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你身子大好,父親與緣一也如期歸來。


    你在院子裏等待了半日,也沒有等到父親召你過去。


    心中微微一嘲,你就自己起身前去他的屋子請求拜見。


    來到父親的院子,院裏跪滿了看護的侍從,你走過來的時候也沒人敢抬頭看你,大家縮著脖子弓著背,如果地上有縫可以鑽進去的話,他們一定全都排著隊往裏鑽。


    有隨行的武士站在父親的書房門外,同樣弓背低頭,假裝自己不存在的樣子。


    你很能理解大家此時的恐懼。


    “你真是瘋了!我讓你去參加比試!殿下在場!他都詢問你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書房門戶緊閉,可裏頭的喝罵聲大到簡直要衝破屋頂了。


    父親明顯正在氣頭上,這個時候出頭,大概就不要腦袋了。


    於是你也弓著背低著頭,站在了武士的身邊,一副毫無存在感、老實遵從的模樣。


    門邊的川下先生看你一眼,驚詫一瞬後認出你的身份,原本沉默的神色莫測地低落了下去。


    你看過他的眼神就明白——他並不歡迎你。


    結合剛剛門裏傳出的咆哮,一家之主的父親同樣不歡迎你。


    你在心中忍不住歎了口氣。


    你守在門外,聽著父親在裏麵不停的咆哮,從中氣十足到聲音嘶啞,到他大概是喊累了就歇了歇,這時候,終於有另一個人的聲音傳來:“父親,您說完了嗎?”


    是緣一的聲音。


    門外的你:“???”


    你大抵是太久沒見父親與緣一的相處了,聽到緣一這樣對父親說話,一時之間竟然反應不過來。


    如你所料!裏頭剛剛偃旗息鼓的父親更加憤怒地咆哮出來:


    “你知道這是多好的機會嗎?我和你千叮嚀萬囑咐……”


    他實在是聲嘶力竭,你聽著父親的聲音,感覺他的喉嚨都要咳出憤怒的鮮血來。


    也可能他真的咳嗽出鮮血來,後來書房裏傳出一係列嗆咳的聲音,再就是書房的門打開,緣一麵無表情的走出來。


    他無畏無懼地從昏暗的書房走進光明的院子裏,有侍從悄悄抬頭打量他的神色——什麽也沒看出來;與其說他剛剛受了一通家主的責罰,倒不如說像是溫書完畢後從書房離開那樣的自在坦然。


    他麵無表情的麵孔上就是透露出這樣一種習以為常的平和隨意。


    難怪父親在書房裏簡直要被氣死了……


    緣一的腳步很快停住了。


    他注意到武士身後站立的你,眼睛恍惚間似乎亮起來,腳步也快了一些地徑直來到你麵前:“兄長!”


    唔……這聲言語中的感情,與他剛剛和父親說話時候,明顯不同。


    你微微點頭,作為對他的迴應。


    通報的隨從傳話完畢,父親的聲音從室內傳來:“岩勝?”


    你下意識高聲迴應:“是我,父親。”


    “進來吧……”


    “是。”


    緣一嘴巴張了張,明顯有些話想與你說,可惜現在並非適合交談的時機。


    他讓開一步,你就進了父親的書房。


    上次見到父親,是在三個月前的冬日裏,他照常在大殿祈福一夜,第二日匆匆離開。


    算算年歲,父親不過三十多的年紀,你與他一年見短暫的一麵,就在這一年一度的相見中,你卻明顯的察覺出父親的衰老來。


    並非是麵上皺紋增多、頭上白發漸長這種明顯的歲月痕跡,身為強健自身的武士,父親的身體一直不錯,走起路來龍行虎步,是這個國家壯年武士所應該擁有的形象。


    隻是,你有時候不經意間與父親對視,看到他日漸陰鷙的雙眼,他強撐氣盛、實際卻開始黯淡躲閃的眼神——他與你幼時記憶中說一不二的父親,明顯的不同了。


    就像你現在走進他的書房,他坐在桌案後麵,眼睛在你身上上下打量——你幾乎下意識能猜到他會和你說些什麽,類似“沒用的東西!”、“是你蠱惑的緣一?”、“怎麽有臉迴來?”這一類不中聽的話。


    他向來不把別人的心情放在眼裏,因此傷人的話語總是張口就來。


    即使是他一生珍重愛戀的母親,她在世時兩人爭吵起來,父親的言語依舊從未見過退讓,即使母親嗚嗚流淚,他依舊我行我素。


    父親實在是個標準的武家貴族。


    你做足了心理準備,等待他的開口。


    卻見他收迴目光,閉了閉眼睛,然後才用歎息似的聲音詢問你:“迴來了?”


    你恭敬地低著腦袋,迴答:“是,多安寺先生和山田先生來到清水寺將我帶迴。”


    “這樣啊……”父親沉吟許久,你感受他的視線猶豫著不斷在你身上掃過,似乎心中有很糾結的決斷無法輕易定下。


    “……”


    “……”


    最終他還是決定了。


    “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說……”


    父親告訴了你他剛剛大發雷霆的緣由。


    所有不滿的起因當然就是緣一在大名殿下麵前的請求。


    現在的大名,前田利殿下在位已經有二十餘年,他治下嚴酷,對待民眾也並不寬和,好在領地內這些年來風調雨順,他也不曾大興土木勞民傷財,於是大家的日子都挺好過,前田利殿下在民眾間也多有威望。


    隨著前田利殿下在位日久,他的一項頑疾在家臣們看來就逐漸難以忍受了——他沒有男性子嗣繼承大位。


    年輕時還有夫人為他誕下子嗣,可惜都身體虛弱,死的死病的病,到如今為止,前田利家竟然就活了一位公主殿下,其他的子嗣全都魂歸地府。


    國家沒有穩定的繼承人,家臣們比大名殿下更加著急,找了不少美人送進他的後院,沒想到近些年來卻無一位夫人的肚皮傳來好消息。


    啊呀!這該如何是好?


    有血緣親近的宗親向殿下建言——要不過繼幾位子侄到殿下這一脈,好安眾臣之心。


    自認為年輕力壯的前田利殿下大發雷霆,將諫言的宗親打了個半死扔出了王宮。


    於是漸漸有風聲傳來,說殿下對唯一的公主抱有期望,打算將公主的孩子立為繼承人。


    這些當然都是猜測,但是對於上升路徑已經鎖定的武家貴族來說,即便是不靠譜的風聲也值得去搏一搏。


    “父親打算,讓緣一求娶公主嗎?”


    你問道。


    繼國家主頹然地點頭,十分疲憊地與你說,他早在比武前就和緣一三令五申,視魁首為囊中之物的同時,也將迎娶公主作為繼國家的下一步綱要。


    緣一和每一次聽到父親的指令時一樣,沉默無聲,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這麽多年來,父親逐漸習慣了幼子的沉默與怪異,所以不以為意,隻當他聽進去了,後麵照做就是。


    然後,緣一就石破天驚地給了他一個驚喜。


    這些天來,經過你的打聽,對於你迴歸繼國家的始末,你心中早有猜測。


    父親幾乎算得上是和顏悅色地和你說的這些事情,你一邊聽,一邊和心中的猜測一一對照起來,聽到最後,倒有種果然如此的荒誕感。


    當然了,最為荒誕的,不是現在【你迴到繼國家】的這個終局,反而是【繼國家主在和顏悅色和你解釋始末】這個正在發生的事情。


    他坐在矮桌之後,語氣算得上和緩,神色也十分平淡,隻是有些輕微的疲憊感,冷靜地和你一五一十如實道來——你感到受寵若驚。


    但下一個瞬間,你就恢複了慣有的冷靜:“父親告訴我這些,是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家主臉上立刻露出稱得上是驚喜的神色:“不錯,你反應很快!”


    “……”


    你想,父親一定是被緣一的遲鈍折磨了太久,以至於連你正常的應對都顯得難得起來。


    他果然對你有所求:“緣一太固執了,為了隻有他認同的東西固執,這一點我無論如何教導都難以讓他明白……”


    父親說著,看你的眼神裏帶上思索與淺淡的讚歎:“但是,岩勝,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以前也一直做得很好,你知道身為繼承人應該具備什麽樣的素質……緣一,緣一他一直在和你通信,我想,作為他的兄弟,你們的確應該互相扶持著走下去。”


    你:“……”


    你抬眼仔細打量父親的麵目,想要知道他是出於什麽目的說出這番惡心的話。


    他在你的目光中微微皺了眉頭,看得出來在努力忍耐,並未出言製止,任由你失禮地打量他。


    對父親來說,現在的處境一定同樣難以忍受吧。


    身為弱者,被強者掣肘,為強者所用,鋪平緣一將要前進的道路……


    可是,這不正是父親一直以來的所求嗎?


    而你,作為繼國家如今預料之外的大公子,一個客居的不太討喜歡的存在,你沒有立場拒絕繼國家主的請求。


    畢竟,你也是位弱者。


    總不能因為父親真的按捺住脾氣與你說話,就認為他是位疼愛兒子的好父親了吧?


    你不至於愚蠢到這個地步。


    “是,我明白了。”


    你答應下來,而後恭敬地退出了父親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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