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燎忽然問道:“在想什麽?”


    薑雲抬起頭:“若三殿下今夜不來,您可會與他說起此事?”


    明燎失笑:“太子妃何必明知故問。”


    薑雲再度一歎,輕輕搖頭。


    三殿下不負忠勇,卻著實沒有野心。他不欲與太子為敵,往往主動退讓,做一副怠懶樣子。明燎投桃報李,待他也不失親厚。


    明昭此來,非但有太子為他示警,也為日後省了許多麻煩。


    皇帝已有決斷,明燎也肯坦然點明。


    “裴濟。”薑雲有意無意地念了念裴少卿的名號,反手將一冊詩集扣於案上,“宮中人多口雜,處處都是眼睛,三殿下的行蹤不是秘密。”


    她不由歎道:“難怪陛下今夜不見他。”


    坐擁天下的君父,與裴濟關係匪淺的兄嫂……


    待一切真相大白,明昭未必猜不透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但經過明燎的提點,這位胸有丘壑的三殿下,當能省卻許多無謂憂思。


    這違背了明燎的馭人之術,他難得破例至此。


    “在外人看來,明昭意在求情。”


    太子殿下淡然開口,把薑雲的隱晦之言直白挑明。


    “是。”薑雲輕聲道,“靈妃出身西陲,無親族,無兄弟,在京中沒有根基,也無人能夠幫持。三殿下的路,終究比旁人更加艱難。”


    重情知義的名聲,總比獨善其身來得好聽。


    就算朝中以己度人,認為明昭此舉是為擺脫幹係,那也最多利弊參半。


    有心總比無心容易接近,倘若他無懼也無顧,群臣就應好生考慮,是否該與三殿下結交。


    她暗暗感歎明燎算無遺策,也敬佩他為環環相扣的兇局補上最後一筆。


    “三殿下無知無覺,您倒是為他鋪了一條路。”薑雲平添無由感慨,自然而然地歎了歎,“姻親……無怪乎各姓各族大肆聯姻,就算天潢貴胄也逃不開這般命數。母族勢弱之人,生來便短了一籌。”


    “所以南為雅不願嫁給他。”明燎的眼神冷了三分。


    薑雲半晌無言。


    南為雅不情願,但明昭甚至無從選擇。


    大雍天子早已看出南為雅的不安分,以帝王之尊,他不至於和一個尚未犯錯的小女子計較。


    但如此之野心手腕,也不能容她興風作浪。


    皇帝和太子眼觀天下,看不上一個玩弄心機的女人,但當時的賀皇後未必如此……秦貴妃也不一定。


    而南為雅這樣的出身,就算沒有鳳凰命,也當得高門主母,甚至一宮首位,隻是皇帝當機立斷,斷了她的風光路。


    即使近日風波牽涉南家,倘若沒有大射之中的流星箭,皇帝也不會立即發作。


    “殺雞儆猴,難怪京中貴女裏不再盛行崇文之風。”薑雲忽生一道靈光,有些猶豫,但仍然問出了口,“陛下隻為警告南錚父女?”


    明燎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長樂長公主和你母親心性堅定,於國有功,將主意打到她們身上,陛下不會容忍。”


    薑雲不著痕跡地垂下目光。


    片刻之後,她淡然感慨道:“謝殿下。”


    明燎挑眉:“陛下顧念舊事,與孤何幹?”


    薑雲撇開眼不再看他:“謝您恩威並施,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在薑雲冒犯殿下之後,還肯屈尊安撫。”


    如同賭氣的話脫口而出,但她卻仍是一派沉靜樣子,似乎與明燎之間從無對峙,方才的攻心一幕隻是玩鬧而已。


    頓了頓,她又說道:“也謝您多番提點,薑雲必會牢記在心。”


    皇帝的手段冷酷也淩厲,但薑雲在他身前的臉麵,比她想象中更深。


    明燎待她的心意,與對待弟弟如出一轍。他意在安撫,代皇帝坦誠君恩。


    對他們而言,這是最該欣慰的事。


    她將眼角眉梢的絲絲情意深埋心底,與他做迴相得相知的君臣。


    明燎慢條斯理地挑起她的下頜:“如今倒是肯說真話。”


    薑雲坦白迴答:“這不是應了您的心?”


    明燎鬆開手,順勢撿了另一卷書。


    薑雲輕淡的笑意始終未散,在他身邊靜靜相候,時不時攀著他的衣袖傾身向前,看向明燎手指所遮之處。


    似乎心思盡在字詞之間。


    夜色至深,他們默契地選擇等待黎明,無人有意安寢。


    而其中緣由不必追問。


    終至天光破曉,見薑雲仍然沉浸在文章裏,明燎便也不曾驚動太子妃。


    他從來不需宮人服侍,自行整理儀容。


    但今日有嬌妻美眷在側,薑雲似歎似嗔:“殿下如此,倒令薑雲失了本分。”


    明燎坦然任她近前。


    留宿東宮的明昭早早等在殿外,他自然要拜過太子才能離開。


    薑雲為明燎撫平朝服冠冕,目送兩人一前一後走向皇城正中。


    而後,她平靜地返迴殿內,仍不見休憩之意。


    天色未清,風雨欲來。


    皇帝高居玉階之上,不怒而威。朝班之首的太子和襄王氣度坦蕩,神色清明。


    今日大朝看似尋常,但群臣心有計較,知此日必不簡單。


    大射之時的種種驚人之景猶在眼前,正殿之中人心凜然。每有異事,必有新風,雖不知皇帝態度如何,但難保他不會將帷幕徑直掀開。


    已然發生之事,不會沒有波瀾,隻是不知皇帝將在何時表露心意。在此之前,他們要慎而又慎,以免行差踏錯,成為旁人的墊腳石。


    但沒有人料到,變故竟來得如此之快。


    大理寺少卿裴濟肅容出班,在眾人心底催生雷霆。


    天下皆知,裴濟此人剛正不阿,嫉惡如仇。他在衙閣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意味著有人烏紗不保,何況是在朝會之上,如此鄭重地陳情稟奏。


    “啟奏陛下,侍禦史南行謹為官不仁,為子不孝,罔顧人倫,戕殺嫡母,今追查之下,證據確鑿。此子陰險狠毒,不知禮義廉恥,禦史大夫南錚身為生父,身為上官,失察放任,釀成大禍。”


    裴濟沉聲如雷,震懾左右文武。群臣驚愕側目,居於前列的南錚勃然變色。


    “侍禦史南行謹德行有虧,禦史大夫南錚教子無方,臣裴濟,請陛下降旨徹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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