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普照,寒冬好像不那麽冷了,隻是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煙味,時時揪著人心不敢放鬆。硯君與珍榮隨便吃點東西果腹,又隨曲安去送飯,見城上分發一批短披風,是陳二爺聽說守城的人缺少禦寒衣物,命人從自家倉庫裏翻出來的。


    披風都是羊毛織就的鐵藍色厚料,質地精良,重有數斤,風吹不透。城上士兵紛紛道謝,守城的百姓更是喜形於色。硯君聽知道底細的人說:“這材料好著呢!是前幾年陳家給大新助軍,剩下的。平常可沒處得。”


    硯君心想:陳家又是采辦火銃、又是供應軍資,難怪連夫人說她兩個哥哥不是普通的商人。可前幾年,天下還是大昱的天下,給造反的楚狄赫人送征衣,豈不是勾結逆黨、形如同謀嗎?


    城頭上這些人,沒有一個對大昱存有悼亡之意,一心要對付城外的敵人,自然也沒人像她想這麽細致。硯君在城上不便久留,沒看見七爺,不曉得他到哪裏去巡視。她將大氅留在譙樓裏,請昭慶代為轉交。


    主仆二人下城時,珍榮肚子餓得咕嚕作響,硯君想起來:自己與珍榮直到此時還沒有吃頓正經飯。她對珍榮略感愧疚,珍榮卻以一種了然於胸的微笑麵對,仿佛在說她早就習慣了在硯君身邊遇到類似的事情。


    兩個年輕女子相視一笑,彼此覺得,這種時候能以這般心情笑出來,也是難得的好兆頭,想必此地不會是絕人之處。


    她們並肩迴到悅仙樓,房間裏卻不見金姨娘和墨君的影子。


    兵臨城下亂糟糟的關頭,金姨娘沒有一屁股坐在她的錢盒子上守著那些金條巋然不動,著實稀奇。珍榮四下轉了一圈,招手讓硯君到窗邊去看:銀杏樹前的廣大空地上,樹立幾個破舊的大掃帚,金姨娘提著火銃,煞有介事地瞄準。墨君躲在遠處偷看。珍榮撇嘴道:“昨晚還說火藥彈丸要省著,這時候去打掃帚。”


    硯君起初覺得,火銃不是尋常物件,威力強勁,放在無知之人的手中過於危險。她從未用過,隻怕鬧出亂子,不敢向陳景初拿。金姨娘大膽借來,硯君還擔心她萬一走火,輪不到妙高山人攻城,便傷了自己人的小命。


    此時此刻,看金姨娘屏息凝神的樣子,硯君忽然想起父親曾說的話:古來成大名、立偉業者,未必是超人,往往隻是在關鍵之時,邁出了從未走過的一步,承擔了一種從未擔過的責任,從此力挑那副擔子,一步步變成了前所未有的自己。


    父親不知是如何理解他說的這句話,大約去參與複辟,就是他認為應該邁出的一步。但硯君並沒有因為他承擔責任的方式,而想起他這句名言。反而是金姨娘向陳景初索要火銃的一刹,硯君仿佛看見了那種人向前邁出一步。她從前沒有對金舜英有過欽佩,但陳景初策馬遠去的一瞬,硯君卻慚愧自己錯過了時機,未能像金姨娘一樣,邁出那一步。


    “火器即使勤加練習,也不敢說萬無一失。不練怎麽能派上用場?她肯勤練,未嚐不是你我的運氣。”硯君知道,金姨娘一定是不想在她們麵前出醜,刻意挑她們不在的時候去練。看金姨娘認真的樣子,硯君微笑道:“我有點餓,你去多買點糕餅之類,叫她休息一會兒,一起來吃。”


    珍榮從硯君藏錢的床架子頂上翻出荷包,仔細數了數,說:“我多拿幾個錢,多買點東西迴來。這城也不知道圍困多久,雖說悅仙樓裏有曲先生照應,我們還是自己攢些東西比較好。”


    硯君點頭說:“多買一份送給對麵的——挺著大肚子在這種時候可怎麽辦。”她知道珍榮肯定要反對,搶先說:“就算是不認識的人,也不能看著孕婦落單。再說連家是什麽身份,總不會讓你吃虧。若是開支無法承受,等城解了圍,你去跟連家討賬吧。”珍榮著惱道:“我能開得了口?自然是把花銷統統報告金姨娘,她要錢的時候是不講究臉麵的。”


    從昨晚至現在,她們當然還是有些怕,卻接受了炮聲的伴奏,不再心驚膽戰地聽見炮聲就不敢動。珍榮揣好錢出門,擔心懷裏的錢倒比隆隆炮聲更甚。


    沒多久,珍榮提著幾包捆成串的東西迴來,將那些東西放在嘚嘚打顫的桌子上,順手將顫動的茶杯籠了籠,說:“燒餅的師傅還在燒餅,煮麵的還在煮麵。他們說,落烏郡一直是大新與大羲交鋒之地,打來打去不知道多少次,火炮上陣也不止七八迴,天塌不下來。不知道是他們太從容,還是我們大驚小怪。”


    “以前是大羲,這迴是妙高山人,怎能一樣。不是說妙高山人會屠城嗎?”


    “沒什麽不一樣。屠城不是鐵定的事,看運氣。妙高山也有不屠城的時候,大庚也屠過城。”


    珍榮一邊給今天的開銷記賬,一邊說:“人家看我不懂,給我講,妙高山人也好,別的天王也好,打進城來,你不要出頭冒尖就沒事。有個從大庚逃過來的老人家說,妙高山人打過他老家,不是那麽可怕。讓你信他們的教義,你就說信了,教義好得很、高明得很,可惜信晚了——他們也不會剖出你的心來看你是不是真的信。青年人要可憐點兒,發一身白衣服就被他們拉去打仗。不過這年頭,也不止妙高山拉人打仗。餘下的老人婦孺,隻是每天早晚聚在一起,給出去打仗的人念經祈福。經文亂七八糟的,鬼才知道管不管用。不過祈福這事情,就算不聚起來,自家有人去打仗總歸少不了這一樁。”


    硯君一時默然。珍榮笑道:“他們還問我從哪兒來的,怎麽像沒見過打仗似的。我說我們那裏也打,可沒轟隆隆的大炮打到家門口。他們說,火炮威力這麽大,早晚天底下打仗都要用上,聽一兩次就習慣了。”


    硯君秀眉緊蹙,“百姓習慣了火炮,比火炮本身還可怕。”


    珍榮擺好點心,去喚了金舜英來,不忘揶揄她:“我還以為,你就算練火槍也不肯離開這房間跟你的錢盒子呢。”金舜英抹掉額頭上的汗,嗔道:“萬一打壞了東西,可要賠的!謝姨娘是連家的人,砸多少東西都賠得起,我怎麽能跟人家比。”珍榮譏誚道:“那你不怕我和小姐趁你不在,偷了你的金條?”


    金舜英一聲冷笑,將外麵的大褂撩起來,從腰間解下一隻洋鐵皮盒子,正是連夫人當日送她的一盒金條。“你們想得美!”


    珍榮和硯君一起噗嗤笑出聲。硯君壓住笑意說:“珍榮,去給謝姨娘送些肉幹肉脯。”轉頭問金舜英:“練得怎麽樣?”


    “這東西看著嚇人,用起來倒還順手。”金舜英提起她的火銃,麵露幾分恭敬神色。“我隻開了一槍,十分容易。想來打仗也就這麽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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