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孤帝


    龐山王元寶京,在大多數昱朝子民的心目中不是一個人,是一個故事,一個象征。


    皇帝也是一個象征——權威、秩序、整個大昱的氣數,皇帝代表著普通人遙不可及的神秘生活,不可議論、不可揣測,至高無上的壓迫感隻給凡人留下膜拜的空間。


    龐山王與皇帝不同。作為皇帝最小的弟弟,他很早就得到禦賜的王府——京城最平易近人的皇家園林,名為唯春園。他的整個人生在唯春園中綻放,出於無憂無慮的天性,他毫不吝嗇地將快樂的生活公開在百姓的視野中。


    他會隻身騎著馬穿越熱鬧集市,好奇而忘記跪拜的人不必畏懼褻瀆他的容顏,他會對他們驕傲地微笑。


    唯春園的桃花盛放時,他會打開後園一隅,允許百姓入內賞花。他們用一半心情賞花,另一半心情秘密地尋找年輕王爺的身影,誰也找不到他——他自己迴避到園內的高樓,欣賞他們熙熙攘攘的笑臉。


    他為欣賞的優伶譜寫詞曲,任由他們去傳唱。名不見經傳的優伶若能得到王爺親贈的詞曲,一夜之間就可紅遍京城。


    他也作畫,並且坦然承認自己永遠無法成為傑出的畫家。為此他格外愛惜有繪畫才能的人,窮困潦倒的畫師隻要拿出傑作,就能在唯春園中獲得優待。


    他曾幾度迎來各種吉祥物,縱容各種信徒到他的園內朝拜。有時候是某教的聖骨,過幾天又是另一個宗教的高人遺留的缽盂。有人說他不夠虔誠,但人們更相信他隻是太愛他的世俗生活,沒有一種宗教能說服他放棄。


    他優雅、奢華、自由自在,天生就懂得如何讓每時每刻快樂。他的生活過得淋漓盡致,偶爾放浪不羈,滿足了人們衝破規矩的隱秘願望。


    也許大多數人說不清楚龐山王和他的唯春園象征什麽,但他們知道那是不同一般的存在。


    終日演奏著各種樂器、終年盛放各種鮮花的唯春園,是人間仙境的別稱。大昱最完美的建築,最精彩的園林,最風雅的生活,最頂尖的藝術在園中集萃。龐山王的生活方式,他的穿衣打扮,他對時新花卉水果的偏好,他對樂班的欣賞、對詩人畫家的評價,他對古董收藏的見地……他的一切都可以映照到普通人的生活中。他的一舉一動就是昱朝的風向,他的人生不僅屬於他自己,也屬於所有享受盛世的人。


    人們向往唯春園,模擬龐山王的生活。有能力的人在自己家中仿建唯春園中的亭台樓閣,搜求與相似的假山湖石、奇花異草。另外那些不太有能力的,爭搶他正在嚐試的水果,爭著去追捧他正在欣賞的優伶。貼近他的生活,增強了人們對現實的滿足感。


    他活著的每一天都有故事。有人說,隻要龐山王活著,街頭巷尾的說書人、雜劇班就不會缺少值得演繹的傳奇。在人們心目中,龐山王和唯春園代表著大昱所有美好、光輝到極致的事物,是整個昱朝塵世生活的完美典範。這種人人夢寐以求的輝煌,在京城失守的那天終結。


    琅霄宮的大火讓人恐慌,人們真切地知道王朝沒了,元氏的天下將要易主。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像蘇牧亭那麽眷戀大昱。無論新的皇帝是哪個天王,他們照樣能活下去。


    真正讓他們傷心的是唯春園毀於一旦——他們夢想中的完美生活被焚燒殆盡,他們能夠想象的最高境界的樂土,幾十年內不會再有了。


    或許永遠不會再有了。


    園林可以再建,而和那園林相得益彰的龐山王下落不明。就算還會有另一個新王朝的王爺,再修一座齊名的園林,再過那樣的生活,人們也不會相信他能和龐山王一樣。隻有龐山王,能在奢華和揮霍無度之間維持平衡,能把握優雅和附庸風雅的界限。


    人們私下散布關於龐山王下落的各種傳奇,續寫他本人不曾留下的篇章。


    有些故事裏,他和唯春園一起涅槃。有些故事裏,他遠走高飛。人們更喜歡前者,因為在後一種故事裏,他是流亡的前朝末裔,他可以活著,但不能再是唯春園的主人。不能逍遙快樂的龐山王,也就不再是人們向往的那個他。


    後來人們又有了他的消息:畢竟還有一群人,不是把他當作唯春園裏的貴公子,而是元氏最後的正統血脈,複興大昱的金字招牌。


    後來的後來,他被一支又一支的複辟隊伍奉為主君,有些隻是借他名頭,從未見過他的真身。直到楊將軍捧出正主,沒有半寸土地的元寶京有了弘熙皇帝的稱號。可惜他失敗了,再一次下落不明。


    他離唯春園越來越遙遠。


    人們漸漸習慣了新的生活,偶爾還會追緬龐山王元寶京和唯春園代表的繁盛,但沒有幾個人去關注弘熙皇帝元寶京。


    除了對他的存在感到焦灼不安的天王們。


    元寶京活著的每一天,總有人想要說服天王們,奉那位隻懂得風花雪月的年輕人為正主,這樣才能得到正統的地位。但沒有誰願意將四分之一的天下拱手讓人。四位天王都準備好創造自己的正統,隻是礙於另外三個勁敵,暫不願將偉大的心願公之於眾。他們暗暗希望元寶京死掉,不管是誰動手,他最好死在別人的地盤上。對他們來說,這不算過分的願望,為此付出一些金錢、幾個官爵作為誘餌,完全值得。


    於是蘇硯君明白,麵前這個人為什麽借用她的身份逃離汲月縣。


    對元寶京來說,天下充滿了背叛者。他失去了唯春園,失去了複辟的後援,終於連真實的身份也失去了。


    硯君朦朧地明白,為什麽父親心甘情願變賣家產——他一直信奉元氏的正統,幾乎到了迷信的地步。雖然他的官位一直低微,從來沒有一次蒙恩親睹大昱末帝的金麵,也沒有得到過龐山王元寶京正眼相看,但為了元寶京,他不惜一切代價。


    “弘熙皇帝……”硯君無力地吐出他的尊號。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生活會跟這個遙遠的人有絲毫瓜葛。可是這個人害得蘇家家破人亡,還借用蘇硯君的名字到了她的眼前。硯君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愣住半晌。


    金舜英見她完好無損,便不再提元寶京關於她會送命的預測,免得那些從未發生的事情招來大小姐數落。“現在怎麽辦?”金舜英看看元寶京,又看硯君。“這個人……把他趕到大街上,他會活不下去吧?”


    她向來不齒蘇牧亭對故國的愚忠,這時候居然替一個流離失所的掛名皇帝說話。硯君驚奇地打量金舜英幾眼,目光中充滿懷疑和詰難。“你們……一路上……”


    金舜英瞬時明白大小姐在想什麽,瓜子臉白了又漲紅。“沒錯。”金舜英冷冷地斜眼看著硯君,說:“孤男寡女一路結伴來了,還能怎麽樣?你爹把他塞給我,要我帶他逃的時候,可沒說要我迴避。”


    “我父親要你們逃,所以你就逃了?”硯君整個麵孔變僵硬,“丟下他一個人在大成的天牢裏,自己逃跑!汲月縣的士紳尚且念著交情,為我父親討條活路,你是他生兒育女的枕邊人,說走就走了!”


    金舜英漲紅的臉失去了熱度,變成鐵青。“你想要我怎樣?”泛青的臉色襯得一對眼眸仿佛擦火的燧石,她咬牙切齒地一步步逼近蘇硯君。“是,我金舜英沒本事,我當不了大功臣、大烈女,沒辦法從天牢裏救你爹。我沒你蘇硯君心思大,想不到挨家挨戶發動整個汲月縣。我更沒你蘇硯君本事大,幾百萬的黃金白銀不當是難題。我這點能耐,隻能帶著他兒子和他這個假女兒,從汲月縣頂風冒雪到落烏郡,沒缺胳膊沒缺腿。”


    她瞪視硯君失去血色的容顏,冷冷道:“我的小能耐使完了,現在有請神通廣大的蘇硯君發威,或者闖天牢,或者拿出黃金來,救出你爹,我代你弟弟謝謝你!”


    硯君對她所說的每個字心灰意冷,緊咬嘴唇幾至咬出血來。“能耐是一迴事,心意是一迴事。像我爹,也許沒有能耐挽救昱朝,但他的心意從未變更——你這個人,永遠不懂什麽叫心意嗎?你沒有心嗎?還是說,你的心從來沒有放在蘇家!”


    金舜英一步搶上前,掄巴掌打在硯君臉上。珍榮失聲叫著“小姐”,連忙扶住硯君。


    金舜英見硯君白皙的臉上騰的冒出一個紅印,心中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不服氣。她遭受的所有苦難,從來不奢望這位大小姐能切身體會,但也不應該被質疑,更不應該是侮辱人的質疑。


    “你知道為什麽我們總是合不來?”金舜英凝望著充滿敵意的蘇硯君,輕飄飄地說:“因為你這輩子始終在做‘應該’的事情——應該聽你爹的話,應該像個名門閨秀,應該高貴聖潔,應該滿嘴的大義淩然。可是世界從來不會按它‘應該’的樣子繼續下去!總是突然、總是橫禍、總是各種各樣的出人意料。”


    珍榮拿手絹拭去硯君嘴角的血,低聲衝金舜英喝道:“你少說兩句能怎樣!”


    但金舜英已經不想再裝作沒聽見。她已經沒有興趣扮演蘇家老宅中的金姨娘,裝作對硯君和珍榮鄙夷的眼光毫不在意,裝作對她為妾的人生還比較滿意。


    “每次我都會想,這種事情也能依嗎?是時候了,該蘇硯君做一點事情,出人意料,甚至出乎她自己的意料,讓我、讓你那個傻傻呆呆的爹、讓這個該死的世界感到驚詫。可是你從來沒有!因為蘇家的大小姐‘應該’當循規蹈矩的楷模,‘應該’服從,哪怕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上天的意誌,還是一群愚蠢的人在擺布你!”


    “每次都是我,做著各種‘不應該’、‘沒骨氣’、‘討人厭’但是必須有人去做的事。勸你爹向大成天王低頭,拋下你爹自己逃命,和一個男人同吃同住一路同行……我全都做了!不妨大聲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怕你臉上那種‘你不該’、‘你真下賤’的神氣,因為我金舜英,從來就沒有認為什麽事情是絕對‘應該’或者‘不應該’的!”


    沒有一句是她來時路上打的腹稿。她的腹稿凝聚了多年來向蘇家學習的大道理,幾經推敲,字字冠冕堂皇,能夠讓蘇硯君無言反駁。但她絲毫不留戀那份討好硯君的長篇大論。不管蘇硯君喜不喜歡,金舜英已經不是原來的金舜英了。


    她繼續激動地說:“你總覺得我在針對你,那是因為我向來用一言一行告訴你——你覺得你看不起的人很卑賤,但我就是要讓你知道,世上沒人是靠著你蘇硯君的尊重才能活下去!”


    硯君聽到“啪”的一響,怔怔盯住自己的手掌。在她自己反應過來之前,揮掌打了金姨娘一耳光……她有些後悔地看著那隻手,臉上晃動著張皇的神色。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麽,但是腦子裏沒有現成的解釋——動手打人這種事情她從來沒有想過。對方是她弟弟的生母。墨君就在旁邊看著,她不應該讓弟弟看見她打人,更不應該讓弟弟看見自己的親娘挨打。


    硯君慌了,睜大眼睛看著金姨娘。金舜英也呆住,捂著挨打的臉龐,吃驚地看著蘇硯君。她驚詫自己方才說的那段話,也驚詫硯君居然會出手打人了。


    空氣在兩個女人之間奇妙地凝滯,時間像笨拙的熊,慢吞吞卻令人緊張地從兩人中間挪過。她們各自的心裏逐漸湧現了一些話,但金舜英想蘇硯君隻是頭腦發熱,跟惱羞成怒的大小姐沒什麽可說。而蘇硯君決定快速抹消這個掌摑姨娘的自己。於是她們一個恢複了漠然,另一個迅速地將手掌藏到長袖裏,同時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在她們歎息的空當,看了一場鬧劇的元寶京漠然問:“那東西在哪兒?”硯君正在逃避和她的姨娘說話,身不由主地接下了他的話頭:“你說什麽東西?”


    “有個陌生人托付你一件古怪的東西,給我。”


    硯君略略遲疑。“那是應該給你的嗎?”


    “你留著沒有用處,恐怕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不是用來營救我父親的嗎?”硯君的語氣中帶了焦急。元寶京抿起嘴唇,搖頭說:“不是。”


    金舜英對硯君的遲疑感到不耐煩,“趕快拿給他,了結你爹和他的事情!”


    硯君既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東西,又不知道留著有什麽作用,終於從隨身的荷包裏取出來。


    元寶京的神色分明說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東西的樣子讓他有些意外。“血書?”他接到手中展開,一行接一行看下去。


    他能夠讀懂。硯君想問那是什麽,但又覺得無論是什麽,似乎跟自己並無幹係。而金舜英不客氣地脫口而出:“這鬼畫符是什麽東西?”


    “官書。”元寶京簡潔地迴答。


    昱朝少數官員之間秘密流傳的符號。據硯君所知,那些“少數官員”是皇帝的密探、暗殺者和栲訊人,昱朝覆滅之前,他們隱藏在繁華盛世的陰影中,現在不知所蹤。


    金舜英並不知道官書是何物,單刀直入地問:“現在你怎麽打算?”


    元寶京的目光從那些奇詭的符號上抬起來,先看了看金舜英,又看了看墨君,微笑道:“前途還有刀山火海,我不能再連累蘇家。後會有期。”


    雖說是刀山火海,但他的微笑裏又充滿了信心。金舜英想,那血淋淋的東西一定給了他莫大的期望,便也笑道:“不求後會,但求好事當前不要忘了我們那老頭子。”


    元寶京的神色黯然片刻,向硯君道:“令尊這樣的人……大成逆賊不成心取他性命,隻是令尊必定不肯向逆賊獻金買命,乞憐苟活。恐怕逆賊會將令尊困在天牢,隻等他困厄病死或者自裁,之後將他厚葬,兩邊都落好名聲。”


    硯君悚然變色。元寶京不照顧她的心情,直截了當地說:“小姐若折迴汲月縣,勢必落入逆賊之手。令尊若不為所動,最終不免兩條人命。若是令尊為愛女求饒屈膝,小姐又有什麽顏麵重見父親?況且大成逆賊風流成性,小姐月貌花顏,縱是大義巧言求得令尊活命,也不免招致風言風語,父女雙雙蒙羞。”


    “你……是要我坐視父親死在天牢嗎?”硯君逼視這男人,從他冷漠的臉上發覺了答案。她搖頭,“你可以任由我父親死得高潔,我不能。你可以希翼他成為一個為昱朝全節的臣子,我不能。”


    元寶京原本還想說點什麽,但最終讓步說:“人各有誌。無論如何,蘇家的功勞我不會忘記。”說完他送給她們感激的環顧,轉身離開。


    就這樣走了——硯君和金舜英的心裏不約而同地產生了同樣的念頭。


    房間裏霎時沉默而冷清,隻是少了一個人而已,卻像是所有的光熱瞬間熄滅,所有的僥幸都破滅了。她們又一次失去了僥幸。


    金舜英突然覺得自己在這房間裏是多麽突兀,縱然她強裝氣勢,可是失去旁人的時候,蘇硯君才像是房間的主人。金舜英不得不緊緊抓著兒子的肩膀,抓住和硯君的聯係,讓她感到她有了立足之地。這讓她沮喪,但更讓她沮喪的是,那個人走了……她彷如冒險的短暫生活、或許會帶來不同人生的旅行,結束了,她不得不迴歸蘇牧亭的妾的角色,向大小姐硯君詢問前程:“現在怎麽辦?”


    硯君重重地跌坐在太師椅中,手臂撐著扶手不至於整個人歪倒。她並沒有多想,也沒有推諉,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金舜英的詢問,自然而然地展開思索。


    本以為那張血書,或許有奇妙的機緣能救父親,原來與他毫無關係。父親拚命支持的弘熙皇帝元寶京,除了要他以死全節,沒有提供有用的辦法,撇下她們一家人聽天由命。同黨尚且無法指望,能在大成天王麵前美言的人,又怎會無私地幫她們?


    就算硯君不諳世事,也知道迴鄉救父、上下打點需要錢。或許用不著百萬黃金,但肯定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金姨娘沒有私吞連夫人贈送的金條,但那遠遠不夠。


    硯君左思右想,鎮定地說:“珍榮,把箱子裏的老鬆墨拿出來。”珍榮早已猜到事情注定是這樣的走向,不作聲地照做。


    那些珍品裝裹在定製的墨盤中,收在專門打造的抽匣裏。名貴木質的抽匣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硯君珍愛到不肯輕易示人,隻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拿出來與珍榮感歎一番。


    此刻她的手指情誼綿綿地摩挲抽匣的鑲玉提手,狠下心說:“珍榮,你和我去,把它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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