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允之先遭公主訓斥恐嚇,再被皇上降級罰俸,唯一僥幸的是沒受皮肉之苦。他謝恩之後,灰頭土臉腳步踉蹌地下殿去了。群臣小心翼翼地交換著眼色,聽皇上和天景的意思,今天皇上帶她上景璃殿,竟是要她就今日所議之事說話。不知皇上搬出這麽個牙尖嘴利刁鑽古怪的娃娃,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也不知一個剛剛十歲出頭的女孩兒,能對這麽艱難的議題發表什麽意見?不過這父女倆聯手打壓郭允之這一招玩得夠漂亮也夠狠,要知郭允之正是減稅議題的堅決反對者,這一下,所有反對的臣子心中都拉起了一條警戒線。隻有那幾位首輔大臣尚能安之若素。


    錦陽帝輕咳一聲,把眾人的思維重新拉迴來,“諸位愛卿繼續吧,朕方才說了,希望今天能對是否減稅作個了斷,眼看著旱情一日勝過一日,總要拿出個切實的方案來才行。”


    寧玉川是四位首輔重臣中最反對減稅之人,性格也是四老臣中最沉穩狡黠的,看眼下的形勢,不如先逼皇上亮出底牌,再見招拆招也好應對。而皇上的底牌,就是禦座旁那個盈盈淺笑的女孩兒。於是他出列奏道,“方才聽天景公主所言,公主殿下對今日所議之事有話要說,不如請公主殿下先發表高見,老臣等願聞其詳。”


    錦陽帝一怔,暗罵了一聲“老狐狸”。原本的計劃是讓群臣先議,換言之就是先讓他們吵一會兒,讓天景聽聽各方的論點立場,心裏有底才好說話。現在卻讓寧玉川搶了先機把天景推出去,也不知這丫頭會不會亂了方寸。眼角瞟向女兒,卻見她自信地微一點頭,他心下一寬,頷首道,“天景,那你就先說說吧。”


    天景應了聲“是”。卻沒立刻說話,而是緩緩步下玉階,然後在眾臣子麵前伏身拜了下去。這一下連皇上都很意外,為了避免女兒緊張,他事先並沒指導教授她該怎麽說,也不問過她打算怎麽說,一切憑她自由發揮。剛才應對郭允之她就發揮得極好。可是眼下她這一拜,這是打算演哪一出戲?他穩了穩神,索性不動聲色,看女兒往下演。


    公主既行了大禮,做臣子的哪能直挺挺地站著,可眾人剛要跪,她卻開口了,“諸位大人不必還禮,天景這一拜,是替大淵各地受災的黎民而拜,請諸位大人受天景這一拜,也請諸位大人感懷體恤災民所受倒懸之苦,同意減稅之議吧。”


    臣子們一時尷尬無措,還禮不是,不還禮也不是。不少反對派不由動搖,心想這公主小小年紀,竟能為黎民而拜臣子,這份慈悲心也是難得,再說既然沒及時還禮就是受了她這一拜,公主說了,受她一拜就要同意減稅,不如就同意了吧。


    寧玉川可沒這麽好打發,他伏身跪倒,沉聲說,“老臣不敢受公主大禮,老臣也不會同意減稅之議,今年乃大淵多事之秋,旱情再重也重不過軍情,東路軍元帥謝午華已三上本章請命擴軍,還有三路藩鎮也急需錢糧,公主殿下年紀尚幼,大概還不知軍隊乃一國之柱石的道理,寧可虧民,不可誤軍。”


    天景慢慢站了起來,冷冷道,“寧大人請起,大人的有些言辭天景實在不敢苟同,大人起來說話,詳細給天景解釋一下。”


    寧玉川顫巍巍站起,垂首道,“公主有何事不明,請問便是。”


    “天景想問,寧大人因何篤定那三路藩鎮急需錢糧?天景雖然年幼,卻喜歡讀些史書,當然,在列位飽學之士麵前談論讀書那是班門弄斧,但天景自詡記性還不差,記得史書中對曆國曆朝的藩鎮評價可不怎麽好呢。大多藩鎮都偏安一隅,擁兵自重,食王祿卻極少有思及王恩的。藩鎮們最善於玩的把戲,要麽是在國有危難之時擁兵自持,不服調遣;要麽是在國有災荒之時趁火打劫,要錢要糧。寧大人怎知這幾家就不是在玩這樣的把戲?要不然怎麽往年也不見要得這樣急?偏是今年這樣的光景下,他們倒也像是揭不開鍋了似的來湊熱鬧。”


    寧玉川捋了捋雪白的胡子,“公主有所不知,這三家藩鎮都是助先皇祖靖睿帝平叛的有功之臣,先皇祖曾與他們歃血為盟,彼此永不相負。老臣想,他們是不會做趁火打劫之事的。”


    “寧大人,從先皇祖與他們歃血為盟到如今,這中間足足相隔了三代人,一百多年,就是一間屋子,住上一百多年也將要朽壞,何況人心?您豈不聞‘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這世上,最易變的就是人心,最易叛的就是誓言。何況是一百多年的誓言。您若不信,天景跟您打個賭如何?現在就派出探馬前去探看那三家藩鎮的真實情況,若是他們錢糧充裕,寧大人您就輸給天景一月的俸祿;若是他們真是缺錢少糧,等米下鍋,天景輸給您五年的月例銀子。天景的月例雖然少,但以五年月例換您一月俸祿,您也不吃虧的,怎麽樣,賭不賭?”


    朝堂上一片哄笑,就連錦陽帝也繃不住笑了出來,可笑過之後又暗暗點頭,打賭之言是孩子話。可前麵所說的確實有理。錦陽帝自己也對這三家藩鎮厭棄忌憚已久,藩鎮們對他有異心也不在預料之外。


    寧玉川苦笑道,“公主確實言之有理。是老臣迂腐了,竟忘了人心難測的道理,老臣直接輸你一月俸祿便是。可是那謝午華謝元帥,對大淵對皇上,總不會有異心吧?”


    “謝元帥的忠心自是無可厚非,東路擴軍自然也是急事。但天景以為,眼下再急急不過旱情,再難難不過災民。我大淵自定天帝立世以來,就以農耕為本。天景說句不怕列位大人生氣的話,列位現在紫袍金帶,錦衣玉食,但在未出仕之前,大多數也是農民吧,有些甚至是出自極貧寒窮苦的農家,難道做了官便忘了本嗎?便是大人們忘了本,天景也不敢忘,現在,天景生活過的古榆村,那些鄉親們,恐怕連樹皮草根都快沒得吃了!”


    她的聲音哽住了,垂下頭,幾不可聞地抽泣著。朝臣中有幾個也紅了眼圈,還有些麵有羞慚之色,大概真是出自寒門的子弟,為自己的忘本而羞愧。岑午華偷扯寧玉川的衣襟,暗示他別再堅持了。不想這寧老頭極是固執,不顧有人扯衣服,有人打眼色,依然我行我素地說道,“公主殿下畢竟還是孩子,心太軟,但你可知婦人之仁往往會誤了大事,百姓們再苦,也就是苦這一季,到了秋天總會下雨……”


    “寧大人錯了!”天景猛然抬頭,淚痕未幹的臉上冷若冰霜,兩條細彎的柳眉都立了起來,“寧大人果然是世家出身,從不曉農事,從未嚐饑寒。說出的話若是讓農民聽到了,隻怕要恨得牙癢。到秋天總會下雨?您莫不是以為隻要下雨地裏就能長出糧食?大錯特錯,天景來為您補上這一課吧。若是近幾天內連續下雨,緩解旱情,還能夠補種些莊稼。若是再遲些日子,便是下雨也隻能為來年春天儲水了。要是不減稅,把災民手裏僅有的一點糧食收歸國庫,或是交給謝元帥去擴軍。您讓他們秋天吃什麽?冬天吃什麽?來年春天又吃什麽?隻苦這一季?笑話!您知不知道,七、八天不吃飯就能餓死人的,所謂災荒之年,餓殍千裏,百姓命如野草,死時也是靜默的。但總會有人不甘心這樣死去,這些人就會從饑民變為暴民,變為起義者。寧大人是不是以為,隻有逼得百姓造反,謝元帥的軍隊才有用武之地?”


    寧玉川身體一震,竟後退了一步,顫聲道,“老臣不敢這麽想。”


    天景放緩了聲音,“其實百姓們要的很簡單,隻要能維持基本的溫飽,他們就可以安居樂業。但是如果這基本溫飽都不存在了,他們也就可以不顧性命了。反正天景是小孩子,童言無忌,就再說句對我大淵先祖不敬的話,當然定天帝起身於草莽之中,最初所為的,大概也就是”溫飽“二字。列位大人大概者以為帝王是天,皇權是天,其實這些都不是天。民,隻以食為天!天子的皇位坐得穩不穩,就看百姓手裏的飯碗端得穩不穩。如果百姓都沒飯吃了,謝元帥的東路軍就是擴充到百萬人,也壓不下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景璃殿裏隨著她話音落下而一片靜默,大臣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單薄瘦弱的女孩子,一時間竟有種想跪拜下去的衝動,不是拜她公主的身份,而是拜她悲憫的心和逆天的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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