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口熱飯,要下地耕耘照料作物碾稻脫殼得新米,淘洗幹淨再蒸煮。


    穿一件布衣,要踩動紡車左右引線經緯相織,丈量身形裁布縫合。


    這世事,從來不易,從來艱難。


    更莫要提,他招惹上的這世事,是這天底下最難的世事,那是天子家事,天家無小事。


    他抱著單純的想法在這荊棘密布的京城裏走得滿腳是血,醜態盡出,他哪裏是那些浸淫權術多年之人的對手,他甚至連顆優秀的棋子都算不上。


    但他依舊想著,隻要找到太子,就能迴太玄觀,就能迴家了。


    一轉頭,家被偷了。


    他如何能不恨殷九野殺盡了太玄觀的人?殷九野毀去的是他與他師父兩代人的心血,埋葬的是他視為生命的根基。


    太霄子幾乎萬念俱灰,失了全部的儀態風度,他隻想殺了殷九野,報仇。


    可殷九野何嚐不是同樣的想法?


    太霄子錯了嗎?說不好。


    從頭到尾,他不過是被文宗帝驅趕著往前罷了。


    太霄子的拂塵被殷九野擊落,白如雪的拂塵跌在泥濘裏,髒汙難看,一如他此生。


    他也倒在血泊中,嘔血不止。


    殷九野提著手中已經斷了一截的木棍走向他,死寂般的眼裏盡是灰色。


    困獸之鬥最後爆發的狠決是他預料到了的,但太霄子這種段位的困獸所爆發的殺意,仍是讓他受了不輕的傷。


    擦了下唇邊的鮮血,殷九野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太霄子,緩緩抬掌。


    直劈而下。


    震碎他一身經脈。


    「你欠我的。」


    大雨驟停。


    太霄子發出一聲野獸瀕死般的悲鳴。


    殷九野往後退了一步,看著道冠掉落,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絕望至極的太霄子,積壓在他心頭多的陰霾消散了些,可他卻也並沒有感受到多少報複的快感。


    他不知道為什麽。


    雨停了,才看得見太霄子眼角緩慢滑落的淚水。


    風止了,才聽得到他低聲地輕喃師父,徒兒不孝。


    他自絕心脈而亡。


    殷九野騎在馬上,環著溫阮往城門去,強壓咳嗽的不適感讓他清了清嗓子。


    「你怎麽了,是不是受傷了?」溫阮抬頭問他。


    「沒有,你頭發撓到我了。」殷九野笑說。


    溫阮卻看到殷九野耳下處有一縷幹褐的血跡。


    她伸著手輕輕地沾下些血漬,問「疼不疼?」


    「不疼。」殷九野抱著溫阮跳下馬,語氣仍然輕快。


    隻要能殺了太霄子,再大的疼,他也願意咽落下去。


    兩人牽著馬,豆,豆,網。走到城門不遠處,溫阮正尋思著要不要真往臉上抹點黃泥巴來個偽裝的時候,忽聽得城牆高處傳來陣陣弦樂聲。


    又聽辭花正放聲縱歌,聽上去逍遙快活,他的曲子流傳甚廣,京中之人絕大多數都會唱,追隨他的人隨他踏上城樓,縱情高歌,高唱這雨後天晴的彩虹貫日,高唱這國泰民安的昌樂盛世。


    京中守備軍欲驅散人群,可百姓眾多,推推搡搡,吵吵鬧鬧,越發喧嘩。


    溫阮看著這番景象,默默地想著果然不論哪個時代,愛豆的粉絲見麵會都是最瘋狂的,這番騷動,王成有得頭疼了。


    辭花看到城門之下的殷九野和溫阮,暗自出了一口長長的氣,媽的,嚇死他了。


    殷九野去靖遠侯府接上溫阮之前,先去交代了辭花,申時之前,一定要在城門處鬧出一番聲勢來,一定要帶著足夠多的人登上城樓,一定要讓王成看見,這裏人山人海,有千百雙眼。


    可那時一直在下雨,雨下得要瘋了一般不肯停,辭花心急如焚,焦躁難安。


    大雨不停,他衝入雨中放聲鬧唱,也引不過來太多人。


    好不容易等到雨歇,他急急地找到了溫西陵,讓溫西陵為他擺開陣勢,推波助瀾。


    好在一切都趕上了。


    城門處擁堵的人很多,王成隻能盡量盯著出城的人,對進城的人盤查不多,殷九野揭下麵具收在懷中,握著溫阮的手,大大方方地走進了城,又牽著她走了安靜的巷道,迴到迴春閣。


    於悅見到他們,連忙跑過去抱住溫阮,如釋重負地反複念叨著「迴來了就好,迴來了就好,擔心死我了!」


    可落落還沒有迴來。


    溫阮好不容易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


    宮裏怎麽了?


    宮裏,怎麽了呢?


    申時已過,靖遠侯溫仲德已然迴了府上,外人看上去,一如尋常,目空一切的靖遠侯迴府後依舊隻是換下了蟒袍,坐在家中書房裏飲茶看書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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