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一晃就過了正午,起居舍人一路小跑過來時整個人都濕淋淋的。前去接迎的常福“嘖”一聲,抬手就照小內侍腦袋抽:


    “怎麽著?沒見呂舍人挨著熱呢,巾帕呢涼茶呢?不趕緊伺候著拾掇清爽了預備著見駕呐?”迴頭內侍監又是對著來客打恭,麵上似笑非笑著,順手將今日朝會注疏接過,又搶了傘來一手來打著:“呀真是,這麽老熱的天,辛苦呂舍人一天天地跑著。原也不用這樣急……老奴猜猜,是今兒那頭又鬧起來,聲勢不小罷?”也不用起居舍人接話,他點頭就說自個都懂,“所以說這不是得請呂舍人稍稍,等會兒了陛下準保要親傳。看這麽個折子能看出什麽門道呀,寫下來的字兒都太體麵,陛下聽了不過癮的。”再招唿小內侍,就是得照顧著午飯換洗一並安排了,“這天也是,都七月裏要出伏了還這麽兇,才下過雨竟像一點用沒有!令尊守靈盡孝,一切可安好?昨兒陛下還叮囑著要送了消暑的方子去。誒呀這舒國公一走,連帶著尚書令呀中書令都要去盡孝,連個京兆尹呢,都得暫時委了旁人。難做呀,誰說不是呢?”


    起居舍人呂少贇往來辟雍與宣議殿奉送每日朝政紀要並非一日兩日,從來都是文字送達人轉頭就走的事兒,難得內侍監挽留還肯和他多照應幾句。呂嚐這讀書讀傻了的小兒子眼瞧著就要把自個也當了心腹,問出些:“陛下聖體安康否?”或者更壞些:“陛下何日還朝?”一類要命的話來,常福掐時間就把手邊小內侍推出去,攆著人上跨院吃飯沐浴去。呀要不是陛下昨兒個念起來呂嚐,今兒個又少不了讓呂少贇迴話,還要他這內侍監出門來曬著太陽多費這口舌提醒前因後果?別說,也就站這麽片刻,那腦門脖頸都得悶幾層汗。上了殿先要找個冰缸喘兩口氣,由徒弟扇著扇、快速將奏疏翻過一遍,常福這肚子也得嘰裏咕嚕地叫,私底下也得嘀咕陛下究竟捱到何日才肯迴鑾。麻煩呀,這人遠避辟雍,耳朵卻要在興明宮紮根:不止一個宣議殿呢,東西各宮,太後寢殿,甚至朝中眾卿後宅——一應大事小情,就沒有他不隨時討要的。最開始自己邊批邊看,後來讓常福逐字逐句照著念,沒幾天又讓內侍監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有事啟奏無事退朝。可憐一個內侍監,硬生生是幹成了三公九卿:又要做宰相禦批國家大事,又要做帝師辟雍講學;三伏天掉了五斤秤,頭發都要開始冒白。就這,還得裝個喜氣洋洋恭敬等著,直到皇帝懶聲叫進:


    嗬,瞧帳內人倆小姑娘還害羞哩,是倉皇撿了衣裳,不複袒胸露乳之態。到底初次伴駕,人也青澀。常福就退幾步等著,其後還得接旨恭喜左手邊孟采女晉升寶林,又傳話侍禦醫到了是否讓一並看看右手邊黃寶林才說雙唇泛白氣乏體虛之症?如此折騰過好一番,皇帝也沒說屏退後宮婦人,就放任孟寶林坐倒一邊受寵若驚哭哭啼啼著,自己呷口茶來先問到呂少贇,就此多說了幾句。“呂嚐教書育人那本事……”他接著大歎其氣,“說好罷,教出個秦秉方死性不改,就惦記他左衛一畝三分地橫衝直撞毫無章法……”


    “呂舍人忠心。”常福接話。


    “可惜身無長物,也就隻能做個起居舍人練練筆頭了。”皇帝麵上這麽說,常福卻知道他心底不定有多可樂。世家麽,如今就看出來了,外強中幹,不堪一擊。“竟元五賢”至今凋敝隻餘太尉朱戊豫,還淨養出些庸俗無能的草包兒郎。昨兒個午後,柳仲德為自己兒子上殿哭訴陳情時常福就已經瞧禦座上那笑意有些忍不住了。吏部尚書的兒子同懷化大將軍的兒子光天化日鬥毆進了京兆府,說去哪裏都是笑話一樁。也得是皇帝知人善用,趁此機會反對柳仲德加官進爵:範異守孝後空餘的京兆尹一職許他暫時領著,自己兒子的醃臢事,這迴盡可徇私枉法了——可如此一來,豈不更讓同僚七竅生煙?


    “有人借題發揮。”皇帝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誰,“周庵。”前京兆尹,眼下同禦史台鬥得最狠的,舍他其誰?常福這就要將呂舍人所述一一道來,皇帝隻揮揮手,迴身摟了啜泣不休的孟寶林起身,輕聲細語問她這些彎彎繞有誰會愛聽。“隻說柳仲德,昨日交代他的事,已經上手了?”


    “京城近來治安不好,流氓鬧事,把柳王兩家的公子無意卷入,哪有什麽私仇。”常福模仿柳仲德口吻,端的公正無私,“京城為什麽治安不好?誒呀這才是重點麽。幾十處土窯館子——一並都關了門了!所謂卑劣之徒原本還有個泄火的所在,這會兒連賭都不讓賭,上什麽秦樓楚館也沒那個資本,不是成日地遊手好閑打架鬥狠麽?”言罷清清嗓子,收起刻意捏出的小人聲線,常福說京兆尹此言也非虛,“昨日走馬上任查了京兆府近來案牘,有實例有數據,確乎案發率高攀,超了去年七月三成。光說夏日燥熱人心浮動就站不住腳。”


    “哥哥怎麽反應?”皇帝推了孟寶林入帳,好似隻在乎這個。常福有幸,自己恰巧向旁撇臉一避,沒讓主子看見了麵上一瞬掠過的不忍與唏噓:


    “榮王殿下喉疾尚未好全,奴才特意問了,說是一言不發、比昨日還沒精神些。”


    孟寶林又哭起來,他已經不太站得住腳,索性先將黃寶林送出門去,迴頭再站遠些說話,“倒也毋需他親自來辯。周禦史道今年年歲好,外鄉外邦的商客流民都多些。堂堂長安皇城,怎容他偷雞摸狗之輩惹是生非,借此機會一網打盡就是。”自然這個“惹是生非”者,指桑罵槐說的還是柳聞。人柳仲德哪裏聽不出來,當即就鬧開了。剛才不是說有實證麽?今早拿出來在宣議殿講的就是新案子,七月十三,以子弑父,血腥異常,照此說來的確需要梟首示眾、明正典刑。“他這時機找的不錯。”皇帝喘氣道,去了衣裳又從帳子裏站起來走一走散涼,“——是說李木棠親姨父那事……倒是奇怪,朕聽來……怎麽竟像是、周庵在給柳仲德鋪路,順理成章這話頭就遞到嘴邊——難說,或許京兆府仍有他這上任京兆尹的人手,你閑來查查看。”


    常福上前奉一杯茶,點頭稱是:“周禦史慣愛落井下石,誰落難都得摻兩腳。柳吏部說到隴安縣主身上,也確實是周禦史先提起來‘隴安縣主身體不便有親事典軍護著,難道也和自己表兄沆瀣一氣麽?’”


    “說來也巧,正是七月十三日案發前一個時辰,己時一刻長寧坊星平街三號福門鹵鵝鋪子前,苦主之妻、兇手之母王蘭春攔下了自宮中歸家的隴安縣主車轎,請縣主幫其尋找爛賭的孩兒。幸有親事典軍荊風一旁隨行,當即在王春蘭引領下前往永慶巷找了五家賭館將兒子帶離——順帶一提,這五家賭館當夜晚些時候便被京兆府查封,據悉,應當是榮王殿下,雷厲風行。”


    柳仲德畢竟有備而來,且並非單打獨鬥。城門郎疑似就要為荊典軍喊冤。道是當日晚些時候荊典軍持節巡檢城西門,還在發現城外起火之後更換了當值監門衛,可見其一絲不苟。雖說榮王對利用鄒福賊喊捉賊之舉大做文章有所防備,不用請上仵作法曹就能將屍檢及現場井井有條簡明道來,沉著冷靜甚至反將柳仲德是何用心;但當對麵再提到渭門莊一起沒頭沒腦的火災、以及與之緊密相連的另一樁命案……皇帝甚至得傳來呂少贇,命其一五一十將現場所有形狀尤其他好哥哥的神色言辭一一照實說、不、還原演出來。起居舍人沒做過一天說書先生,格外賣力,未免誇張。皇帝隻看了一眼就叫停——何用瞧旁人擠眉弄眼以示震驚,他知道自己哥哥必定八風不動,沉默一如古井。搶過起居注隨意一翻,簡直連他也想衝上宣議殿去怒斥柳仲德信口開河、群臣苦苦相逼!不乏有好事者扯出三月裏夜闖縣衙之“舊罪”;同為親事典軍,更有人懷疑魏奏操演左衛之用心;數十頁之前哥哥問及軍器監石火槍進展至今全無下文,司農寺所提今夏酷熱幹旱之事至此也再乏人問津;中書令喝令群臣收效甚微;刑部尚書另有高見也被柳仲德幾句駁迴。僅僅白紙黑字,皇帝當下竟是血脈賁張,恨不得一拍桌案就要唯罪魁禍首試問。可等等,不正是他自己,昨日在此向柳仲德秘密傳旨,默許他今日折辱兄長,哪怕將其逼上絕路麽?


    “京兆尹能有此思慮,乃是忠貞之士,不複陛下所托。”當是時,終於榮王撫掌淡笑,刹時冷靜滿殿風波。呂少贇後來說他那聲古怪,嘶啞著的像什麽動物,落入陷阱掙紮著喊冤,如今迴想起來都冷顫頻頻。彼時殿上更多的是有人理虧心虛,連周庵都不合時宜地輕笑一聲,使整個宣議殿越發萬籟俱寂,“冰凍三尺,並非一日之寒。京兆府自周禦史、至範平公,及到柳吏部,幾易其將,有屍位素餐者,有得過且過處,自當治理。隻是,恐勞煩柳吏部辛勞。”轉向柳仲德,不急不徐,他已經是作為監國並京兆牧,在此發號施令,“平民百姓惹是生非,固然不可輕縱。若有官官相護,更當以儆效尤。柳吏部曾為禦史大夫,自知其中厲害。相信柳吏部剛正不阿,旬月之內必有所獲。”


    “他接著說到……”常福已經記起來,“十道采訪使將要抵京。榮王,是還惦記要清肅官場,重整考功諸事……”


    當下這可不就給他抓到機會。還讓人柳仲德自個牽頭去得罪人呢。“山南西道采訪使懷化大將軍所訴地方獻女入京——柳吏部不妨以此為始。”繼而話鋒一轉,此事好像就揭過。哪怕喉頭出血難以為繼,他卻是連歇下來潤口茶都等不及,忙著要給自己重新確立威信。用的是七月十三日晚來見皇帝求得的聖旨,也難為他還能忍到今日。“也算是就著渭門莊失火,左衛無人統領,正好就說起練兵用兵之新規。”常福此前已經看過起居注,對此計頗為認可,“當殿宣讀聖旨,命陳偳悉為兵部尚書。原兵部尚書致仕歸鄉——人選也是不錯。衛國公故友,又是呂公同窗,泰成十年的狀元,文臣治武,兩相合宜。”


    “雖為聖旨,卻好似他親口任免。”皇帝坐下來,自己氣過了終究要用口茶,“連同十六衛調度也受他一手操控。誰人不噤若寒蟬?柳仲德到底不堪……”


    “柳吏部忠心呢。”常福道,“至此關頭更加光明磊落,就請榮王以身作則……”


    他繼而卻停頓。呂少贇也將頭低下,恨不能立刻遁走。皇帝抬眉間已覺有意,揮手許得孟寶林離開,自己竟不可置信:“他同意——竟然願將荊風拱手相讓?”


    “柳吏部說,原不用榮王大義滅親。”常福喉頭一動,“起居注記載。柳吏部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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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此刻,金吾衛,已經在榮王府。”柳仲德輕笑,“既然荊典軍和榮王殿下一樣光明磊落,想必也不會抗拒京兆府正常查案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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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風至今仍記得七月十三那個晚上,狂風暴雨,卻使人心潮澎湃。從文雀的退避、藥莊的謠言,到而今張祺裕的提點:所有困境,有了同一個答案:


    我,有了孩子。


    我孩子的母親,已成為兇手。


    當空落著雨,腳下流水淙淙。遠處似乎蟲鳥成趣,死去的盧正前……?誰還多餘在意。總是這人間叮鈴咣啷,眉開眼笑,忽而竟豐富,使人不由得自豪……他離開薛家茶館,走過幾條街巷。恍惚中似乎遭這個擠過肩膀,又挨那個絆了雙腳。空蕩長街曾經擁擠,少雨的酷暑向來鮮活。幾乎觸手可及:衙門供職的丈夫唉聲歎氣;交班偷閑的夥夫正揉皺麵皮。孩子在窗頭高叫,打鬧的丫鬟撞破了窗欞……那麽多魚龍混雜的氣息,卷土走塵向前湧去。他荊風——前親事典軍,不再做典軍老爺的——豈非正是其中之一?


    所以揚首向上,雨落得正歡。衣衫濕重了,抬腳趟過是水花。似乎驟然間自遠古跌打練武的不堪追憶背後,竟緩慢浮現出天然本真的、純屬於孩童無理的一番樂趣。見鬼了,難道在泥漿打滾,在雨裏打轉不值得酣暢淋漓、朗笑三聲嗎?左右!行人!收起這驚異眼神!誰兒時沒個胡鬧時候?是你們將過往的自己厭棄!荊風可大為不同,他要抓緊習練,為自己將降生人間的兒子……將此誌保留!就在雨水中衝刷洗脫所有凡塵負累:赤條條的,誰不是一無所有?


    ……


    榮王府門禁而今是換了一撥人,當值是今年迴京新拔擢的親事,曾俯首帖耳受了童昌琳一番言傳身教。至於二位典軍?合眾聽過那幾迴訓,囫圇將人認了,私下也記不大清。有此一人姓甚名誰都不打緊,總歸七月十五在前門當班。方才吃飽了肚子,不敢偷一滴酒,但看有快馬近前瘦長一個影兒,也不知是何念頭,脫口竟是敬了聲:“魏典軍。”今日晴空無雨,空蕩蕩的間隙裏荊風可聽見麽?為何跳進門的步子猝而遲滯,烈日打在肩頭,似乎連身形都向下一垮呢?


    甩掉穿了兩日濕了又幹的髒衣、換了來迴華陰沾滿泥灰的鞋襪,重新拘束了革帶冠冕,多半就該禁錮迴禮教綱常——一些嚴絲合縫的人的世界。支起身來,且不做那些個愚昧的獸了,是以他難免後怕,片刻就遍生冷汗。極歡愉之時難免忘乎所以,沾沾自得更是掉以輕心。他手忙腳亂,無從應對,竟然是臨陣脫逃,掉頭就跑去華陰找文雀生父——不知為了什麽,終究也未曾得逞。居然到頭來抱了幾副藥,吃了幾碗酒,吹了幾度子牛,甚至華山腳發了好一陣呆。兩條腿跑出去,買了匹馬趕迴來,這會兒幹幹爽爽終於落了地,可不得恍若隔世,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桂枝就是在此時風風火火來報:大事不妙,文雀一碗湯藥使人狐疑。荊風晃一晃,穩當當走近前去,到這會兒甚至已不大記得偷笑,隱約還總想落淚。曹文雀光瞧著他又是嚐藥又是熬湯一派成竹在胸之態,卻忘記了期間他數次險些掉凳、一次踩上碎瓷,還有其後見了妹妹哭哭啼啼的丟人事兒。這就是他險些求而不得的人物,隨便一舉一動都將他嚇得死去活來。往後餘生可不敢再倉促分開!沒見到十一歲悍然離家出走那果斷豪邁一個小小文雀,荊風已經氣得肝疼;更別提錯失曹文雀將盧正前丟下山崖的颯爽英姿,一準要他抱憾終身。哪怕自個妹妹其後大驚小怪又諸般瞻前顧後……抱了自個妻子,他也隻有搖頭晃腦獻殷勤的份了。哪怕是剛熬好的安胎藥……且慢!也得由他這當爹的試了冷熱再說!


    所向披靡的典軍老爺在這一晚拜倒在自己妹妹暗箭傷人之下。不知他一個中計,一碗所謂安胎藥,連帶曹文雀一並打包。醒來時已經是後半夜,荒郊野外,一處茅廬。小邵才訂上四麵窗板,迴頭正暗自開心拿長劍給紅燭雕上雙喜字。餘光瞥見荊風悠悠轉醒,嚇得是一蹦三尺高,就差扭頭要跑。泰然自若的反倒是他旁邊那看守。荊風眼神尚未清明,屋裏又少月色,任如此,他還是將眼前丫頭片子認出:


    “湛紫?”


    他大惑不解,迴頭又見自己妻子床上睡著,扯被角正十分舒坦,當下憶及喪失意識之前……竟是猝而心驚,愈發難以置信了。湛紫不慌不忙,坦然點頭:“縣主說不是蒙汗藥,差不多,但、沒什麽害處的東西……安安穩穩睡一覺麽,近來你們誰都沒休息好。”


    “我們奉命綁架你。”小邵縮在門口,小心翼翼宣告。瞧那架勢,一手握了未點燃的蠟燭,一手隨時準備抽劍迎敵,“和嫂子。迴華陰。縣主這法子實則不錯,不能放任你們繼續推三阻四,嫂子既然有孕,事兒就得快些辦妥了。此去華陰,立刻就支喜堂,馬上就送入洞房!”


    “典軍老爺不妨再睡一覺。”湛紫也有樣學樣,一本正經拿此名頭認真稱唿。她卻是顯而易見得了令更不著急的,挪了椅子撿靠窗處不近不遠自個坐下,“這些天的事兒……太多。誰都想不明白,縣主也拿不定主意。左思右想,樁樁件件既然和你們有關,不如你們先離開。她知道——即使你們不說,可你們一個比一個糊塗,一個比一個昏了頭——怎麽能不昏頭呢?大悲大喜,就不是頭腦清楚時候。眼下,一樁、又一件,就像上次,或許又等著一封賜婚聖旨……難保而後還有噩耗。總之事態不明,敵在暗我在明,您就最不該意氣用事。”


    小邵將雕了一半的蠟燭點燃支在窗台,想了想又就門縫偷走。好家夥大老爺們藏頭藏尾,但把湛紫個小姑娘丟下當看守?“邵親事明兒還要駕車趕遠路……也畢竟用不著那麽多人來熬。”湛紫背身扣一扣門,小聲解釋,“雖然,典軍老爺您……武藝高強,誰都知道。但是,文雀姐姐……”


    她,是不是在這種關頭,還偷偷笑了?


    “奴婢之前,雖然在榮王府有些年紀,但,也不敢和典軍老爺稱熟。可您是縣主的二哥,文雀姐姐又在這裏,顯然也不能生出翅膀來飛走。”她繼而又正色,“縣主說,文雀姐姐在,典軍老爺就在。奴婢一個,就守得住你,奴婢相信。”


    荊風想了又想,這麽半天時間還是捉摸不透:“木棠,認為,我會逃跑……”


    “文雀姐姐是非分明,會去自首。”湛紫點頭,“典軍老爺愛重文雀姐姐,或許會取而代之……縣主不會讓你們冒這個險。即便,奴婢知道,您為了縣主,為了文雀姐姐,足夠舍生忘死——就是因為奴婢相信您是這樣的人,所以今晚,您說什麽也沒用,做什麽也沒用。”


    她還叉手抱了胸,坐得大馬金刀:


    “奴婢……也是能夠這樣舍生忘死——這話說出來不害臊,但是得教親事典軍知道。您如果執意要用蠻力離開,奴婢會用什麽來威脅……奴婢……都會的。”


    麵前沒有燭火與月光的夜色裏,長久地,隻聞一聲歎息:


    “文雀……有孕在身……”


    “這是喜事。”瑜白認真點頭。


    “殿下……處境更艱難。”


    “這個奴婢不懂。”瑜白認真搖頭,“奴婢隻曉得,文雀姐姐待奴婢上心。典軍老爺待文雀姐姐上心。奴婢願意成人之美,此舉不會使殿下為難——殿下有他的辦法;何況身在其位,哪有不艱難的時候?”


    瞧這話說得,做了甩手掌櫃再灑脫沒有。難為荊風都苦笑:“是。習武之人愚魯,不如姑娘高見。”小姑娘聞言還不認呢:


    “奴婢沒有高見。但是典軍老爺說什麽,奴婢就算用歪理,也盡可駁迴了。”叉腰抱手這麽一抬袖:好家夥,什麽時候這丫頭腰間還別一把匕首?“上一次,奴婢沒用。奴婢不喜歡那種滋味。其實,好一陣子,奴婢也睡不好覺。奴婢不敢和縣主說,也羨慕凝碧聰明、伶俐,不受此影響,該做什麽照樣做得很好。是文雀姐姐,好多個晚上願意陪著奴婢,還有許多宮裏的,郊外的,和典軍老爺的故事,奴婢,都很喜歡。”


    忍下一個哈欠,她展腿站起身來。比李木棠堅實不了多少的影兒,卻這樣固執在門前站定:


    “所以今晚,我在這裏。誰都不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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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接著應聲倒地。


    暗中偷襲,是她句句不離的“文雀姐姐”。貌似睡夢正酣,到底懷揣功夫,沒聲沒息潛入身後一招就製敵。幾乎與此同時破開門扇,殺氣騰騰有一個親事典軍。小邵審時度勢,跳下車廂即刻束手就擒。抽其腰間佩劍,揮手斬斷服馬靷,先是荊風一躍而上,伸手曹文雀大唿小叫著:“去複仇!”就從小邵及時低拱的後背跳上馬背。月下飛沙走塵且要些功夫,小邵你可別傻站著偷笑了——且用腦子想想:離京五十裏遠,唯一一匹馬已被搶走,你和湛紫倆人可怎麽好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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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煙滾滾,群馬驫駥。爭先恐後,一時日頭正紅;滿街肅殺,蟬噪刮聲愈白。陣前卷旗陳兵,敵城竟不聞人聲。空城計耶?以逸待勞否?霍然大門洞開,卻見小小婢子迎迓上前:“主家有請……”湛紫四麵環顧,輕易就將統帥之人鎖定,“有請趙、隊正。”是主家教她如此傳話?單點出這前左驍衛翊衛中郎將因怠職走水眼下貶為右衛隊正,領兵僅隻五十,焉能與三百三十三名榮王親事府真刀真槍較量?承京兆尹鈞命,與京兆牧為敵:無論怎麽算,都是捉襟見肘必敗之局。柳仲德或許偏就樂見其成。要榮王登高跌重,就要他勝得不費吹灰之力,要他所向披靡使皇帝望而畏懼……趙彰此刻返身下得馬來,揮手阻了部下向前,可是事先得了這般知會,佯敗示弱不惜以身入局?


    過照壁,穿儀門,陰影在趙彰高頭兩晃。赤紅烈日便高不可見,死氣沉沉那沙場更渺遠。入善誠殿,撲麵涼風微徐,有清茶慢香撲鼻;又見澤遠堂內:階下有忍冬黃白交錯、長蕊開花不絕;廊中是夜來香花冠如星,骨朵璀璨炸滿;庭除起竹架,紫藤高掛蔥蔥鬱鬱;屋頂遮梧桐,參天雲木隱有鳥歌。值此近午時分,共一席蔭涼:先見得段孺人搖扇呷茶,怡然自得;又見新豐郡主伏案落筆,聚精會神;角落裏巋然不動,是隴安縣主執子沉思,仍眉頭緊皺;對麵悄無聲息,乃對弈者以扇覆麵,才夢會周公。此情此景若換了旁人,或許因妒生恨:須知仲夏農忙,渭門莊鄉親收麥折椒年年腰酸背痛;夏練三伏,左衛將士枕戈待旦日日揮汗如雨;卻問王孫公子有何功德,得以高枕無憂?恰如柳吏部前日所言,天道不公、寡廉鮮恥;撥亂反正,還報楊氏之仇——正在今日。


    曾高舉義旗一個興龍幫幫主卻簷下卻步,任冰缸水溶,遲遲舉棋不定。神往、或畏懼?需等婢子通傳,他再應聲拜倒;謙恭馴順,不似捉拿兇嫌,仿佛有意投靠。“卑職金吾衛折衝府隊正趙彰,拜見隴安縣主。”幾乎下一句就要將劉興所作所為、盧正前死因真相統統和盤托出。率部前來什麽聲勢浩大竟全是做戲。要救命,眼下唯有榮王。連未來的榮王妃也值得一拜了。


    這事說起來趙彰就後悔。接受招安時何必推三阻四,接受招安後又為何不立即表明了忠心?偏安一隅蹉跎歲月,轉眼將自己貴人放走了北上豐安,一場大戰才發現曾經的仇家是個真英雄,連兩個弟弟都再度受了人提攜。剩他光杆司令一步錯步步錯,稀裏糊塗就和柳仲德走到一起。受後者舉薦前往京郊領兵操演時還自鳴得意,承其恩惠保有渭門莊故宅時也沒料到要償還的利息;好了,忽然一場大火,他自去請罪甚至痛哭流涕。前因後果如實道來,柳仲德立時便有主意:


    “趙將軍在大營勤勞王事,渭門莊有人陰謀縱火被趙將軍偵知;可惜晚到一步,隻見得賊人背影——也足夠指證。京兆府抽絲剝繭,原來乃歹人毀屍滅跡,數罪並發,實乃十惡不赦。”


    若是趙彰再愚笨些,照單全收為此赴湯蹈火也就是了。怎奈夏夜燥熱本使人心煩,柳仲德救子心切更不顧體麵,一席奸計交待得明明白白不加修飾,使趙彰恍然大悟這根本不是曾經曹沆口中不畏強權的青天大老爺:“巡訪黔中道為采訪使,是柳公想方設法護吳家村血案遺孤上京伸冤。”想當初趙老二頗為此等義舉流了眼淚,興龍幫藏匿苦主以待對峙楊珣更是沒有二話。所以從去年起,趙家三兄弟本都該是柳仲德的兵,如果不是榮王橫插一腳自己找上門來,又說到做到真將自己舅舅繩之以法的話。


    趙彰心中一杆天平,難免就向榮王再次偏移。


    “國舅坐視黔中道大旱致使赤地千裏,侵吞京畿水患慰撫使渭門莊合莊覆滅;凡此種種,乃他一手所為,證據確鑿,人神共憤;榮王何以包庇?不壯士斷腕,便是引火燒身、自身難保!”柳仲德徐徐道來,似乎還真有那麽幾分道理,“而趙將軍方才親口承認,昨兒,人,是你義弟所殺;火,是你親手所放。榮王若真如趙將軍一廂情願相信的那般公平公正,勢必追根究底,以還他親事典軍與典軍之妻一個清白。到那時,趙將軍以為自己還做得了將軍甚至——還有命在?”


    劉大已經送在柳家說是“幫忙照看”,趙彰此時此刻唯有後悔不迭。柳仲德見了便冷笑:“長反骨的泥腿子,有奶便是娘!不妨話說明白些。在榮王‘大慈大悲’為爾等‘報仇雪恨’前,十餘年國舅受參奏三十二次次次是我們‘公正無私’的榮王殿下上書說情。不是養癰為患以致積重難返……但凡而今他坐得皇位,本官可以告訴你,什麽‘興龍幫’,早就要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好端端的,晴空萬裏便響雷。柳仲德言猶在耳,趙彰居然還不肯就範。縱然榮王或是偽君子,他也無意與柳仲德此等真小人為伍了。況乎有兩個弟弟前仆後繼,隴安縣主如何不值得取信?劉大視曹家姑娘為恩人,又豈能反陷其於水火?俯身下拜,趙彰態度已經表明。正當叩請救命,卻眼前藤椅一晃,掩麵酣睡者打起懶腰,桌上殘局暫放,一眼就將趙彰看定。


    “此乃靖溫長公主。”小婢侍前介紹,“下首……乃金吾衛折衝府隊正趙彰,前來……”


    抬手作阻,靖溫知道他。


    “是那個、鎖了本宮弟弟入京兆府、百般折辱的金吾衛?”


    指尖白子敲定。轟然一聲好響。


    “趙彰?是那個、借忠文公葬禮刺殺本宮弟弟的‘興龍幫’,幫主?”


    棋盤半麵打落,劈嚦紛如馬蹄。


    攻守之勢異形也,但見秦家軍神出鬼沒。趙彰眨眼便成甕中之鱉。若非隴安縣主驚聲叫止,頃刻此命休矣!屆時屍首抬出府去,榮王便是渾身是嘴也分辨不清!“趙隊正昨日才到金吾衛!怪渭門莊風火不好,無端火起……或者有人背後使壞?總之和紀王殿下不妨礙!”瞧瞧人半大丫頭多明事理,讓人挪了凳子還招唿趙彰入席哩,“葬禮那事兒更過去好久了,兩清了解過了不是麽?一邊無可奈何,一邊不計前嫌,算是不打不相識,兩全其美!興龍幫數十眾如今都有官銜呢,趙老大趙老二更算得上朋友!總說什麽時候,請他們大哥也登門拜訪,好巧今日趙隊正不請自來,所以就想、不如、坐下一並用飯!”


    “隻怕趙隊正此行不為敘舊,確有公幹。”段孺人忙抱了小楊華下椅子,又收了筆墨好像要給幾位挪出地方,“幸而長公主也在,再合適不過了。才聽說,而今秦將軍接手要操演金吾衛。秦將軍軍紀嚴明,看這幾位秦家軍也知厲害。趙隊正方才說曆任興龍幫、左驍衛、又接手過左衛,如今金吾衛當值,今日是來拜見長公主請助一臂之力麽?”


    這也是個名頭。趙彰發覺自己更可以合情合理無功而返了;因此拖拖拉拉,當下竟不欲將來由吐露。“京兆府接案,有人失蹤前與荊典軍大吵一架——在五味藥莊,多人親眼所見。荊典軍揚言要殺其泄憤,當晚苦主不知所蹤。荊典軍何在,豈非已畏罪潛逃?”這話在榮王府魯莽不得。“卑職罪無可逭,竟受柳吏部脅迫,要以如上口徑栽贓陷害荊典軍殺人潛逃。明知內情曲折……卑職有罪!包庇縱火,乃是真兇!”此話當靖溫長公主麵更不敢胡說。(你就看長公主磨刀霍霍那眼神,一旦認罪還不得立斃當場?隴安縣主救都沒處救!)隨便期期艾艾扯些什麽趙老大趙老二之類不出錯的情分,隻等榮王殿下迴府……


    他隻怕再等不到榮王迴府。


    當是時,忽而頭頂寒芒暴漲。烈日滿輪倏如離弦之箭,躍起騰空向他後脖頸勁射。利風如刀,遙遙便將趙彰渾身大汗抽裂一線;眼見箭鋒須臾便至,斷喉管、斫椎骨、斬首級——幾乎塵埃已定!卻就是箭尖沾著汗毛這麽一瞬,有力道更加蠻橫、忽如其來向右一扯:趙彰搖身整個跌去,堪堪竟逃得一命!暗中埋伏奪命無常卻怎肯輕放!唿吸之間兩箭齊發,一箭追趙彰,一箭打援軍。方寸之地看他二人還如何逃脫!


    先昏了頭的卻是趙彰。事發情急,功夫有限。未見高處殺招,誤會近處援手。向後探去要捉暗器的手被他鉗住;向後扯走意圖躲避的腿又受他牽製。結果好嘛,這兩箭是一箭不落插他自個背上;立時吃痛跪倒,又將人追緝真兇的腳步絆住。援軍正當發作呢——且慢!聽!善誠殿外腳步匆匆……怎得?竟是京兆尹?仿佛早有準備般,正此時突襲!


    再迴頭:刺客?哪有什麽刺客?縣主隻道你二人殊死搏鬥。柳仲德正撞見趙彰倒地不起!顯而易見,一旁衣上帶血、怒火中燒那位必是兇手無疑!虧得榮王殿下光明磊落,才道:“既牽扯其中,配合查明真相理應責無旁貸。”還替爾等立誓:“荊典軍行端坐正,趙隊正去請,他自然前來。”殊不知殿下在京兆府勤政用心,他的親事典軍卻在此殺人拒捕!若非本官替殿下來問親王府取些案牘,豈非教賊子輕易走脫,迴頭又輕飄飄推諉“刺客”?


    早有話本,臨場演繹也不俗。柳仲德叫陣罷又喊起“長公主小心!”飽含熱淚上前便要護駕。難說他這眼淚真不真,或許想到了即將歸家的愛子將喜極而泣?皇帝陛下,微臣不負所托。籌謀布局終於將親事典軍一舉拿下!榮王不能獨善其身也是指日可待!將功補過微臣獨子請容無罪開釋!青天白日啊!巍巍河山!柳仲德揚袖顫抖,領口汗濕,不見文臣怯懦之態,分明沙場鐵將!勝券在握,怎容敵軍不抱頭鼠竄?庭院當中那位,愣著做什麽?到此田地還看不清楚,怎麽還伸手,將已經百無一用的趙家小子攙扶?


    “京兆尹不通拳腳,遠看隻一眼,卻能鐵口直斷。”“親事典軍”不慌不忙仔細將傷患交與秦家軍,再迴頭時手上已有一枚小枝流星鐵箭:莫如食指長,隻一半粗細,尖頭直而無鉤,工藝粗糙,兩指之間稍一用力,立時便斷為數截,“塊煉鐵,多雜質;細小,輕量。工藝簡單,成本低廉,便於攜帶。本朝嚴控鹽鐵售賣,寶刀難得,不忍糟蹋。行走江湖之人有時以此等小玩意保命。京兆尹既然聞所未聞,怎麽能知道,今日的刺客,多半是名鏢師呢?”


    “強詞奪理。”柳仲德麵上生汗,音量愈高,“本官親眼得見不作數,親事典軍一家之言便能結案?長公主,您與親事典軍有少時之誼,卻不知此子而今何等刁滑無賴,切莫受其誆騙!”


    “遲了,本宮已經上當受騙,來不及悔過自新了。”靖溫卻歎氣,皺眉乜柳仲德一眼,伸手卻向那“兇手”招唿,“柳吏部口中的‘奸猾無賴’,姓郭名青,隨衛國公出生入死已有十載,領秦家軍護衛本宮身側也有一年又三月。柳吏部說此人要拒捕遁逃,不惜殺人害命——他所犯何罪?柳吏部難道以為他是荊典軍?”


    好家夥,刺客認錯了人,柳仲德跟著打錯了旗。天曉得他榮王府親事典軍長什麽模樣,不是一個個尋常鼻子眉眼專門讓人扭頭就忘!還成日地隱秘行蹤鮮於拋頭露麵,柳仲德個年過五旬的,為愛子急中出錯難道不可憐麽?“臣受教,臣糊塗,所以一定要請荊典軍出麵,以免瓜田李下再無端被疑。”認錯要積極,態度更誠懇,核心訴求卻不退不讓。您長公主瞧好了吧,今兒個臣就是來者不善,公然要與榮王為敵!急於求成是以漏洞百出,這不是才給了榮王殿下喘息迴護的時機?總之皇帝要人辦的事兒至此是轟轟烈烈演過了,至於說功虧一簣……微臣太愚鈍,不堪重用,是時候退位讓賢了!榮王太狡猾,不可輕縱,您恐怕得禦駕親征啦!何止趙彰別有用心,柳仲德也有自個的算盤要打。當下同長公主虛與委蛇幾句,最好坐實了無能為力的結局,找借口就該迴家給兒子接風!


    幸而又幸,你聽呢,就這時候榮王殿下終於肯迴府露麵,跟在身後的毫不意外是正牌親事典軍。嗬,且言出必行呢!荊典軍當真跑了監門衛又走了王家院,人證物證一並齊全,交到雍州牧手中:配合辦案,立刻就將自己洗刷得清清白白!“下官近十日未曾離京。七月十三未時一刻——案發當時離開王家。鄒具之死,盧正前失蹤——下官沒有作案時間。法曹驗過,確認無誤。”


    嘖,就說這榮王殿下,成日勞形案牘,分明都出不了聲,遇事竟還能不慌不忙,哪怕以退為進,轉眼又反敗為勝。柳仲德何必與他為敵?眼下虎視眈眈又還有一位靖溫長公主,他自然唯有就坡下驢了。“荊典軍到底久經沙場……”似這般吹捧要來一趟。不著痕跡捧著榮王,還是得往親王府討要案宗說是幹些正事兒。至於皇帝那頭,誰說親王府裏頭,就沒有值得交差的門道呢?


    隻是落在身後的陽光燥熱,跟上前來的隴安縣主輕抿雙唇至今未得一杯茶水;藤架影子裏,才剛頹然落座的榮王弓起腰背、麵目模糊。柳仲德或許在迴頭一瞬心生不忍麽?


    颯颯涼秋,何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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