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露動作利落,但薑雲卻半點不著急。


    時日久了,這婢子知道薑雲本性溫和,便也大著膽子勸道:“今日難得……您該多上些心。”


    薑雲眉眼微彎,恬靜如常。


    她的風儀氣度不容置喙,銀露暗恨自己多嘴。太子妃這般人物,哪裏需要賣弄手段。


    東宮始終以薑雲為首,再不曾有其他女眷。來日方長,何必自降身份。


    褪去紅妝的太子妃將一身雍容換作清雅,薑雲攬鏡而觀,眉目溫順也平淡。


    “殿下。”


    明燎仍在讀書。


    他與薑雲皆受徐太傅影響,居所之內必有書香。


    隻是這書……


    歸來的薑雲瞥了一眼,恰好看見一行娟秀的小字,顯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那字跡清秀又端正,規規矩矩的,幾乎可以作為字帖來用。


    字如其人,隻憑這寥寥幾筆,就足以看出書卷主人是何其的循規守禮。


    這當然不是薑雲的字。


    她曾在謝閑樓大宴賓客,並向南為雅討要了一本詩集。


    無論兩人那一番恭維話之中,究竟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太子妃既開了口,南為雅自然會聽。而薑雲閑暇之時也不吝翻看,免得日後提及,給人瞧出破綻。


    何況,就算不論其他,南為雅的詩也確實是好,值得作為欣賞之物。


    明燎眸光深沉,似忽然生出興致:“這詩集,太子妃看了多少?”


    “南姑娘送來的幾卷詩,薑雲已經閱遍,單單挑出這一冊……”


    她在明燎身旁落座,欲言又止。


    這猜測毫無依據,她不知是否應該直言。


    明燎看出她的猶豫,眉峰微揚,將詩卷還給她:“但說無妨。”


    薑雲的手指撫上書頁,輕聲說道:“南姑娘的詩,與另外一人極為相像。”


    詩詞文章最應人心,如南為雅這般功力,一字一句皆是風骨。她的詩足以寫就十數年歲月,流露一片風華氣量。


    不得不說,這詩極好,情也極真,但正是因此,才令薑雲隱隱察覺異樣。


    尤其不久之前,她才結識了一個與紙上意懷頗為相合的人。


    明燎輕笑:“謝遲筠。”


    顯然,他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麽。


    “是。”薑雲緩緩道,“出身顯赫,名盛一時,前程錦繡。南姑娘字裏行間,頗有些非凡氣象。”


    也頗有偉願宏望。


    “孤料你不至於高看她們,太子妃果然溫柔。”明燎淡淡評價一聲,半譏半笑,“自恃身份,心比天高。”


    他唇畔的笑意愈發明顯:“謝遲筠長你幾歲,與她年紀相當者,如今多半已經出嫁。南為雅與你年歲相仿,也曾是京中貴女裏,最為炙手可熱之人。”


    所以她才能寫得這樣的詩。


    明燎似玩笑一般地問道:“送到太子妃手中這幾卷,應當已是精挑細選而來,你猜,她心裏可還藏著什麽?”


    薑雲垂下目光,輕輕一歎:“秦明素,程輕儀……南家規矩最重,然而我曾以為,南為雅應當比她們二人更加自由。”


    世家女生而順遂,但終不過是待價而沽之物,早早定親的南為雅有幸走出渾水,卻不知她是否能夠收心。


    明燎悠悠道:“若說氣象非凡,各家女子之中,惟太子妃當得此言。”


    薑雲失笑:“殿下謬讚。”


    明燎眼角微揚:“謝遲筠和南為雅,皆曾以同一件事揚名在外。”


    “哦?”薑雲也來了興致,“還請殿下解惑。”


    她在京中根基太淺,對許多過往知之不深。


    明燎的聲音十分平淡:“當年的謝相,如今的禦史大夫,都是文名遠揚之人。時有士子投到門前遞呈文章,若見不得這二人,交到兩家嫡女手中也是一樣。”


    大雍不似前朝,對女子的束縛不深,她們皆是詩會常客,結交了許多文人。


    “這兩人曾是京中最負盛名的女子,隻因,她們自詡讀書人。”明燎饒有興趣地看著薑雲,“太子妃可知,她們是在效仿何人?”


    薑雲的心忽然一沉,手指不自覺收緊。


    片刻之後,她慢慢迴答:“長樂長公主……以及,我的母親。”


    在此一事之上,薑雲極為敏銳,甚至,她在明燎出聲刹那就意識到其中真相,在太子問話之前,答案已然沉心。


    長樂長公主和當年的徐姑娘,正是以滿腹才華謀略驚豔須眉,得一眾士子歸心拜服,成為受人敬重的奇女子。


    可惜紅顏命舛。


    明燎低嗤:“長樂長公主與你母親皆不是常人能比,先帝與陛下對她們頗為關照。謝遲筠和南為雅自認為身份、才華不輸旁人,就走了她們的老路,希望以此在陛下麵前博得臉麵。”


    薑雲若有所思:“所以,陛下才早早地將南為雅點為三皇子妃。”


    這是重視,也是放逐。


    南為雅的資質、心性皆數上乘,她即將嫁給三殿下,日後也必能成為親王正妃。


    她注定遠離權柄。


    這般說著,薑雲又想起一事:“三殿下和她的親事早已說定,雖礙於年歲暫時擱置,但如今卻也到了適婚之齡。”


    明燎輕笑揚眉,等她繼續說。


    見他如此,薑雲就知自己所料不錯。


    她皺著眉,麵上的驚愕毫不作偽:“南夫人去歲因病逝世,南為雅大孝之身,不得不將婚期推遲……”


    薑雲的聲音越來越輕,卻也越來越沉,今日之事如同密網,將整個朝堂籠罩在內。


    她忽然意識到,夜幕之下,許多看似平常的細節,正預示著深意和危機。


    許多人的命運和前程悄然變化,但他們尚且一無所知。


    比如南為雅,比如明昭。


    “裴少卿……”薑雲輕聲問道:“裴少卿與群臣一同離開,卻又立刻進宮麵聖。他是主動前來,還是陛下宣召?”


    明燎低低一笑:“果然聰明。”


    薑雲的目光頓了頓,而後垂下頭,再次看向手中詩篇。


    南為雅終究是高門貴女,配得上三殿下的身份,隻是……若明昭今日之決定令父兄失望,他將錯失更上一層樓的絕佳機會。


    裴濟必然是奉命行事,南夫人的死絕不簡單。


    至忠至孝的三殿下,不該有一個陰狠毒辣的正妃。


    薑雲掩合書卷,輕而緩地歎了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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