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雲渡正在外間的刻竹枝紋圍屏榻上繡著一條藍底銀絲竹葉紋的男子腰帶,隨時候命。


    聽見內室響起咳嗽聲,指間的針遽爾停在一片銀葉邊緣。


    放下針黹,雲渡一骨碌從榻上翻身下地,才趿上一隻鞋便跑到了紗櫥前。


    正將挽起幔子,宿嶼咳中抽空製止:“別進來,去看看棲葉來了沒有。”


    “可是公子……”


    “快去。咳咳……”他氣息又弱又亂,狀況很不好。


    雲渡搓手:“那我讓則言大夫先來看看?”


    宿嶼:“……”


    雲渡沉沉地歎了一息,一跺腳踅去穿好鞋,疾步往醫堂正廳去了。


    踏出月華泠泠的中庭天井,即聞前堂傳來值店郎中清越恭謹的話音:“師父,您怎麽今日就迴來了?去鄉下義診的時間不是五天嘛?還有您的《萬疾問典》寫到第幾例啦?”


    “收到債戶的求救信就迴來了。《問典》的事迴頭與你細說。宿嶼如何了?”說話之人聲音洪亮,聽來中氣十足,在這間空寂清冷的樓屋內顯得格外的突兀。


    如此張狂之人,除卻殮星穀那位從不用正眼瞧人的少穀主當是誰?


    但凡他現身,必然是一副鼻孔看人,紫衣飄飄,長發飄飄,袖袍飄飄的傲氣神尊模樣。


    就差把“蒼穹之下,老子最俊”八個大字鑲上金邊嵌到臉上!


    郎中道:“嗯……宿郎君今日可不太好,雲姑娘扶他進來時就一直在咳,要把心子咳出來似的,後來喝了藥才好了些。”


    老子……呸,思歸也不問病者詳細,而是悠悠閑話:“怎麽樣,今日可有生意上門?”


    郎中幽怨:“師父您要不還是給咱們店換個名吧,這門頭上掛個‘殮’,人看著總嫌晦氣,哪個有病的敢進來?”


    “傻丫頭,懂什麽,這叫有膽千裏來續命,無膽隨天索魂去。一個‘殮’字就避諱啦,那我殮星穀也是帶殮,哪裏不好?你可見過哪個躺著進去的不能蹦著出來?特別是那個饕餮,都斷氣了還不是叫本公子動動手指就把她魂兒從閻羅王那裏給揪迴來了!還晦氣……那饕餮在我娘墓中睡了兩年,現在不活得光彩照人的?俗人就是不開眼。”


    “這倒是。”徒弟乖巧附和。


    “罷了罷了,沒人來你正好落得清閑。”


    “徒兒不想清閑,徒兒想迴青邛山幫師父種藥。”


    思歸正色:“你把為師寫的《實用婦產科學》全冊背熟,我就準你迴去。”


    “啊——”少女唉聲。


    “啊什麽啊,這書很重要,在這個生孩子如踏鬼門關的時代,學會了能救許多妊婦的命!我特意為你和你師姐她們撰錄……”


    “棲葉公子,”他正說著,雲渡急匆匆從後堂趕來,慌慌一斂衽,上手拉起紫袍男子就直奔西廂,“您快去看看公子,他今日不過少喝了一頓藥,病情就前所未有的沉重起來。”


    “哎呀,別拉我。”


    思歸抽走大袖,抖了抖,將臂彎衣服的褶皺捋捋平整,信步悠悠:


    “做什麽急吼吼的,我這身暮雲袍可是上月江南出的新款料子,南武織霓閣名手裁縫,瞧瞧著煙紫裏泛著金光的麵料,這細密的針腳,好看吧?別給我摸髒嘍!”


    看著男子身上色調沉斂卻又華麗麗的衣衫,雲渡嘴角使勁扯出一絲幹巴的笑,白眼都乏得給。


    隻道:“對不住,您快先去瞧瞧公子吧。迴頭我買件新的報答您老人家。”


    “誰老人家?本少主正年華。”


    思歸一拂大袖,翩翩然地道:“真是新鮮,”說著還冷笑,“你男人欠本少主的八百箱五銖錢才還了不到兩成,你要有那個錢,趕緊先湊來給我。還賠衣服……你們賠得起麽。”


    雲渡:“……”


    嘴這麽毒,脾氣又這麽臭,真不知公子從哪裏認識。


    每迴一露麵就談錢,一求你就談錢,開口閉口都是錢,錢生的吧!


    雲渡急得跳腳,氣得牙癢,要不是看在公子的病隻有他能看的份上,就算是救命恩人她也是要還嘴的。


    她斜斜瞟著他,他擺擺手,顯得很大度地道:


    “罷了罷了,與你說不上。去準備吧。老樣子:串串的竹簽子要削長些;新鮮的羊肉切成不大不小的丁;炭要先燃上,要青杠炭啊。佐料等會兒我自己來弄。”


    “哦。對了……我上迴釀的啤酒還封了兩瓶,好像放在……地窖西南角的土缸裏了,你去拿出來。”


    “知道。知道。求您快些去看看我家公子吧。”


    雲渡有些不耐煩他了,“您要吃燒烤,要喝啤酒,吃多了怕堆肉,影響絕世美貌,次日一早便會提著醫箱走很長很長的路去鄉下為農人義診,順便寫您的傳世醫錄——《萬疾問典》,我都記著呢。”


    雲渡推又不好再推他,怕自己白白淨淨的手“弄髒”了他的仙羽華服,隻能恭謹地擺出手來,請。


    這位爺也不知是哪方神山蹦出來的奇葩,從頭到腳沒一處正常的:


    出門嫌路難走,說泥土弄髒了他美服;進門說燈燭暗,長夜漫漫無消遣;今日開口抱怨蔬果種類太少;明日搖頭喟歎時代經濟落後,世景野蠻。


    每迴伺候上他,總能從他嘴裏聽見些仿佛不存在於這個世間的見識與思維。


    譬如他入夜後喜歡擺弄的燒烤,一人也飲得盡興的啤酒,啖得暢快的羊肉串。


    又如他冬日念的暖氣,夏日想的小龍蝦,看診時歎氣的要是有什麽什麽,這病就好辦了等等。


    不過這刁鑽的爺雖討嫌,也還是有可取處的,也是其全身上下最為耀眼的神聖不可侵犯,更不容凡輩質疑的一點——醫術絕高,仁善大愛。


    就說去年盛春,思歸來找公子玩,大夥同行去往清河的路上,於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官道上突遇一年輕婦人提期臨盆。


    隨行婦人的隻有一個十幾歲的丫鬟及其文縐縐不擔事的秀才丈夫。


    丫鬟不懂接生,丈夫更是又急又怕,除了原地轉圈,便是原地轉圈。


    見有過路的男人注目,他就會攆人,就怕別人看見什麽似的。


    可憐那新婚的婦人在車內嘶聲哭求,卻無人能幫她一幫。


    就在這路人聞之皆心焦的時刻,思歸忽然從座上起身,說要去給那酸秀才的妻子接生。


    公子提醒他說,對方是女子,即便你是醫者也會善心遭拒,況且對方的丈夫又是腦子最為迂腐的書生,若貿然近了他妻子的身,隻怕後果嚴重,很可能還會害了那婦人。


    思歸隻是眼眸一轉,速度要求雲渡把身上衣裳換給他,給他綰了個清婉秀美的發髻,蒙上麵容。


    隨後他便跳下車,提上醫箱,捏著嗓子去向書生說自己是女醫,可以為其夫人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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