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間,她一直沉睡於穀主夫人的陵寢之中,靠神醫父子煉製的丹藥和原本用來保存穀主亡妻的寒碧玉台續養生息。


    雲渡跪謝神醫救命之恩時,一百多歲的老神醫卻拒絕,說她的命是少穀主問思歸施手術醫治好的,不關他的事,他不搶兒子的功勞,要謝便去謝他兒子問思歸。


    然而殮星穀的少穀主是個脾性極其古怪的人,不是想見就能見的。


    被他拒見多次後,雲渡感覺自己繼續待在殮星穀實在多餘,終於她在準備離開前夕厚著臉直接去找了他,向他商洽報恩之事。


    可想那個脾氣古怪到連徒弟都要歎氣的少穀主的恩情哪裏是那麽好報的,在問雲渡索要十萬貫五銖錢不果後,他便說要將她“賣”給自己纏綿病榻的好友為婢。


    等到一襲青衣冪籬掩麵的男子撐著把竹葉青傘出現在殮星穀,雲渡這才從二人對話中知曉,她之所以出現在北雍境內並活著,原來是宿嶼路過京郊亂葬崗時撿了她,然後千裏迢迢把她送到青邛山求問思歸救治。


    思歸說,原本她可以在術後第三日醒來,最晚不過十日。


    然而事實是,她在得救後身體日漸恢複,人卻一直不醒。


    公子質疑思歸醫術不精,思歸則怨怪她不知好歹,明明已經治好的人,是她自己不願醒,非要死賴在他殮星穀,把他青邛山珍貴的藥材都吃絕了,徒弟們也累壞了。


    因為她自甘沉睡不求生,神醫父子不得已把穀主夫人的遺體挪走,以棺殮之,把異常珍貴的可以保屍身不腐,凝活人血氣的寒碧玉台給她用。


    等她在生死邊緣徘徊明白了,自己醒來。


    由此雲渡才明白為什麽思歸會那樣不待見她——她以活人身占死人物,砸思歸神醫招牌,害他在友人麵前諾言不踐,傲氣盡失,日常還要吩咐人精心照料她,把穀中上好的藥材給她用。


    如此“禍害”,換誰遇上能高興?


    公子為了她,至今還欠著殮星穀一個大大的人情和幾萬貫錢,且每迴問思歸一出現,公子就要受他好一通揶揄。


    雲渡不知公子對自己不計利害的好來源為何,她對不見真容的公子卻早已心懷傾慕。


    就算他可能是個容顏殘毀的人;就算他身弱不事;就算他對她無意,她都不在乎。


    初遇公子那時,她對他心懷感恩,敬而順之。


    侍奉公子期間,她看著他深受病魔摧殘依舊保持溫和平靜,把所有痛苦默默和血咽下,把宮中大小責任扛起,從不會把自身情緒加諸任何人身上,她對他心生敬佩,深感疼惜。


    慢慢的,她便在與他若即若離的相處中對他產生了不一樣的情感,在與他時不時的肢體接觸中對他暗生了情絲。


    這種能夠重新去愛的感覺在見過了蘇誡那混賬之後更加強烈。


    曾經她以為,幼時相伴成長的蘇誡是她生命裏清朗的風,皎潔的月,耀眼的光……是這世上唯一能牽動她所有心思的景色,是她心中摯愛,是唯一想嫁的男兒。


    可笑的是,那些毫不摻假的情意竟會在他榮伴君側後化作斬斷彼此深情的鋒刀。


    他用戀人鮮血為注,在百官麵前向皇帝證明他的誌向和手段。


    用他們十幾年青梅竹馬的情意搭就他青雲上的階梯。


    他親手殺了她,就此將兩人親密的過往碾入塵泥,她如何還能再念他一絲好?


    欲絕的傷痛過後,她斂藏心事,冷漠性情,告誡自己不再向任何人打開心扉,展示弱點。


    直到遇上並相伴了公子,她才發覺心由心控,非人能宰。


    她……已然是喜歡上他了。


    這次,她不會再像十四歲之前那樣把心意捧於人前,朝對方說“我要嫁給你”,“你要養我”,“我是你的,你是我的”那樣幼稚的話。


    如今她想要的愛已不再是兩情相悅的甜膩,一紙婚書的正名以及紅妝十裏的轟烈,她隻願此生能守護在一個人身邊,用己所能盡的力量去愛護他,保護他。


    直至有一天,他朝自己伸出手……


    ……


    殮芳堂。


    化雪如簾流落天井,在四方青石庭院中積起淺淺一汪清池,爭先流向邊角的引水暗渠。


    潮濕的氣息裏縈迴著幾絲陳腐的木頭味。


    濃鬱的草藥香彌漫過來的西廂房,宿嶼喝下半碗溫好的靜息飲,垂簾便歇去了。


    雲渡站在外間,透過輕盈紗幔看著他背對著自己取下冪籬,置在榻旁,腦後弦月形的玉簪拔下,烏黑青絲順滑散落,披在肩背,宛若墨染的瀑布一般驚目。


    單是一抹薄逸的背影都能惹人心跳不止,遐想萬千。


    “公子先歇著,我煮好了飯再來看您。”


    退出屋,雲渡徑直去往二樓鴿房,宿嶼寫給思歸的信裝入信筒。


    放飛鴿子,雲渡轉身去灶房準備飯食。


    當池府大小姐那些年,煙火繚繚的庖廚之地於她來說不過是個可以偷點心、雞腿等美味的神奇寶庫,鍋瓢碗盞什麽的,她隻在餐桌上摸過。


    池家以武立足朝堂,祖父是西河郡郡守,父親是皇都衛尉卿,雲渡自小的誌向是像父輩們一樣做一個策馬揮槍的武將,而非一個困鎖院宅的賢婦。


    她也確實做到了……一半。


    阿父位至京畿統將,掌管西郊三萬巡城軍,在外是嚴正不情的皇都衛尉卿,迴到家中則是個寵妻愛女的好男人。


    京裏百姓皆知池衛尉是個福氣人,娶得琅琊雲氏的才女後,翻年就抱上了一對龍鳳胎,長女名池慕,長子名池胤,姐弟均生得花月娟娟,光彩天然,好不寶貝。


    京裏百姓皆不知,娟娟寶貝長大後除卻容貌相像,性情卻大相徑庭。


    關起來的銅環朱門後,姐姐性情霸道,嬌蠻任性,常常穿上弟弟的衣袍偷溜出府,到街市坊巷間惹是生非,待債主找上門來,黑鍋全讓弟弟一人背。


    弟弟生性斯文,靜雅如處,他不愛出門,對年長一刻的姐姐順從有加,很少埋怨她頂他名頭惹事之行為。


    於是姐弟倆一朝成長,當弟弟的便如大家閨秀一樣俊麗婉柔,知書達理,雅正清明,一肩挑起池府千金是個端莊婉柔的貴女的名聲。


    而當姐姐的在外野慣了,便出落得意氣風發,在外人眼裏留下個少年小將軍的形容,害得胞弟成為鄰裏坊間談之搖頭的紈絝子,是世家子弟們受教育的反教材。


    想著年少時荒唐張揚行為,再看看如今膩若柔荑的美人手,雲渡苦澀地搖了搖頭,感慨事物的輪轉更移,悵惘人情的淒歡冷暖。


    午後,雲渡給公子送了飯菜用下,轉身到醫館前堂讓值店的郎中抓撿出公子今夜要喝的藥,她拿到後堂去煎。


    定昏時候,剛喝下一碗靜息飲的宿嶼突然震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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