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阿嬤揣手外走,沒一會就領來了匆匆而來的程行鬱。


    劉阿嬤喜怒不形於色,聲音裏聽出幾分慶幸:“萬幸程大夫今日前來吊唁...”


    今日是停靈第三天,大魏習俗,停靈需七日,前三日開門,後四日閉府,故而與主家非親非故者必在前三日來,程家還要出山月的嫁妝或殯禮,這個節骨眼必定是要來的。


    山月抬眸,幾日不見程行鬱,可見其又瘦削幾分,清瘦疏朗的少年麵容透著幾分匆忙,看山月無恙,安坐一旁,步履這才放緩幾分。


    山月抬臂,自掌心燙出的水泡已蜿蜒至手腕,恰好是燒紙錢銅盆的弧邊彎度。


    程行鬱垂眸詳看。


    劉阿嬤眼底印出幾分焦灼:“明日能好嗎?”


    “需先用針尖挑破水泡。”程行鬱道。


    劉阿嬤趕小丫頭:“快去燒幾根銀針!”


    小丫鬟忙往外跑。


    程行鬱又道:“還需一壇封好的烈酒。”


    小丫鬟已經跑沒影了。


    劉阿嬤:...為啥不能一起說了!


    小丫鬟喚也喚不迴來了!


    後院忙忙碌碌的,又剛死了家中男人,對官宦之家,此時酒水是禁物,劉阿嬤不放心別人去拿,交待幾句,將大門與窗戶都打開:“我去拿烈酒,山月去花間,程大夫就在外間,瓜田李下的,避避嫌。”


    山月聽話應是。


    劉阿嬤一走,隔著板壁,山月立刻開口問:“如春可迴平寧山了?“


    後院女眷花間的板壁刻著百子千福,程行鬱聲音溫朗:“未曾——前兩日,她不知是吃壞了肚子,還是抓了根時疫的尾巴,又吐又泄,驛館不留人,害怕疫病死灰複燃,把她和她娘都趕出來了,我在郊外的藥庫辟了個小間供她們母女將養。”


    山月腦子“嗡嗡”的,心尖尖像被一隻手攥緊:“怎這麽突然?”


    她還以為水光迴去了!她今天想方設法要跟程行鬱見一麵,就是想趁還沒上山應選,找機會把東西遞出去呢!


    若是死在山上,那些東西怎麽辦!?


    這不問不知道,一問才知水光竟病了!


    山月急火攻心,言辭有些刻薄:“早知今日,當初便不該救那驛站掌櫃!還是如春給他抓的藥!”


    程行鬱的聲音溫潤,恰似一副平火溫補的藥劑:“你別慌張,我昨日給她和她養娘都施了針,今天還沒去庫房,應當好一些——你便是不相信我,也該相信我的醫術。”


    山月搖頭:“不是不信你——我知道郊外那個庫房,在山氹氹裏,聚風吹頭頂,四麵不遮寒...這哪裏養得好!”


    板壁下方伸出一隻燙得發紅發紫的手,手裏攥著把鑰匙。


    “翹頭弄七十八號,那套一進的小院落有三間房和一個灶屋、一個恭房,勞煩二郎君將她們帶去,您給二嬢說每日燉一頓湯、做三個菜托付人送去...”


    程行鬱低頭看,姑娘燙紅的手腕就像一塊烙鐵,燙得他胸腔灼熱又酸澀。


    還有那栟鑰匙,匙把斑駁脫漆,素日必定是貼身存放的。


    “那個院子,我租了十年,如今還有七年到期,叫她們放心住。”


    山月的聲音輕輕的,隔著薄薄一層板壁,卻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西廂的那間房,牆壁正中第七行第三塊磚是空心磚,您撬開,裏麵藏著一張一百兩銀票,是我畢生的積蓄,你全都給如春和她養娘。”


    “若是我迴不來,中堂那間房裏藏著六十三幅我臨四大家的畫,都是精品,拿到山塘街去賣,一幅能吃大半個月。”山月細細交待:“祝嗣明的畫給黃梔,她心眼活,一定能把這些畫賣給好價錢;沈淮讚和米要和的給二嬢,五爺知道怎麽處理;我的筆墨紙硯,全都給周狸娘,然後請二嬢將她帶迴‘過橋骨’,她是能畫畫的,五爺要是捧她,‘過橋骨’或許不一定一輩子隻幹假畫生意。”


    山月娓聲道來。


    程行鬱是大夫,他見過許多病人,也見過許多將死之人。


    山月在交待後事。


    一旦‘上山’,她就有可能迴不來。


    程行鬱心髒不好,所以情緒向來都是溫和平靜,如今卻有了三分薄怒:“除了照料如春和她養娘這場病,其他的事,等你迴來自己交給她們!”


    山月默了下去。


    明日就要“上山”,如果沒應選,就要死在山上;要麽活著下山,準備嫁給薛梟“暴斃”。


    她還不能死,但她不確定,她還能不能活著交待清楚。


    山月微微垂頭,看板壁楠木板上的百子千福,大胖小子和蟠桃、仙鶴,所有喜慶的要素纏繞在一起,莫名地歡快得瘮人。


    “你別急,你一急,胸口就要悶痛,你得活長一點,才能救更多人。”山月語聲悠悠。


    程行鬱喉頭一梗:“若是你不去...”


    “我不是生病,你救不了我。”


    山月出聲截斷程行鬱後話:“沒有人能救我,我隻能一條路走到黑,自己救自己。”


    山月語聲特意歡快了幾分:“若我安安穩穩下山,我會找機會見如春一麵——柳知府說過這次應選最多五天,最少三天,不會拖得太長,伸頭縮頭都要挨刀,不如伸頭去挨,姿態還漂亮一些。”


    程行鬱胸口隱痛:自時疫過後,他的舊疾越發重了,許是太過勞神勞力。


    他沒有任何時刻,比現在更痛恨自己這副殘破的軀殼。


    他若能健康一些...若能得力一些...若能...


    他未必不敢開口!


    “好。”程行鬱說不了什麽,隻能說好。


    山月想了想,還是補了一句:“院子裏東廂上了鎖,裏麵放了些東西,不要叫如春進去——一定記得!”


    程行鬱還是說:“好。”


    山月再抬手,把鑰匙遞出去。


    程行鬱雙手接過,銅製的鑰匙上還帶著姑娘滾燙的體溫。


    山月時間掐得很好,兩人剛說完話,劉阿嬤與小丫鬟便一個提著針線匣,一個抱著一壺封了蠟的酒。


    程行鬱一手挑針,一手將水泡中的水擠淨,再用烈酒衝洗傷口。


    劉阿嬤從六尚出來,尚刑司什麽酷刑沒見過,今日看著卻挑了眉。


    山月始終一聲不吭。


    劉阿嬤手掐在山月肩頭,低聲道:“...得哭呀。明天你就是軟弱愚蠢的柳山月了。”


    “一個怯懦無知、膽小如鼠的人怎麽會傷口泡酒都不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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