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珍帚


    金舜英不知該怎麽想。


    老頭子果然把最好的東西給了他女兒。盡管她並不太清楚,那抽匣裏是什麽、值多少錢,但還是產生了慣常會有的念頭:在蘇牧亭心中,最要緊的東西隻能托付給他嫡親女兒。類似的事情反反複複在蘇家發生過。於是在金舜英的心中,覺得自己和墨君又一次被蘇家父女小看了。


    換到從前,她會忿忿不平地冷哼一聲。冷哼從來不會得到蘇牧亭父女的任何反饋,他們隻會覺得她眼界小的不能再小。從前她不介意,好似哼過那一聲之後,已然對得起自己。但此時此刻她很想要爭口氣,不僅對得起自己,也讓蘇硯君刮目相看。盡管她從來不是一個為了爭氣而付諸行動的人。


    “等一下。”金舜英推開墨君,緩緩地蹲下身子,解開她帶來的包袱。層層衣服剝開之後,一隻青玉水洗露出來。色澤優雅的青玉,雕琢成一張四圍蜷起的荷葉,大如男子的雙掌合捧,通體薄得發亮。巧的是雕琢之際,玉中顯現一黑一白兩道瑕疵,被天工妙手修成兩條小魚。注入清水之後,宛如巨大的蓮葉托著兩條栩栩如生的遊魚。


    硯君認得那東西,本是她父親多年前時常賞玩之物,後來不大看見他拿出來。金舜英雙手捧著摩挲片刻,向硯君說:“這是墨君抓周時抓的,你爹就給了他。他當時千叮嚀萬囑咐,別讓孩子摔壞,我看他的神態就知道,必定是件值錢寶貝。如今正是它派用場的時候。”


    硯君將水洗接在手中,對自己片刻之前的言辭感到歉意,低著頭說:“那麽姨娘和我同去吧,究竟怎麽賣的、價值幾何,日後好給墨君有個交代。”金舜英用包袱皮將那東西仔細包好,與硯君前後腳走出房間。


    三個女人正下樓梯,後麵忽然走來一群人。那些人走得很快,顯然沒有謙讓的習慣,而且要推開女人們,清出一條通道。硯君不肯同一群男人擠來擠去,側身讓了讓。金舜英躲閃不及,那人又伸著胳膊攆她,正撞上她懷裏的包袱。


    這本來是無心之失,但金舜英一介女流哪裏經得住被人推搡,身子趔趄時本能地伸手去扶欄杆,臂彎鬆動,包裹沿著樓梯滾落。她本來就對那寶貝提心吊膽,眼睜睜看著它咚咚地摔下去,情不自禁地尖叫起來。


    叫聲霎時激起一片刀光。硯君便認出魯莽的男人們是誰——讓她見識過殺意的楚狄赫人。她來不及去喊金舜英,聽見有個人不耐煩地責備:“風吹草動也要拔刀!幾個女人到底要把你們嚇成什麽?”他說的是大昱官話,既流利又地道,可硯君還是分辨得出,就是窗縫後那個聲音。


    金舜英追著她的包裹,一路小跑著到樓梯底端,提起來時隻聽見唏哩嘩啦,心頓時涼了。


    那群人好像完全沒有愧意,兇神惡煞地從金舜英身邊走過。金舜英一把抓住了氣度最為不同的那個。她抓得實在太準了,緊緊揪住他的領口,卡住他喉嚨。眾男子立刻將她團團圍在中間。硯君慌慌地喊了聲:“姨娘!算了!”


    最值錢的家當摔得稀爛,金舜英哪肯算了,惡狠狠打量被她攥住衣襟的男人。說魁偉,似乎是用來形容滿臉胡茬的壯漢,不適合他剛柔並濟的臉龐。說俊俏,似乎沒點到他有些霸道的氣勢。反正金舜英沒心思找到合適的詞匯去描摹他的長相,隻顧聲嘶力竭地尖叫:“摔了別人的東西,想一走了之?沒那麽便宜的事情!”


    男子厭惡地想要掙脫,但換來金舜英更撒潑的扭纏,似乎他再想逃開一寸,她就敢全身撲上去用四肢箍住他。“你給我賠!”這潑婦尖銳的聲音在他耳根炸開。


    楚狄赫人的刀已經等得不耐煩,出鞘的寒光三五成群,全都逼到金舜英脖子根。珍榮“啊呀”叫一聲,跌坐在硯君腳旁。硯君徒勞地連聲喊著“快住手”,但沒人聽她的。


    這場誇張的鬧劇引來悅仙樓內外的人們駐足,驚奇地張望。金舜英如同得到百萬力量的支持,嘿嘿冷笑著蔑視刀鋒。“笑死了,我這輩子隻怕賠錢,還怕挨打不成?你來打呀!打碎我的寶貝,還要我的命,我倒要問問天底下哪裏的王法由得你們這般胡來?我走過這麽多地方,天王也見多了,還沒有見過光天化日之下草菅人命的!這裏難道不歸大新天王管嗎?大新的法不是號稱巨細無靡嗎?難道都是做樣子給人看?你打死我好了,給外麵的人都知道,大新的法也就那麽迴事!滿大街立的那些怪神像,什麽也管不了!”


    她放完這一波連珠箭,又扯著嗓子喊:“來人呀!來人呀!誰給我們寡婦孤女做主呀!”硯君被她撒潑的氣勢嚇壞了,緊走幾步到拉住她的衣袖,急促地低聲道:“姨娘,算了。東西再怎麽值錢,也不值得你拿性命兒戲。”金舜英膀子一掙甩開她,扯著嗓門大喊:“沒錢,這條命連兒戲都不算!”


    男子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笑起來,幾乎是強忍著才沒有哈哈大笑。他使勁咳嗽一聲清退了笑意,向他的侍從們說:“誰打碎的?快賠給她。”


    眾侍衛麵麵相覷,根本不記得是誰不小心碰到金舜英,也不確定是她自己丟下包裹還是被他們撞跌。但男子一聲令下,每個人都毫無異義地解開腰上的荷包。最老的那個人操著生澀的官話問:“多少錢?”金舜英可不知道,立刻向硯君拋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那堆碎片映在硯君眼中,她著實心疼,忍痛道:“這是昱朝之前的祗朝古董,出自名家。家父說過祖上入手時花費十兩黃金。”


    “一百兩。”金舜英挑眉說,“祗朝的東西傳到現在少說二百年,古董價值翻番很正常。”硯君幾乎要嚷出來“你這是訛詐”,但氣勢淩人的金舜英暗地裏狠狠掐住她的手腕。


    圍觀眾人的目光充滿好奇,交頭接耳,想知道摔碎的究竟是什麽寶貝,也想知道這些女人什麽來曆。各種氣氛交織,硯君窘得說不出話來。她本來心疼家傳的水洗,這時候卻覺得那東西令她尷尬,讓她看起來像個騙子。那個楚狄赫男子和他的隨從們,本來是摔碎寶貝的理虧之人,但硯君在他麵前羞愧得抬不起頭。


    不男子冷森森的目光說:他明白自己正被敲詐。“一百兩黃金嗎?”他陰沉的語氣讓金舜英不寒而顫。伴隨這個疑問,還有他的一聲冷哼。


    金舜英忽然覺得,她把話說過頭了,她的小命在自己眼裏並不是兒戲。假使拿了這人的黃金,他沒準真會把她的性命當玩具。她的氣勢頓減,但若讓步,反而顯得她更像是故意訛詐。她鬆開他的衣襟,故作大度地說:“我看尊駕氣勢不凡,像是一言九鼎的人。倘若尊駕手頭不大方便,先拿個五十兩出來,留張欠條也可以。”


    男子嘴角微微挑起,斜眼看了看悅仙樓外越聚越多的人群,向他的侍從們簡短地說:“給她。”他痛快得讓硯君更加虧心,想要出聲阻攔他,又被金舜英狠掐了一把。


    當下他的隨從們各掏腰包,湊了三兩、五兩、十兩各種分量的一大堆金條。金舜英猶豫一刹,終究抵不住金光在她眼裏左右閃爍。她提起衣角,翻手如飛,將那些金條從他們掌中劃拉到自己衣襟裏。


    “借條晚些時候給你。”男子說完,帶著他那群跟班浩浩蕩蕩地走了。


    硯君舒了口氣,大睜著眼睛看金舜英,“你知道那是什麽人?連楚狄赫人的黃金,你也敢搶?”在她看來,金舜英這番敲詐與明搶沒有差別。


    “楚狄赫人也沒什麽好怕的。”金舜英與其說是寬慰硯君,不如說是給自己壯膽。


    硯君微微抬眼,看見樓外仍有大量民眾圍觀,頓覺沒有地縫可鑽,實在受不了。金舜英看見她羞赧的態度,更有氣,大聲說:“我們要求賠東西,正當合理!又不是坑蒙拐騙,哪裏讓你大小姐抬不起頭了?不敢吵、不敢鬧、不敢動手,你們蘇家僅剩的那點家底,非得被你這股窩囊勁給敗光!”


    本來硯君見她拿出青玉水洗營救蘇牧亭,有心同她和解,但此時又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她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她寒著臉說:“既然水洗賣不了,姨娘也不必跟著。我和珍榮去處理剩下的事情就夠了。”


    金舜英知道這大小姐脾氣犯了,不跟她較勁,將卷著碎玉的包袱交到珍榮手裏,平心靜氣叮嚀:“雖然碎了,到底是老爺給墨君留下的。你順便去問問,誰家能補起來。好歹給墨君留個全活物件,日後也記得他爹疼過他。”


    硯君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領著珍榮匆匆地穿過人群。


    落烏郡距離大昱舊京不遠不近,自古沾著地理優勢的光,政清治平。到大昱覆滅,貴族出逃,落烏郡照樣在皇朝最後的歲月裏分了滿滿一杯羹——貴族們逃至此地,過不了大羲防線,滯留直到盤纏耗盡,開始變賣古玩字畫。落烏郡一躍而成海內最具活力的古玩交易地,不僅數量眾多,而且多為上品珍品,價錢還相當公道。


    自然,那都是從買家的角度來看。作為變賣珍藏的人,心裏總歸不那麽好受,想不出那些公道的話來。


    對於失去一切、無奈割舍心頭所好的人來說,出賣這件事情本身就不公道。他們變賣的不是一件物品,而是背井離鄉也不肯放棄的紀念,上麵帶著他們的故事,本該傳載他們的曆史,交到子孫後代手中。但是在商人的眼中,它們隻是某朝某代的造物,金的玉的古董。它們的象征不重要,從誰手中而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在未來的歲月裏升值。


    硯君早已做好了準備。從她打定主意變賣手中收藏的一刻,她就用珍榮說過的事情提醒自己:盤雲楠家具五十兩,齊世宣銀器稱斤賣。行情全都亂了套。


    硯君樂觀地想,拜那位龐山王元寶京所賜,她手中的韓老鬆手製墨,要好過那些東西。王爺一度喜歡集墨,重價搜求海內知名的存墨。大量囤積之後,為了讓他的偶像韓老鬆毫無瑕疵,元寶京毀掉了其中絕大部分普通的作品,僅僅留下上乘的臻品。老鬆墨的存世由此變得極為稀少,興許還能因為稀有而沾上一個“貴”字。


    不過售墨還是頗費周折。硯君自小不怎麽出過門,更沒有算計過銀錢交易,甚至連店鋪的門也沒進過,佇立在熙熙攘攘的街頭不知該何去何從。珍榮也強不到哪裏去。買東西難不住她,但要把東西賣給誰,她在整條街裏走三遍也想不出來。


    主仆二人提著墨匣走走停停,隻覺得琳琅招牌如亂花迷眼,後悔沒有帶上金姨娘,畢竟金姨娘才是蘇家最會談生意的人。


    忽然珍榮扯住硯君的衣袖,示意她往前看——某家店鋪裏走出一名年輕婦人,深色衣服死氣沉沉,身邊跟著一黑一白兩個小婢,更不會讓人認錯。


    “謝姨娘?”硯君奇怪她挺著大肚子到縣城中來做什麽。珍榮猛然想起,小聲說:“今早我是看見她了,一大早就從連家出來。怎麽這時候還沒有迴去?”即使隔著老遠,她仍然怕話音被那陰陽怪氣的謝雨嬌聽見。


    主仆二人並不打算窺探什麽,卻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謝雨嬌離開的那家店前。硯君打量一番,不知道這店是做什麽的。珍榮指著幡子上碩大的“當”字,說是當鋪,又疑惑道:“連家財大氣粗,還要她到當鋪典當?”


    “典當行,就是收人東西的地方了。”硯君曉得這店鋪的功用,以為找對了地方。珍榮使勁搖頭,說:“這是最不得已的去處!”但硯君心中還抱著一絲妄想,低聲道:“總好過賣給別人,從此斷了緣分。”


    誰知走入典當行,裏裏外外的掌櫃、行家都說自己見識淺薄,拿不準這東西的行情,恭請客人移步別處。接連走了三四家,個個麵露難色,知道東西是好東西,卻不肯收。


    一家店裏的夥計客客氣氣地說:“這兩年出來的東西太多了。我們先前見什麽都好,什麽都收,漸漸不能照那辦法做下去——大多斷了贖,而且掉了價。譬如小姐這東西的確不錯,可不是我們能收的。現在收東西有嚴密的規矩,否則店要給做垮。”


    另外一家更是直白說:“喲,這是老鬆墨,認得。可是這東西行情沒法說,沒準我們最後也是當墨研開、用來記賬。若給小姐一個買墨的價格,小姐必定不依。但給的高,我們虧定了。”


    起初硯君心中全是十足的不舍得,經過這番挫折,心情早已化為惴惴不安,逐漸為無法出手而焦急起來。最後一家的夥計出主意:“姑娘這東西拿來我們這種行裏,多半出不了手。東大街上,有個做古董生意的集瑰堂,時常搜羅奇怪玩意兒,多半是為了好玩,或者給後人留個前朝遺物增廣見識,也不指望轉手賺錢。那裏掌櫃是個老行家,很有膽略。姑娘不如去試試運氣。”


    日頭已經偏西,有的店開始打烊。硯君再沒其他主意了,姑且依照夥計的指點,向東大街去做最後一試。


    一雙纖足步行到集瑰堂前,已經累得走不動。但見那鋪麵古雅,仿佛頗有年頭。招牌是一整塊於雅國銀絲槐,孔雀綠色的“集瑰堂”三字骨秀神清,許是名家手筆。


    店鋪朝街的一麵全裝著水晶玻璃,通透可見店內整齊的博物架。硯君在鏡麵的倒影裏,看見一個疲憊不堪的少女,稍微吃了一驚:她的發絲有些淩亂,這不要緊,可以整理。要緊的是,她的脊背挺不直了。她的驕傲隨著變沉重的腳步,一步步丟在了那些拒絕老鬆墨的店鋪裏。平日高傲的、抿起來的嘴角,被內心的沮喪無可挽迴地拉下來。她的神情有點狼狽,說有點可憐也不過分。


    就像那稀裏嘩啦摔碎的青玉水洗,蘇硯君的傲氣由一件珍寶變成了不值一錢的碎片。


    硯君看著自己的倒影,想要哭出來。她想,如果她的信心再被踐踏一次,就再也拚湊不起來了。


    “珍榮,你先進去。”硯君忍著委屈,說:“先問問他們收不收。老鬆墨的行情,我早就同你講過。若是開價合理,你出來喚我。”


    珍榮完全明白她的苦衷,自告奮勇地提著墨匣走入店裏。


    夕陽的熱量就快耗盡,遲暮的風透著叵測的寒意。硯君茫茫然地等待,看著自己的倒影失神。


    珍榮很快走出來,忐忑不安地伸出三根手指,說:“他們給這個數。”硯君看不明白,“這個數是多少?”


    “三百兩。白銀。”珍榮的忐忑中透露著少許的慶幸。畢竟這東西的確還能出手,且比盤雲楠、銀器的開價高出不止三五成。


    但硯君黯然神傷——三百兩白銀是她父親購價的二十分之一,她心裏有過準備,不算特別受打擊。讓她難過的是,她能為父親爭取的金錢,離她救助父親所需的數目太遙遠了。父親將這些寶貝交給她,但她的能力,卻要讓父親失望。不僅父親失望,若是無法救下父親的性命,她一輩子對自己失望。


    珍榮看出她的遊移不定,輕聲地說:“至少他們肯收。”


    硯君忽地想起了金姨娘在她麵前尖聲尖氣地叫喊:“你們蘇家僅剩的那點家底,非得被你這股窩囊勁給敗光!”


    她強行泯滅了眼裏的水花,拉起珍榮的手,說:“走,我要和掌櫃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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