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氏極有分寸,就站在門口,並不入內,穿著一件絳朱色馬麵裙,外套一身蘇繡菡萏纏兔毛褙子,像一朵漾開在冬日暖月青磚地上的素淨荷花。


    她笑容溫和,眸光顫顫,雙手捧著食盒,等待山月接下。


    看上去是一個溫良又知禮的小姑娘。


    山月雙手接過,又將門打開些,麵上略惴惴不安,讓開半個身位:“姑娘可要進內坐坐?”


    顧氏連連擺手,吐了吐舌尖,有些無奈地指了指另兩間廂房:“不了不了,爹叮囑我幾個姐妹都要照看到——那兩個姐姐也得送藕粉丸子呢!”


    本抬腳要走,又想起什麽,轉身貼心提醒:“這玩意兒,夜裏別吃多了,溏心,堵得慌。”


    山月連連佝頭道謝,顯得有些局促。


    門合上,多話的秋桃發出一聲感慨:“不愧是山長家的姑娘呀,讀書人家出身,氣度不凡又可親溫柔。”秋桃添了一句:“您也是,您是鬆江府知府的親侄女,出身江南望族——”


    秋桃一邊幫山月打水,一邊喟歎:“奴婢第一次見這麽些神仙一般的官家小姐呢!以前奴婢都在飯館裏、油鋪子裏幹活兒...”


    山月擰幹帕子洗了把臉,平靜地直視銅鏡之中模糊的自己。


    顧氏那山長之女的名號,有很大可能,和她知府侄女的身份,一樣可疑。


    畢竟哪個親爹看到帖子上“暴斃而無人追索”幾個大字後,還能利利索索地將親閨女送出來呢?


    沒一會兒,廊廡便再次響起姑娘們寒暄輕笑的聲音。


    山月擦完程行鬱送來的白玉膏,將瓷盒蓋子小心翼翼地蓋上後,探身推開窗欞,趁傍晚昏黃夜色看合圍四周,皆為光禿禿的山壁,鎮江府更靠北,比鬆江府更易落雪,不知何時天際處飄零下淅淅瀝瀝的小雪粒子。


    一望無際的山崖絕無藏人的可能。


    山月拿著蘸了竹鹽的葦杆,一邊漱口,一邊隨意地在這小屋裏走動,偶爾抬手摸一摸牆壁與櫃子後方:屋中沒有房梁,沒有暗室、沒有可以撬動的磚瓦。


    山月將目光投向仍跟在她身後、喋喋不休表達興奮的秋桃,這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


    山月放下葦杆,伸手拿盛水的瓷杯漱口,手一抖,瓷杯掉在地上,“啪啦”一聲四分五裂。


    秋桃話聲戛然而止核,低聲尖叫“啊——!”,下意識往後猛退一步,跟著才反應過來,一邊拍胸脯,一邊探頭關心山月:“柳姑娘沒被瓷片劃到吧?”


    山月搖頭:“沒有。”


    秋桃舒口氣,看地上的碎瓷片,頗為肉痛道:“可惜了了,這杯子拿出去賣挺值錢的,最少二十個銅子呢!”


    嗯,如果“青鳳”派出暗中監視的人是秋桃,那這個年輕的小姑娘,可以去登台唱戲,唱念作打成為名角。


    山月大約判斷:室內的活動,無人監視。


    換種說法,最後的選擇,將以白日的表現來做定奪。


    山月想通這一點,當晚睡了個好覺,清早起來,梳洗之後便被領到堡樓中心一處明亮的堂屋,下設四張成年男人展臂寬的大木板桌,其上放置吸墨的羊毛氈、掛滿筆的檀木筆架、硯台、墨、四尺宣並十二色礦石顏料。


    堂屋四麵開扇,陡峭山崖雪白皚皚,穿堂風淌過卻不覺寒冷。


    因堂屋正中間聳起一櫃取暖的壁爐,以銅絲做網,銀絲炭為引,爐火旺盛,向四麵八方散發熱氣。


    每張大板桌貼有姓名,山月的桌子在右前方,貼著“柳山月”三個大字。


    其餘三人陸續前來。


    顧氏的位子在左前方。


    小姑娘一進來便衝山月抿嘴一笑,態度親善。


    而後入內的兩個姑娘,其中一個氣質與賀山月有些相似,下頜角分明,眼縫拉長幾與眉梢齊平,著一身素麻色的夾襖褙裙,始終垂頭,不太說話,山月餘光掃了眼大木板桌的貼名,“金陵府蘭氏”。


    另一位存在感較低,相貌也並非十分拔尖,書卷氣濃重,有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姿態,不用看名帖便知是嘉興府報送的“舉人之女”。


    可謂是各有特點。


    但無論是相貌、氣質,還是言行舉止,這三人與程家豢養的“青鳳”相較,都贏得綽綽有餘。


    “青鳳”其間層級差距,可見一斑。


    山月不由思考:“玄色”青鳳,又該是什麽樣的身份?想要的是什麽?想做的,又是什麽事?


    一聲鑼響,將山月思緒拉迴。


    板桌之前,一個胖乎乎、矮矮的中年婦人走至台前,左手提鑼,右手執槌,“鏘——”又是一聲,像是在耳朵邊敲響的銅鑼,山月耳膜不適,略略偏頭。


    中年婦人放下鑼,雙手隨意交疊在腹前,笑盈盈地唱了個“好”:“諸位姑娘晨安呀——托夫人的囑咐,前四日將由小的照顧四位姑娘的吃穿住行和畫技切磋,第五日我們夫人將準時到此,點評各位的畫作優良。”


    也是,一品誥命夫人,怎麽會一開始就出現?


    “小的娘家姓何,夫家姓祝,家裏頭叫小的一聲何五媽媽,若小的跟哪位姑娘有緣分,姑娘進了我們家門兒,喚小的何五媽、何媽都是對小的的賞賜。”


    何五媽始終笑眯眯,胖粗粗的手指上疊帶了三四個水頭帶綠帶春的翡翠戒指。


    山月餘光可見斜後方的那位舉人之女秦氏,眼神不可置信地落在了何五媽的手指上。


    此人並非老“青鳳”,大概率和她一樣,是嘉興府臨時找尋出來應帖的人選:山月暗忖。


    真正的這個級別的“青鳳”,怎麽可能為幾個翡翠戒指,控製不知表情?


    山月微微低眸,聽何五媽後話。


    隻聽何五媽笑了兩聲:“好了好了,小的也不逗諸位姑娘了,咱們隻要了五日,辰光緊迫,咱們還需挨個完成。”


    “首先,小的給諸位講講安排——一二三四日,皆為應試日,考校丹青畫技、品畫鑒畫、認畫指畫的能力,也其中考校諸位應對之策與言行舉止。”


    “第五日,夫人前來最後考校,現場定人並印帖。”


    “青鳳”完成帖子任務後,需由發放帖子的“青鳳”蓋章定論後迴流至中樞,等待獎懲發放。


    柳合舟到底是老狐狸,把應選的時間猜得準準的。


    山月緊緊盯住羊毛氈上的四尺宣:會要求畫什麽呢?


    如果不是臨摹,她什麽也畫不出來。


    何五媽頓了一頓,含著愉悅的笑聲:“廢話不多說,今日的考校就開始吧!”


    “隻有一個要求,畫畫!”


    “隻有一個題目:所見!”


    “所見即所得,將你們如今的見與得,潑墨畫下——今日的考校,就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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