄殘暴、缺少仁愛而送了性命。可歎啊！
孫子部分
孫子武者，齊人也。以兵法見於吳王闔廬。闔廬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可以小試勒兵乎？”對曰：“可。”闔廬曰：“可試以婦人乎？”曰：“可。”於是許之，出宮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孫子分為二隊，以王之寵姬二人各為隊長，皆令持戟。令之曰：“汝知而心與左右手背乎？”婦人曰：“知之。”孫子曰：“前，則視心；左，視左手；右，視右手；後，即視背。”婦人曰：“諾。”約束既布，乃設鈇鉞，即三令五申之。於是鼓之右，婦人大笑。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複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婦人複大笑。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乃欲斬左右隊長。吳王從台上觀，見且斬愛姬，大駭。趣使使下令曰：“寡人已知將軍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願勿斬也。”孫子曰：“臣既已受命為將，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遂斬隊長二人以徇。用其次為隊長，於是複鼓之。婦人左右前後跪起皆中規矩繩墨，無敢出聲。於是孫子使使報王曰：“兵既整齊，王可試下觀之，唯王所欲用之，雖赴水火猶可也。”吳王曰：“將軍罷休就舍，寡人不願下觀。”孫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實。”於是闔廬知孫子能用兵，卒以為將。西破強楚，入郢，北威齊晉，顯名諸侯，孫子與有力焉。
孫武既死，後百餘歲有孫臏。臏生阿、鄄之間，臏亦孫武之後世子孫也。孫臏嚐與龐涓俱學兵法。龐涓既事魏，得為惠王將軍，而自以為能不及孫臏，乃陰使召孫臏。臏至，龐涓恐其賢於己，疾之，則以法刑斷其兩足而黥之，欲隱勿見。
齊使者如梁，孫臏以刑徒陰見，說齊使。齊使以為奇，竊載與之齊。齊將田忌善而客待之。忌數與齊諸公子馳逐重射。孫子見其馬足不甚相遠，馬有上、中、下輩。於是孫子謂田忌曰：“君弟重射，臣能令君勝。”田忌信然之，與王及諸公子逐射千金。及臨質，孫子曰：“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卒得王千金。於是忌進孫子於威王。威王問兵法，遂以為師。
其後魏伐趙，趙急，請救於齊。齊威王欲將孫臏，臏辭謝曰：“刑餘之人不可。”於是乃以田忌為將，而孫子為師，居輜車中，坐為計謀。田忌欲引兵之趙，孫子曰：“夫解雜亂紛糾者不控卷，救鬬者不搏撠，批亢搗虛，形格勢禁，則自為解耳。今梁趙相攻，輕兵銳卒必竭於外，老弱罷於內。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據其街路，衝其方虛，彼必釋趙而自救。是我一舉解趙之圍而收獘於魏也。”田忌從之，魏果去邯鄲，與齊戰於桂陵，大破梁軍。
後十三歲，魏與趙攻韓，韓告急於齊。齊使田忌將而往，直走大梁。魏將龐涓聞之，去韓而歸，齊軍既已過而西矣。孫子謂田忌曰：“彼三晉之兵素悍勇而輕齊，齊號為怯，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百裏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裏而趣利者軍半至。使齊軍入魏地為十萬灶，明日為五萬灶，又明日為三萬灶。”龐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齊軍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過半矣。”乃棄其步軍，與其輕銳倍日並行逐之。孫子度其行，暮當至馬陵。馬陵道陝，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樹白而書之曰“龐涓死於此樹之下”。於是令齊軍善射者萬弩，夾道而伏，期曰“暮見火舉而俱發”。龐涓果夜至斫木下，見白書，乃鑽火燭之。讀其書未畢，齊軍萬弩俱發，魏軍大亂相失。龐涓自知智窮兵敗，乃自剄，曰：“遂成豎子之名！”齊因乘勝盡破其軍，虜魏太子申以歸。孫臏以此名顯天下，世傳其兵法。
吳起部分
吳起者，衛人也，好用兵。嚐學於曾子，事魯君。齊人攻魯，魯欲將吳起，吳起取齊女為妻，而魯疑之。吳起於是欲就名，遂殺其妻，以明不與齊也。魯卒以為將。將而攻齊，大破之。魯人或惡吳起曰：“起之為人，猜忍人也。其少時，家累千金，遊仕不遂，遂破其家，鄉黨笑之，吳起殺其謗己者三十餘人，而東出衛郭門。與其母訣，齧臂而盟曰：“起不為卿相，不複入衛。”遂事曾子。居頃之，其母死，起終不歸。曾子薄之，而與起絕。起乃之魯，學兵法以事魯君。魯君疑之，起殺妻以求將。夫魯小國，而有戰勝之名，則諸侯圖魯矣。且魯衛兄弟之國也，而君用起，則是棄衛。”魯君疑之，謝吳起。
吳起於是聞魏文侯賢，欲事之。文侯問李克曰：“吳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不能過也。”於是魏文侯以為將，擊秦，拔五城。
起之為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卒母聞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母曰：“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不旋踵，遂死於敵。吳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文侯以吳起善用兵，廉平，盡能得士心，乃以為西河守，以拒秦、韓。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起對曰：“在德不在險。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義不修，禹滅之。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殷紂之國，左孟門，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殺之。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武侯曰：“善。”
吳起為西河守，甚有聲名。魏置相，相田文。吳起不悅，謂田文曰：“請與子論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親萬民，實府庫，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東鄉，韓趙賓從，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時，屬之於子乎？屬之於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屬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吳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田文既死，公叔為相，尚魏公主，而害吳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奈何？”其仆曰：“吳起為人節廉而自喜名也。君因先與武侯言曰：‘夫吳起賢人也，而侯之國小，又與強秦壤界，臣竊恐起之無留心也。’武侯即曰：‘奈何？’君因謂武侯曰：‘試延以公主，起有留心則必受之。無留心則必辭矣。以此卜之。’君因召吳起而與歸，即令公主怒而輕君。吳起見公主之賤君也，則必辭。”於是吳起見公主之賤魏相，果辭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吳起懼得罪，遂去，即之楚。
楚悼王素聞起賢，至則相楚。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鬥之士。要在強兵，破馳說之言從橫者。於是南平百越；北並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強。故楚之貴戚盡欲害吳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吳起走之王屍而伏之。擊起之徒因射刺吳起，並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盡誅射吳起而並中王屍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餘家。
太史公曰
太史公曰：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語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孫子籌策龐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於被刑。吳起說武侯以形勢不如德，然行之於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悲夫！
以下是《史記·孫子吳起列傳》的全文翻譯：
孫子部分
孫子名武，是齊國人。他憑借著所著的兵法進見吳王闔廬。闔廬說：“您的十三篇兵書我都看過了，能否小規模地試著指揮軍隊讓我看看呢？”孫武迴答說：“可以。”闔廬說：“可以用婦女來試驗嗎？”孫武說：“可以。”於是闔廬答應了他，叫出宮中的美女，共約一百八十人。孫武把她們分成兩隊，讓吳王最寵愛的兩位侍妾分別擔任各隊隊長，命令所有的美女都拿一支戟。孫武下令說：“你們知道自己的心、左右手和後背嗎？”婦人們迴答說：“知道。”孫武說：“我說向前，你們就看心口所對的方向；我說向左，你們就看左手所對的方向；我說向右，你們就看右手所對的方向；我說向後，你們就看後背所對的方向。”婦人們答道：“是。”號令宣布完畢，就擺好斧鉞等刑具，又把已經宣布的號令多次重複交待清楚。接著擊鼓命令她們向右，婦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孫武說：“紀律還不清楚，號令不熟悉，這是將領的過錯。”於是又多次重複地交待號令，然後擊鼓命令她們向左，婦人們又都大笑起來。孫武說：“紀律弄不清楚，號令不熟悉，這是將領的過錯；現在既然講得清清楚楚，卻不遵照號令行事，那就是軍官和士兵的過錯了。”於是就要斬殺左右兩隊的隊長。吳王正在台上觀看，見孫武要殺自己的愛妾，大為驚駭，急忙派使臣傳達命令說：“我已經知道將軍善於用兵了。要是沒了這兩個侍妾，我吃東西都沒滋味了，希望你不要殺她們啊。”孫武迴答說：“我既然已經接受命令擔任將領，將領在軍隊裏，國君的命令有的是可以不接受的。”於是殺了兩個隊長示眾。再依次任用兩隊的第二個人擔任隊長，接著又擊鼓發令。婦人們向左向右、向前向後、跪倒站起等動作都符合號令要求，再也沒有人敢出聲了。這時孫武派人向吳王報告說：“隊伍已經操練整齊，請大王下台來視察，任憑大王怎樣使用她們，即使是讓她們赴湯蹈火也可以做到。”吳王說：“將軍停止演練，迴館舍休息吧，我不想下去看了。”孫武感歎地說：“大王隻是欣賞我的軍事理論，卻不能讓我付諸實踐呀。”從此，吳王闔廬知道孫武確實善於用兵，最終任命他做了將軍。吳國向西打敗了強大的楚國，攻入郢都，向北威震齊國和晉國，在諸侯各國名聲顯赫，孫武參與其中並出了很大的力氣。
孫武死後，過了一百多年又出了個孫臏。孫臏出生在阿城和鄄城一帶，也是孫武的後代子孫。孫臏曾經和龐涓一起學習兵法。龐涓在魏國做事，當上了魏惠王的將軍，他自認為才能比不上孫臏，就暗中派人把孫臏找來。孫臏到了魏國後，龐涓害怕他比自己賢能，心裏很忌恨他，便假借罪名砍去他的雙腳，並且在他臉上刺字，想讓他從此隱藏起來不敢拋頭露麵。
齊國的使臣來到大梁，孫臏以犯人的身份秘密地會見了齊使，進行遊說。齊國的使臣認為他是個難得的人才，就偷偷地用車把他載迴齊國。齊國將軍田忌很賞識他，並且像對待客人一樣對待他。田忌經常和齊國的貴族子弟賽馬，下很大的賭注。孫臏發現他們的馬腳力都差不多，可分為上、中、下三等。於是孫臏對田忌說：“您盡管下大賭注，我能讓您取勝。”田忌相信了他的話，與齊王和貴族子弟們比賽，下了千金的賭注。到了臨場比賽的時候，孫臏對田忌說：“現在用您的下等馬對付他們的上等馬，用您的上等馬對付他們的中等馬，用您的中等馬對付他們的下等馬。”三場比賽結束後，田忌輸了一次，贏了兩次，最終贏得了齊王的千金賭注。於是田忌就把孫臏推薦給齊威王。威王向他請教兵法後，就把他當作老師。
後來魏國攻打趙國，趙國形勢危急，向齊國求救。齊威王打算任用孫臏為主將，孫臏辭謝說：“我是受過刑的人，不能擔任主將。”於是就任命田忌做主將，孫臏做軍師，坐在有帷帳的車裏，暗中謀劃作戰策略。田忌想要率領救兵直奔趙國，孫臏說：“想解開雜亂糾纏的絲線，不能緊握雙拳生拉硬扯；勸解鬥毆的人，不能卷入其中胡亂搏擊。要抓住爭鬥者的要害，爭鬥者因形勢所迫，就不得不自行解開。如今魏趙兩國相互攻打，魏國的精銳部隊必定在國外精疲力竭，國內老弱殘兵疲憊不堪。您不如率領軍隊火速向大梁挺進，占據它的交通要道，衝擊它正空虛的地方，魏國肯定會放棄趙國而迴兵自救。這樣，我們一舉解除了趙國的圍困，又可坐收魏國自行挫敗的效果。”田忌聽從了孫臏的意見。魏軍果然離開邯鄲迴師，在桂陵與齊軍交戰，魏軍被打得大敗。
十三年後，魏國和趙國聯合攻打韓國，韓國向齊國告急。齊王派田忌率領軍隊前去救援，徑直進軍大梁。魏將龐涓聽到這個消息，率師撤離韓國迴魏，而這時齊軍已經越過邊界向西挺進了。孫臏對田忌說：“那魏軍向來兇悍勇猛，看不起齊軍，齊軍被稱作膽小怯懦，善於指揮作戰的將領，就要順著這樣的形勢加以引導。兵法上說：‘用急行軍走百裏去和敵人爭利的，有可能折損上將軍；用急行軍走五十裏去和敵人爭利的，士兵可能隻有一半能趕到。’現在我軍進入魏地已經很遠了，可利用這個機會設下埋伏，等待魏軍。”於是命令軍隊進入馬陵的道路，砍倒樹木堵塞道路，又在路旁埋伏了很多弓弩手，約定說：“晚上看見樹下火光亮起，就萬箭齊發。”龐涓果然在夜裏來到砍倒樹木的地方，看見白木上寫著字，就點火照著去看樹幹上的字，字還沒讀完，齊軍伏兵就萬箭齊發，魏軍大亂，士兵們互相失去聯係。龐涓自知無計可施，敗局已定，就拔劍自刎，臨死時說：“竟然成就了這小子的名聲！”齊軍就乘勝追擊，把魏軍徹底擊潰，俘虜了魏國太子申後迴國。孫臏也因此名揚天下，世上流傳著他的兵法。
吳起部分
吳起是衛國人，善於用兵。曾經向曾子求學，後來侍奉魯君。齊國攻打魯國時，魯國想任用吳起為將，但吳起娶了齊國女子為妻，魯國因此對他有所懷疑。吳起為了成就功名，就殺掉妻子，以表明自己不親附齊國。魯國最終任命他為將。吳起率兵攻打齊國，大敗齊軍。
魯國有人詆毀吳起說：“吳起的為人，是猜疑殘忍的那種人。他年輕時，家裏積攢了千金的財富，外出謀求官職卻沒能如願，結果把家產都耗盡了。同鄉鄰裏都笑話他，吳起殺掉了三十多個誹謗他的人，然後向東逃出衛國的外城城門。他與母親訣別時，咬著胳膊發誓說：‘我如果當不上卿相，就不再迴衛國。’於是去侍奉曾子。不久，他母親去世了，吳起最終也沒有迴去奔喪。曾子瞧不起他，和他斷絕了關係。吳起這才到魯國，學習兵法來侍奉魯君。魯君懷疑他，吳起就殺掉妻子來謀求主將之位。魯國是個小國，卻有了戰勝大國的名聲，那麽諸侯各國就要算計魯國了。況且魯國和衛國是兄弟國家，魯君任用吳起，就是拋棄了衛國。”魯君聽了這些話，對吳起產生懷疑，就辭退了他。
吳起這時聽說魏文侯很賢明，想去侍奉他。魏文侯問李克說：“吳起這個人怎麽樣啊？”李克迴答說：“吳起貪戀功名而且喜好女色，不過帶兵打仗，司馬穰苴也超不過他。”於是魏文侯任命吳起為將，攻打秦國，奪取了五座城池。
吳起做主將時，和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夥食。睡覺不鋪墊褥，行軍不乘車騎馬，親自背負著捆紮好的糧食，和士兵們同甘共苦。有個士兵生了惡性毒瘡，吳起為他吸吮膿液。這個士兵的母親聽說後，就大哭起來。有人說：“你的兒子是個士兵，將軍親自為他吸吮毒瘡，你為什麽還要哭呢？”那位母親迴答說：“不是這樣啊，往年吳將軍為他父親吸吮毒瘡，他父親作戰時就一往無前，最終戰死在敵陣。吳將軍現在又為他兒子吸吮毒瘡，我不知道他又會死在什麽地方了，所以我才哭啊。”
魏文侯因為吳起善於用兵，為人廉潔公平，能充分得到士兵的擁戴，就任命他做西河守，來抵禦秦國和韓國。
魏文侯死後，吳起侍奉他的兒子魏武侯。武侯乘船順著西河而下，行到半途，迴過頭來對吳起說：“山川是如此的險要、壯美呀，這是魏國的瑰寶啊！”吳起迴答說：“國家的穩固在於施德政，而不在於地勢險要。從前三苗氏左有洞庭湖，右有鄱陽湖，但他們不修德義，大禹把他們消滅了。夏桀的都城，左邊是黃河、濟水，右邊是泰華山，伊闕山在它的南邊，羊腸阪在它的北邊，因為他不施仁政，商湯放逐了他。殷紂的國家，左邊是孟門山，右邊是太行山，常山在它的北邊，黃河流經它的南邊，因為他不施德政，周武王把他殺了。由此看來，國家穩固在於德政而不在於地勢險要。如果君主您不施德政，那麽船上這些人都會變成您的敵人。”武侯說：“說得好。”
吳起做西河守，很有聲望。魏國設置相位，任命田文做國相。吳起心裏不高興，對田文說：“我想和您比一比功勞，可以嗎？”田文說：“可以。”吳起說：“統率三軍，讓士兵們樂意為之效死，使敵國不敢圖謀我們，您和我比，誰強？”田文說：“我不如您。”吳起說：“整治百官，親善百姓，使倉庫充實，您和我比，誰強？”田文說：“我不如您。”吳起說：“鎮守西河，使秦軍不敢向東侵犯，韓國、趙國都歸附順從，您和我比，誰強？”田文說：“我不如您。”吳起說：“這三方麵您都不如我，可是您的職位卻在我之上，這是為什麽呢？”田文說：“君主年少，國內人心不穩，大臣們還未親附，百姓也還不信服，在這個時候，是把國政托付給您呢，還是托付給我呢？”吳起沉默了許久，說：“應該托付給您。”田文說：“這就是我的職位比您高的原因啊。”吳起這才明白自己比不上田文。
田文死後，公叔出任國相，他娶了魏國公主為妻，並且忌恨吳起。公叔的仆人說：“吳起很容易除掉。”公叔說：“怎麽辦呢？”那個仆人說：“吳起為人有骨氣而又喜好名聲。您可先找魏武侯說：‘吳起是個賢能的人，而您的國家小，又和強大的秦國接壤，我私下擔心吳起沒有長期留在魏國的打算。’武侯就會問：‘那怎麽辦呢？’您就趁機對武侯說：‘可以試著把公主許配給他，吳起要是有長期留在魏國的心思，就一定會接受；要是沒有這種心思，就一定會推辭。用這個辦法可以試探他一下。’然後您再把吳起請到家裏，故意讓公主發怒而當麵鄙視您。吳起看到公主這樣輕視您，就一定會推辭娶公主這件事。”於是吳起見到公主如此輕視魏國的國相，果然婉言謝絕了魏武侯。魏武侯從此懷疑吳起，不再信任他。吳起害怕因此獲罪，就離開魏國，到楚國去了。
楚悼王一向聽說吳起很賢能，吳起一到楚國便任命他做國相。吳起明確法規，審定命令，裁減無關緊要的官員，廢除疏遠王族的供養，用來撫養作戰的士兵。其宗旨在於增強軍隊，破除那些縱橫家遊說的言論。於是楚國向南平定了百越；向北吞並了陳國和蔡國，打退了韓、趙、魏三國；向西討伐秦國。諸侯各國對楚國的強大感到憂慮。所以楚國的王族和貴戚都想謀害吳起。等到楚悼王去世，王室大臣發動叛亂，攻打吳起，吳起逃到楚王的屍體旁伏在上麵。攻擊吳起的那些人趁機用箭射吳起，同時也射中了楚悼王的屍體。等楚悼王下葬後，太子即位，就命令令尹把射中楚悼王屍體的人全部殺掉。因射殺吳起而被滅族的有七十多家。
太史公曰
太史公說：世上人平常談論兵家的事情時，都稱道孫子的十三篇兵法和吳起的兵法，這兩部書世上多有流傳，所以我不再加以論述，隻評論他們生平所做的事情。俗話說：“能實際去做的人不一定能高談闊論，能高談闊論的人不一定能實際去做。”孫子算計龐涓的軍事行動是英明的了，但卻不能早些使自己避免遭受臏刑的災禍。吳起用形勢不如修德的道理勸說魏武侯，但到楚國後，卻因為刻薄殘暴、缺少仁愛而送了性命。可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