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馬車候在柳府門口,山月上馬車,柳家無人來送,唯有劉尚宮送行時。


    劉尚宮為山月別鬢發:“‘青鳳’出身的姑娘,也有作出大作為的,凡事無絕境,都有出路。”


    山月抿唇發問:“大作為?”山月眨眨眼睛,順勢問道:“誰有過大作為?”


    劉尚宮自知失言,即刻轉了話頭,開始激勵山月:“別人怎麽樣都不要緊。你的作為就是安安穩穩做禦史夫人,三品以上,成婚即可誥命加身,就算過了身,也是要進族譜,牌位也可進薛家祠堂,受鼎盛世家百年供奉的。”


    山月咬唇不語,保持沉默。


    咱能先談活著的事兒嗎?過了身的榮耀,咱也看不見呀。


    劉尚宮查看山月右手手腕:很好,蜿蜒的水泡已經結痂,雖然仍舊不好看,但拿筆至少沒問題。


    昨日,程大夫迴去後,立時送了一隻小瓷瓶白玉膏來。她從宮裏出來的,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她單是聞了聞,就知道這白玉膏裏加了靈芝、紅花這些個豐白骨血肉身的上等藥材。


    這瓷瓶也很精致,底子厚厚的,釉色雖一般,但描紅很精致,看得出是認真選了的。


    劉尚宮心裏想:那位一戰成名的程大夫,恐怕對這位山月姑娘是有點心思的。


    劉尚宮看山月的眼神便多了些惋惜:若不來“青鳳”,嫁與程大夫也是一條好路,程大夫受人尊敬,程家父子一個死一個殘,庶出的程大夫撿了個落地桃子,娶迴家的夫人一進門不受磋磨,立時當家...


    隻可惜呀。


    劉尚宮是真挺喜歡山月的。


    有理有節、進退有度的漂亮小姑娘,誰不喜歡?


    宮裏頭許多相貌出挑的小宮人都不得善終,她原以為出了宮,天地寬了,這樣的境況會好些。


    可經...推介,入了這“青鳳”,看世間百態,方知,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


    少部分的上等人掌握著大部分的生死存亡,宮裏是這樣,外麵也是這樣,半點沒變。


    劉尚宮幹得有些惡心了。


    但仍要繼續做下去。


    一入“青鳳”,再無脫身可能。


    她是這樣,山月也是這樣:這個姑娘,要麽破繭成蝶,做近年出路最好的那隻“青鳳”;要麽失敗當日就黃土白骨。


    要麽她死,要麽別人死。


    劉尚宮見四下無人,駕車的馬夫正靠背街吃旱煙,一把將山月扯過,壓低聲音道:“...此次有四個人最後入選,分別由鎮江府、金陵府、鬆江府與嘉興府推出,四府皆為富庶繁華之地,嘉興府找的是一舉人之女,幼承庭訓,素擅丹青,在當地頗有才名和孝名;鎮江府與金陵府的人選尚未挑破,但我猜測這兩府應是在原有的人選集訓後挑出來的,各種質素應當都不錯,尤其留心金陵府,金陵府邱懷比在五年前特意網羅了十個小姑娘訓練武技,神出鬼沒、技藝高強,不知是不是從這十人選出來的人。”


    這些話,她本不該說,她不隸屬於柳府,她隻是柳家提請需求後,在“青鳳”內部被派遣上門來做先生的。


    她的立場應該是完全中立且客觀的,但她私心覺得山月可惜,猜透程大夫對山月的情愫後,她愈覺遺憾。


    就算不能迴頭嫁得良人,至少也別做早死鬼吧。


    劉尚宮思索之後,再附耳低聲道:“牢記東家之所欲,方能成事。”


    東家所欲:怯懦、老實、膽小、順從。


    山月點頭。


    馬車向北駛去,一路過稻田、藕塘、林間,每到一個驛站,馬車便換一個馬夫,兩個時辰後,至鬆江府與鎮江府相鄰的丹徒縣郊外一處隱沒山坳的堡樓。


    堡樓牆高一丈,兩進別院建在崖角,山月入裏,分得一張木牌,名曰“秋獲坊”。


    一個年歲隻有七八歲的小丫鬟,名喚秋桃,小碎步躬身帶路,將山月帶進“秋獲坊”後並不走。


    山月遞了小碎銀過去,小丫鬟紅著臉搖頭:“山月姑娘,不是這個意思,往後五日,都由奴婢侍奉姑娘日常。”


    山月看了小丫鬟一眼,笑了笑:“聽口音,你是鎮江府的人?”


    秋桃連連點頭:“是呢是呢,奴婢是鎮江府粟陽縣人。”


    “此處這堡樓有些意思,不像普通的別院,倒像是為抗匪建成的碉堡。”


    “您猜得真對,這確是好些年前為抗擊杜州山流寇建成的碉樓。”秋桃看起來傻傻的,也愛說話,順著山月的話能說許多出來:“抗匪發生時,奴婢還沒出生呢!聽說死了不少人,那幾年不太平,先是流寇,再是杜州決堤,鎮江府的知府都換了好幾個...”


    山月若再不發聲,她害怕秋桃會開始給她背縣誌,道:“是嗎?”言歸正傳道:“別的廂房可來齊全了?”


    秋桃探頭看了看:“‘夏渲坊’一早來的,聽說是鎮江府明熹山塾顧山長的大姑娘,‘冬勤坊’和“春來坊”都還空著,據說傍晚到,金陵府和嘉興府過來腳程遠,不如您近...”


    秋桃說完,便有些崇拜地看向山月:“聽說姑娘們是來比畫技的——您真厲害呀!”


    山月掃了秋桃一眼,心中有了個大概:此次應選,由鎮江府承辦組織,如今堡樓中伺候諸人皆是由鎮江府從牙行中尋來的,並不知“青鳳”為何物。


    從鎮江府承辦來看,薛家應當更偏向鎮江府:這是鐵律,私心偏誰,才會讓誰主辦此事。


    秋桃剛剛說的“杜州決堤案”,總有些耳熟。


    山月記性不好,一晃而過的事能在腦子裏有個影子便不錯了,使勁細想也無濟於事,便索性暫且擱下。


    由此,“秋獲坊”大門始終緊閉,果然臨到傍晚,便聽兩側廂房陸續來人。


    天色漸晚,有人敲“秋獲坊”的門。


    山月去開,卻見一張怯怯的笑臉,雙手捧著食盒,來人年歲不大,十五六的樣子,端的是一副極為清婉溫柔的江南水鄉女子的麵容。


    “姐姐您好呀,您至鎮江府,我爹特意讓我帶些藕粉糯米丸子給大家嚐嚐看,也算是盡地主之誼了。”


    噢。


    是鎮江府的山長家姑娘顧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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